勢利,冷漠,悲觀,知青家園“三宗罪”還未算上我的錯_風聞
来者建强-仁者见智2020-07-21 15:10
近日在風聞社區發了一篇題為《大建別墅,危房不改,金華農場開發亂象亟待整治》的文章,位於浙江金華市經濟開發區石門農場受到關注,我接着又發了追蹤調查,講述石門農場安置房小區知青家園的三個錯誤:建房決策有誤,項目管理混亂,住房面積造假。
這些天,我在想,口誅筆伐他人的過錯,在面對農場開發亂象特別是知青家園諸多問題時,我自己就沒有錯嗎?
一年前,一羣“走投無路”的老職工、老知青盼我能出手相助,我卻避瘟神一般躲着他們;當他們放下面子,敲響我家大門時,我卻在心裏數落他們是“自作自受”;當我站出來替他們呼籲大半年卻一無所獲,我反而先泄氣,勸他們放棄。
**我有錯!《知青家園“三宗罪”》那篇文章還未算上我的這三個錯:勢利,冷漠,悲觀。**我曾那麼勢利,那麼冷漠,那麼悲觀,舉手之勞都吝惜施捨,我深感慚愧,追悔不已。
2018年之前,我一直是個“大忙人”,遊走於名利場,自我感覺良好。父親年邁病重,我卻常年不在身邊盡一點照料的責任。2018年,我帶着深深愧疚,放下工作,返回父母身邊,從外地回到了闊別多年的浙江金華。
回鄉前夕,我在石門農場周邊辦置了一棟小樓房,計劃讓父母住一層,我的小家庭住另一層。返鄉生活經歷短暫的不適,老婆孩子轉而覺得浙江的鄉村生活遠比想象得要舒服、愜意。
從我家到農場有幾分鐘的路程,我每天騎車去農場的菜市場買菜,時常能聽到有關知青家園的種種非議。特別是2019年初,知青家園分配工作如火如荼展開之際,平時冷靜的農場突然間人頭攢動。我去菜市場時卻對此裝作沒看見,回家後還對老婆説,“農場亂‘死’也不關我的事。”
2019年5月,一些農場老職工不知從哪裏打聽到我是個“人物”。我每天去菜市場,他們不時地盯着我看一會。而我敏鋭地買了菜就趕緊撤,以便躲開他們焦慮哀愁的目光。
要知道,一個60多年曆史、輝煌一時的農場,裏頭的風雨是道也道不盡的。知青家園,一個十年難產、一朝強行建成的保障房,蓋頭豈能説掀開就能掀開的。何況,我不想與弱者為伍,不想與強者為敵。我只想安生地過好自己的日子。
5月底,四位農場老職工代表找上門來了。我見到他們的那一瞬,驚訝,慌張。可是,沒辦法,人來了,請他們進來坐坐吧。
他們帶來一撂厚厚的紙質材料,有國家部委政策影印件,有省裏配套政策影印件,還有向各級部門遞交過的申訴書,等等。説實話,我當時壓根兒就不想看那堆材料。經驗告訴我,地方政府個別決策者沒有忠實執行國家和省裏的惠民政策,可以有很多理由和苦衷。而至於説,為政一方者心裏有沒有人民羣眾的疾苦,有沒有為縮小貧富差距而努力,有沒有保障社會公平正義,這樣的靈魂拷問不適合用來撫慰錯綜複雜的陳年舊疾。
我與他們敷衍了幾句,趕緊送客要緊。
母親素來是一位性格剛硬的“俠女”,她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她很生氣,説道:“生你這麼個不敢替老百姓講句公道話的兒子,我以後真不敢出去見人。”
我恍然大悟,“出賣”我的人,原來是我家的這位老“俠女”。
我哭笑不得,我算哪號“人物”。心想,這些老職工如今的不幸難道不是他們當初沒眼光造成的麼,要是二十年前在城裏投資一兩套商品房,前些年及時“賣舊換新”,現在恐怕都住排屋別墅了。
我的冷漠幾乎冰封了我的理智。我忘記了,在時代的大變遷中,個人命運豈是個人能夠預設改變的。有人先富了,不完全是個人能力使然;有人仍貧困,也與勤勞和眼光沒有必然聯繫。
後來,我得知,一位在農場做了一輩子機修工的老職工,20年前他就沒有在城裏買房,不是因為沒錢,也不是沒眼光,僅僅是不屑。老人認為,房價暴漲創造的不是價值!依靠勞動和技術才是創造價值的正途!現在,他們年逾古稀,無法再為國家創造價值,國家卻沒有忘記他們是有貢獻的墾荒者,為了彌補歷史欠賬出台政策為農場老職工老知青興建解困房。但是,有很多人把老人們忘記了,進而在國家定向的惠民政策中打起了歪主意!
當老人們走後,我“嘩啦嘩啦”翻着材料解氣。一份申訴書陡然躍入我的視野,首頁的幾句話一下子戳到了我的心上。上面這樣寫道:
“當看到祖國城鄉各地及周邊農村改革開放後日新月異的變化,我們農場人都期望能共享改革開放帶來的成果,希望能儘快改善目前已經十分落後、慘不忍睹的居住條件。2007年以來,農場幾任領導也曾經多次組織職工家庭住房情況和意向調查,多次制訂上報職工解困房方案,想要改善職工居住生活條件。廣大職工們在滿懷期望中平靜等待,但每年都有10—20名老職工在失望中離開人世。農場職工在一次又一次的希望與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輪迴,已屆風燭殘年的老人們更是經不起拖延等候了!”
這些話讓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了一位農場的老阿姨。小時候,我很調皮,不愛學習,學校考試經常不及格。母親為了治一治我的厭學,一氣之下拉着我去農場的地頭拔草。頭頂毒辣辣的太陽,小手還被那葉片鋒利的野草割了一刀又一刀,“下放”地裏的時光苦不堪言。臨近午時,這位老阿姨扛着鋤頭路過,她笑呵呵地叫了我一聲:“強強啊,拔草舒服,還是讀書舒服啊?”我當時癟着嘴,低着頭,輕聲回道:“當然讀書舒服。”一次勞動體驗,老阿姨的一句笑話,讓我變得勤奮好學了,才有了跳出“農門”的好成績。
2018那年,我曾去探望了這位竹春芝阿姨,她躺在牀上,艱難地挪動臃腫的身體,目光呆滯地看我,她已經不認得我了。沒過幾個月,春芝阿姨在她那住了一輩子的破舊平房裏走了。如果農場危舊房改造能夠跟上浙江全省的進度,那麼安置新房2015年就能落成,春芝阿姨與世長辭時會不會含笑而去。
母親當時聽到春芝阿姨去世的噩耗,她不住地問我:“還記不記得,春芝阿姨在地頭問你的話?”
我這輩子都不該忘記老阿姨的那句笑問。當我跳出“農門”時還記得;當我受教於浙江大學“求是”校訓時還記得;當我筆耕於“勿忘人民”的田野裏也還記得。可是,現在為何直到老職工申訴書那幾段話戳中我的心窩時,我才恍然記起來呢?!
我決定以行動向老職工“謝罪”。於是,抽取照顧父親的間隙,我頻繁地向有關部門和農場廣大幹部職工瞭解情況、求證事實。在此期間,一些農場幹部主動為我提供了內部文件和相關資料,使我能夠快速接近真相,逐步確認地方領導幹部不顧歷史和現實在農場保障房項目建設上作出“劫貧濟富”的錯誤決策。同時發現,地方政府從所謂發展大局出發,沒有在農場最需要發展的現代農業上下大力氣、真功夫,而是粗放實施“大建別墅”式的泛地產開發,比開發規劃先行一步完成的別墅羣項目——藍鎮頤養中心存在多處違規建設。
我通過省級政務平台,將石門農場的問題如實向上作了反映。很快,分管農場的金華市農業農村局一位副局長接到反饋,“高度重視”地召集了具體負責安置工作的幹部與我座談。原來,座談會上的所有人都清楚出了什麼問題,但無人敢於糾正錯誤。被我逼急了的幹部甚至直截了當告訴我,“上級領導作出的決策,我們改不了”,“為少數老人改了方案,對大多數已安置入住知青家園的職工會造成新的不公平”。
到了2019年底,“改不了”讓知青家園的問題深陷泥潭,我與工作組又交流兩個回合,均不見任何成果。
此時壞消息頻傳,曾公開表示要全力解決問題的農業農村局副局長被調走了,安置房分配工作組暫時解散了,就連新組建不到一年的市農業農村局的“一把手”也換了人。
老職工平靜地接收着這些壞消息,他們知道,解決問題的時機還未到來。
2020新年伊始,一場疫情突如其來,知青家園安置工作重啓後延。不知怎的,我對可能的結局流露出了一絲悲觀。
5月,又是在5月,老職工們來找我了。那時,我還在忙於處理父親去世後因疫情而耽擱下來的後事。面對這些老人,我有點不耐煩,怨他們“不識時務”,問題之所以久拖不決,説明沒人願意出來解決。我委婉地勸他們放棄,執拗只會讓他們在痛苦中無法自拔!
老人們聽了我的話,淡然一笑,絲毫沒有責怪我的意思,他們輕輕地説了一句:“我們相信黨和政府。我們堅持維權尋求正義,不僅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農場的明天。”
“一定要相信黨和政府為人民謀幸福的宗旨”,這不是我曾經為老人們打氣鼓勁時説過的嗎?
老人是我們的未來。老人們堅持尋求正義,不正是為了我們的明天,我們孩子的明天嗎?!
國家強大的基礎,就是民心強大!我有什麼權力懈怠與悲觀,我唯一能做的正確的事情,就是繼續拿起手中的筆,堅定地與他們站在一起迎接正義和明天的到來。我這輩子都不能再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