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的農民和赤腳醫生_風聞
色苷酸-医学博士,外科医师。我的公号:色苷酸的小茶馆。2020-07-21 09:02
前面寫到了我印象最深的一個農民病人,讓我想起我的外公。這讓我想起更多的事。去年底的時候,我去了廣州看我多年未見的舅舅,原來他在白雲一個物流園上班,城中打車去幾乎花了一個小時,馬路破敗,大車橫行,極為危險。物流園裏噪音、酷熱、車輛都使這體力工作極為辛苦和危險。我們今天便捷高效的物流就是他們支撐的。我見到他在忙碌,舅舅明顯的老了,他的容貌和我的外公幾乎已經一模一樣。
2003年非典結束以後,我就去了漢口。當時教鄧論的老師姓茆,這個姓很有來歷,不過涉及到一些隱私不便多講。我非常喜歡這位實在而有趣的茆老師,我的鄧論論文她給了我95分,其實我沒有寫很高尚的東西。茆老師説你們可以寫任何想寫的東西,後來我就寫了自己為什麼會學醫。我高考完了以後報的全部志願都是醫學院,從零批次的復旦,第一志願的同濟,甚至到專科都是報的醫學院。我在文章裏説那個時候想到自己的童年,也就是三四年級的時候吧,我家門前是農村去縣城的一條路,天天很多人走的。有一次我見到一個男人拉着板車,板車上躺着一個女人蓋着紅被子,拉到縣城醫院去。過了幾天我又看見了他們,哭哭啼啼往家裏拉。這個場景給我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象。有那麼多人在受苦,也許我可以做一點什麼。就是這點初心讓我走到了今天。永遠不要忘記自己是農民的兒子,永遠記得為工農服務。如果説有什麼意料之外的事的話,那就是我最終發現自己是個極為普通的人,沒有超能力。但是,我想,任何時候都不要忘了初心,那是一切的起點。希望不要偏離了人生期望的道路。
當年鄧論課考試論文裏我還寫了另一段。我在給茆老師的文章裏寫了兩個決定我選擇做醫生的原因,一個是大紅棉被包裹的病人,上面已經寫了,另一個就是我村裏的村醫。這個村醫是如假包換的赤腳醫生,他和村裏人一樣都是種地老鄉,不過他有些文化,能識字會算數,在1970年的時候在縣衞生學校參加了赤腳醫生培訓班,學會了接生,簡單外傷處置,尋常感染的治療,學習完了仍然在村裏種地。村裏老人一直稱呼他為大隊衞生員老楊。

大隊衞生員老楊其實不姓楊而是和村民一樣姓肖,但是大家都喊楊醫師,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家和尋常農民一樣也是幾間瓦房。唯一不同的是,他明堂東邊的舍屋裏卻是鋪的青磚,裏面擺了一張牀做檢查牀,一個方桌做治療桌,一個擺滿了藥品的櫃子。以我今天的眼光來看,他的知識是非常貧乏的,他會用的抗生素只有鏈黴素、紅黴素、四環素等,就連青黴素他一輩子都從未敢打過。醫療器械消毒還停留在酒精浸泡的水平,毫無疑問反覆使用的針頭有潛在的交叉感染風險。然而,大隊衞生員老楊活人多矣。

我腦中有些事記得很牢,也寫進了鄧論課的文章裏。一件就是治療大葉性肺炎。這個病在今天幾乎是極少聽到了,在過去的年代卻是非常可怕的。我第一次學這個疾病的時候還在基礎醫學院學病理,並未接觸臨牀,但對它記憶極深,因為這是個農民極常見的病。它的特點有幾個,一是青壯年容易得,二是往往在炎熱換季時節,三是症狀重,四是治療效果好。這些特點幾乎是為農村壯勞力量身定做的。每年夏收時雙搶,高度勞累,暴雨淋身,青壯年很容易發生大葉性肺炎,而一旦患病,進展很快,如果不干預,患者遷延痛苦不説,還嚴重危害家庭勞動。農民家庭在夏季失去壯勞力,意味着這一年收成全毀,幾乎是致命打擊。有了大隊衞生員老楊這樣的人在,在患病早期使用抗生素治療,患者能儘快恢復,病死率、致殘率可以降到極低水平,功德無量。
第二件就是新法接生。關於新法接生有很多文章介紹過。我理解和舊法接生主要的區別有幾個,包括無菌操作的原則,解剖學和分娩生理學知識,輔助分娩技術(產鉗和側切法),止血技術。以上幾個方法學習起來不難,當然剖宮產是比較難的,赤腳醫生不要求掌握,只要求分辨難產並及時轉運到醫院。但是僅上述幾個方法,就可以極大降低產婦和新生兒的死亡率。在舊時代,產婦生孩子可謂一腳踩在鬼門關,大出血,難產,產褥感染,新生兒破傷風,新生兒窒息等等,產婦生產死亡率最高甚至達20%,新生兒-嬰兒死亡率可達30%!赤腳醫生的存在,將這種恐怖的比例下降到個位數,功德無量。
第三件就是衞生保健。在經濟困難的時代,國家依然有基本的衞生保健。其中最重要的一項就是疫苗的推廣和預防寄生蟲。今天我們熟知各種疫苗,在過去都是由赤腳醫生送到各家各户的。我也蒙受過恩惠,包括驅蛔寶塔糖的應用、脊髓灰質炎糖丸等等。功德無量。另外諸如健康宣教等,比如避免血吸蟲感染,對農民的疾病預防有很大作用。
第四件就是尋常疾病的治療。這種就太多了。小兒常見的扁桃體炎,上呼吸道感染,急性胃腸炎,一般外傷,咽喉異物取出,等等……功德無量。

總而言之,赤腳醫生在那個從無到有的時代,確實是一個開天闢地的創造發明。多少年農民無人管無人問,有基本技術的醫師會去管着,會去幫助,而且成本極為低廉,農民負擔得起。農村的醫療事業就是這樣艱辛開始的。我們應該記住和感謝大隊衞生員老楊這樣的一代人。

用今天的眼光去回顧那代的事業,肯定有不足和缺陷,赤腳醫生的水平低,醫療質量差,但是沒有他們,那一代農民不知道如何熬過疾病折磨。我們應該想的是,如今如何更深入普遍的搞好公共衞生事業,讓百姓得到更高水平的衞生服務。所有人都擠入大醫院是不現實的,這次的疫情也説明了這個問題,公共衞生問題決不能僅僅以為是疾病的治療問題。
最後,説一下老楊醫師的近況,他已經年近70了,這兩年不再在村衞生所上班。早在十多年前他的衞生所硬件更新,已經符合國家要求了,不過他開的藥總是很便宜,收入微薄。我想他也是個有情懷的人,不然不會工作至今。謹此感謝老楊醫師和像他一樣的一代赤腳醫生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