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問我想畫什麼樣的畫,我還是想要畫人體,想在作品當中表達性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9515-2020-07-21 08:26
來源:一席
馬延紅,藝術家。
有人問我,你的作品沒有被禁過嗎?在那個時候其實是沒有的。
在沒人的地兒
2020.6.6 北京
大家好,我是馬延紅,受邀到一席來演講的時候,我就開始想,我能講什麼,怎麼去講。從美院畢業18年以來,我在持續不間斷地做作品,所以我想要説一説我的繪畫實踐;另一方面我是一個有蒐集癖好的人,現在在上海的朵雲軒藝術中心有一個**“好奇櫃3魔都娃娃特展”**,有很多我的中國娃娃在那裏展出,這些娃娃其實就是我搜集物的一部分。
那現在我就從我的娃娃説起。2015年的時候,我在淘寶上發現了一隻小娃娃,就是我小時候玩過的那種,我很確定。看見它的時候,它是殘破不堪的,很貴,但我還是決定把它買下來。我就覺得這小破娃娃真是不值這麼多錢。可是當我拿到這個娃娃之後,神奇的事情發生了,就像摁了一個按鈕,我感覺瞬間就穿越了——小時候的記憶“譁”地一下就出現在眼前,比如吃過的食物的味道,蓋過的被子的圖案,都清晰起來了。
遇見這個小娃娃後,我開啓了一段瘋狂的蒐集舊物的時期——雖然我小的時候沒什麼玩具,也沒怎麼玩過娃娃。我那個時候就開始想,70年代的中國女孩有什麼樣的玩具呢?於是我就在賣舊貨的網站上,還有舊貨商那裏找到了一種娃娃:大國娃。
我帶了兩個來現場,是70年代上海的玩具廠造的,叫它大國娃可能就是大號的中國娃娃的意思(不知道是誰最開始叫的)。
從娃娃的眼睛來劃分,有“活眼娃娃”,眼睛會動,小孩子就喜歡去扒拉它的眼睛。
這個中國的形象就很明顯了,頭髮長長的,辮子長長的,耳朵還掛着琉璃珠,這個是畫眼的娃娃。
當我發現大國娃後,我就掉進了一個娃娃坑,開始不停地買,家裏堆滿了快遞,舊的還沒有拆開,新的又來了,房間裏瀰漫着一種舊貨的味道。直到沒錢付工作室房租,我才發現我買娃娃把錢都花光了。我先生非常驚愕,想着怎麼才能把我從坑裏拉出來。
大國娃從服飾上去劃分,有民族娃娃和時裝娃娃。這是“大國娃展示櫃”,是我在展場呈現民族娃娃和時裝娃娃的一種方式。
在這個展覽上,我把老的印刷品上面翻下來的時裝娃娃的樣式彙集在一起,畫了一張大的油畫,叫做《時裝版大國娃圖鑑》,這個畫是2米×2米,挺大的。
▲ 時裝版大國娃圖鑑,2018
以前我覺得我們是找不到中國娃娃的。芭比娃娃細細長長的身子,還有眼睛大大的日本娃娃,我都玩過,我覺得跟我們沒什麼關係。發現大國娃娃後,我就不再去玩別的娃娃了,其他的外國娃娃我都當成景觀。
我會把娃娃放進我的作品裏,讓它具備一定的社會性,就不會像手辦玩家那樣直接展示娃娃。
這個是上世紀80年代的婚禮小娃娃,它會響會唱。我把它安在我畫的布面丙烯的大畫上。我就在臆想這個小娃娃就是出現在這樣一個家庭環境裏的。
娃娃其實只是我龐大收藏品中的一部分,我收集的東西就是七七八八的,什麼都有。我最早系統地蒐集物品,是從我七八歲的時候蒐集翁美玲貼紙開始的,那時只要出一版新的我就會去買。
我還有一些裝香粉的盒子、裝雪花膏的琉璃瓶子,一些七八十年代的中國小朋友的照片,還攢一些大個的搪瓷盤子、茶葉盒子,茶葉盒子上面的圖案很好看的,就是民國時期的那種美人,我有一大堆。
我搜集東西不是看它是否升值,而是當我看見它的時候,我的視覺和想法都會需要它,我就要把它擺在那裏。我有的時候會去玩弄它,一天的時間就過去了。這些東西會滋養我,會給我的創作提供一些養分,我需要被這些東西包圍。
一席來邀請我做這個演講可能覺得我是一個娃娃控,但其實我不是,我是一個畫家呢。
我16歲的時候考進了中央美術學院附中,從中央美院附中畢業之後,我就上了中央美院的油畫系第三工作室,所以我其實是經歷了8年的科班訓練。
上美院附中二年級時,我在圖書館借了一本《第二性》,西蒙納德·波伏娃寫的。她就説社會環境,還有男性的目光,塑造了女人現在這個樣子。我也看其他女性主義的專著,看完之後,我就具備了一種看待性別的眼光。比如我聽到有人説“女的不如男的”什麼的,我就會比較警惕。女性主義的論點,我現在能記得的,就是它鼓勵女人要確立自我,不要去依附別人,要有自己的事業。它讓女人接納自己,接納自己的身體。
大學快畢業的時候,我發現女性主義在當代藝術領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那時候我看過一本書叫作**《不再有好女孩了》**,這本書講的是國外女藝術家的作品,然後她們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受馬琳·杜馬斯影響比較深,她畫這樣的畫,就是挺狠的。
▲ 杜馬斯作品
做畢業創作的時候,我留意了學院裏歷年的畢業創作,有的畫歷史題材,有的畫社會現實題材,畫得挺宏大的,我就覺得不太有意思,我得畫點我感興趣的。
我就約了三個女同學,我説咱們能不能拍一些穿得比較少的照片,她們都同意了。我們四人配合,選了一個上完課的下午,就在油畫系教室,把衣服脱了,關好門,開始互拍。互拍的過程比較開心,我們各自覺得自己美的樣子都呈現出來了。到傍晚就拍完了。我拿到圖片以後很滿意,那正是我想要畫的。然後確定畫框尺寸,跟真人等大,這個作品就叫《在沒人的地兒》。
▲《在沒人的地兒》,2002
這個作品進行的時候,我的老師劉小東來了,他要看畢業生畫到什麼程度了,他看完以後就説“青春真好”,給了一個比較正面的評價。等這個作品要進展廳的時候,工作室的老先生就開始跟我談話了,他問咱們能不能把私密的地方塗掉,等展覽結束之後,你再給畫回去。後來我就跟被拍攝的女同學説,老師讓我把那兒給塗了,我想知道你是什麼想法。她説這難道不是真實存在的嗎?後來我覺得既然她都這麼坦然,那我就別塗了吧,然後就這樣展出了。
▲ 直播現場,圖片被打上了馬賽克
來看的人有喜歡的也有不喜歡的。作家阿城先生看見了之後,就約我和我的老師劉小東做了一個對話。我現在還能記得在這個對話中,他就説,在多元社會,私己有價值,馬延紅找到的是一個身體的視角,就是説身體對於個人來説是比較有價值的。我覺得這是一種肯定。
有人問我,你的作品沒有被禁過嗎?在那個時候其實是沒有的。我在邀請我的那些朋友拍照前,是覺得我們都好看,現在(將近20年後)回看當初,我們那時正是那種年輕的好看。我還記得這個畫在展廳裏展出的時候,就有老先生很不喜歡,他説“穿不穿,脱不脱的像什麼樣子”。但其實他説出了一個真相:穿着內褲、襪子,還有鞋子,會比全裸要更性感。我覺得在公共場合展示性感,挑釁和刺激了老先生。
在《在沒人的地兒》之前,其實我從來沒有表達過關於身體、關於性的這種想法,因為我覺得提起這些好像會有一種羞恥感,也沒有空間可以讓女孩們去表達這些。在這之後,為朋友拍照,根據照片繪製肖像的方式,就在我後期的工作中延續下來了。
2003年到2007年之間,我畫了很多跟身體有關的作品。這些是《她》。

這些是《我怎麼沒有芭比身材》,是關於身材的。芭比就是細細長長的,我覺得跟亞洲的感覺沒有什麼關聯。
這個叫《成年》。
▲ 成年,2006,布面油畫
這是《占卜》。
▲ 占卜
這是《女友》系列,説的是有故事的女同學。
▲《女友》
2004年到2007年間,我做了 《茉茉》系列,是以我自己為原型的換裝擺拍的作品。這一件叫《約會將臨》,戴了假髮,在一個居室的環境裏。
▲ 約會將臨 ,2006,布面油畫
用了一些元素,比如天使的翅膀,還有芭蕾舞鞋、糖球。
▲《坐在地上的天使》,2006
這個叫《兔子與香蕉》,性的意味就比較強了。
▲《兔子與香蕉》
這是《拿熊的茉茉》,戴金色捲髮的。
▲《拿熊的茉茉》
《茉茉》系列其實呈現的是女孩和女人之間的一個狀態,就是我虛擬的一個形象了,它也還是比較自由地在呈現性感美,和對自己身體比較接受的這種態度。


到2008年的時候,我在我的一個朋友家裏看到了一個巨大的黑皮沙發,我就覺得在這個一眼望不到邊的烏黑油亮上面,要有玉體橫陳。
然後我就跟朋友商量能不能上他們家去拍點照片,我要做作品。他們就同意了。第二回我就約了一個時間去勘察現場,除了看沙發之外,還看看這個房間裏還有什麼能夠為我所用,包括她們的衣櫃,我也會設想她們應該怎麼待着,穿些什麼,應該是怎麼樣的一個狀況。
到了第三次再約時間的時候,其實就進入拍攝的狀態了,我就帶着數碼相機、電腦、數碼線,還有一些道具,一邊跟朋友聊天一邊拍照,這個過程其實很有趣,已經進入到創作構圖的階段了。
有的時候即使拍了一個小時,會覺得也就那樣。這個時候我就會請她換個紗裙,她穿上這個小紗裙之後,可能我想要的東西馬上就出現了。這一件就叫做《中產》。其實看見沙發的時候,我就突然意識到,朋友間好像出現了不同的階層。
▲ 中產,2013,布面油畫
這件很大的,長度有兩米七,高度是一米五。這是我自己站在作品前面,就這樣的一個比例。
這個是關於吸引的,叫《柔膚》。
這個是《童話》,呈現的是有一些虛無的那種感覺。
▲ 童話,2013,布面油畫
這個是《家庭》。這一張是帶有一些隱喻的,圖像上呈現了男人、女人、男的娃娃頭和這種綜合材料的小女孩娃娃,然後這邊的布簾上就是一棵樹,下面兩頭小鹿,這表示感情,是説愛的。所以這張畫裏面就具備了家庭具備的因素,男人、女人、孩子還有愛。
2010年左右,跟我年齡差不多的這些朋友裏就開始有人有孩子了,這些事對於我來説,好像也是生活裏一個挺大的事了。我就畫了一張孕育狀態的畫,叫《想望》,這張也挺大的,得有兩米五,從上面往下看,這是一種姿態。

▲ 想望,2011
這兩件叫《龍與鹿》,還是孕期。從這個系列開始,我就已經把顏色降到最低了,就只有基本上黑白灰,綠植有一點綠色,身上的皮膚有點皮膚的顏色。
我花了很多時間和精力去畫龍燈,這個環境,包括後面閃光燈的強光,我都畫得很清楚。其實這個環境是一個不自然、不舒適的環境,有些壓迫,因為她在面臨人生比較大的一個改變,拿着槍其實就是要讓自己強悍,能夠擔當。

▲ 龍與鹿,2011
這兩件叫《無心應戰》,其實是在講忘卻。
▲ 無心應戰
這個系列的作品,最早是在2012年博而勵畫廊展出的。做展覽要印展覽的圖錄,我就拿着圖片去找印廠,這時我就遇到了一個比較大的困難——印廠一看,就説我們現在不能印人體。
但我當時找了一個設計師,把開本、排版和封印都做好了。他不讓我印,我就不知道怎麼弄了。我的設計師説,我幫你找,你彆着急。但沒想到處處碰壁。印刷廠的説法是,如果我印了你這個書,我會被罰一大筆錢,我還會被勒令停工。我就覺得這個事兒真是好不樂觀。這類題材,宣傳和流通可能都有問題了。
最後我的畫廊就想辦法推薦了一家印廠,很偏遠、很不靠譜的感覺。結果這印廠的人跟我説:“我偷偷地用一個晚上給你印出來。”後來我就自己去盯印廠,真的在郊區盯了整整一個晚上。
在我畫“茉茉系列”或者年輕女孩身體的時候,我還是一個“女孩”的狀態,但畫“藝術家肖像系列”的時候,我的生活狀態發生了比較大的改變。2011年,我的孩子出生了,我就從望京搬到了順義,從城裏到郊區去了,又租了一個工作室,離家比較遠,我每天就得去學開車,然後開着車從家到工作室,冬天還要生那個大鍋爐,就像鄉野村婦一樣。
除了做作品之外,我回到家還要照顧孩子,就是這樣的一種生活現實。我需要沒有什麼選擇地去接住我的生活,就是沒有什麼退路了,我也不需要依據女性主義這種理論來生活了。
2017年,王春辰老師策劃了一個關於身體的聯展,當時因為種種原因擱置了,沒做成。他看見我的作品之後就問我願不願意做個展,我説好呀好呀,我有新的作品系列,就是“山水花鳥系列”。其實一開始的時候,這畫面上沒有臉的這個人是有臉的,是很精準的兩個人的肖像。
▲ 黃色,2015-2017,布面油畫
這就是《山水花鳥》。
▲ 山水花鳥,2007

▲ 綠;口紅,2015-2017,布面油畫
▲ 鞦韆,2015-2017,布面油畫
▲ 紅椅子,2015-2017,布面油畫
《你呀你》説的是一種戀愛的狀態,這個人的眼裏都是紅裙子的女孩,無處不在,哪哪都是。
▲ 你呀你,2015-2017,布面油畫
作品要展出之前,我就跟我的模特説我要展出這個作品做展覽了。她不同意,她説我不讓你展有我肖像的這些作品。我溝通了幾次後,都是無果,我説這樣,你到我這來,我給你準備了一些顏料,你把你的臉塗了吧。
《山水花鳥》系列一開始定名《山水花鳥》,其實説的是一種很完美的感情狀態。然後她們實際上是同性愛人,在我這個作品畫完了以後,她們就不相愛了,互相也不往來了。
她用了一下午的時間把自己的臉塗了,等她把臉塗完了之後,我就覺得有一個人沒有臉,其實想象的空間還挺大的,那就是“隱去面龐的戀人的肖像”。但其實不管是同性愛人還是異性愛人,可能很多人都有這樣的經歷,就是一段感情消逝了就不再有了,這個愛就找不回來了。
我還有一個作品系列是持續地在做,應該是2003年開始做的,叫《為N位女士造像——明星篇》。畫這個作品的初衷其實是我想要畫一些漂亮的畫,靈感來源就是時尚雜誌的廣告頁,我畫了很多漂亮的臉,想去探討大眾審美目光下的美人標準。
▲ 為N位女士造像——明星篇
2018年的時候,我還在畫這個系列,但是十五六年之後,風格發生了一些變化,就可能畫得更細一些了,色彩也更加主觀一些了。到這個時期,我就開始畫港台明星。其實是因為我七八歲的時候買翁美玲貼紙,就開始確立一個女人的形象。我覺得這是一種情結,挺深的,所以就還在畫她們。
這個是2019年畫的《黃金時代》,也是畫港台明星的,是我最開始畫的兩倍那麼大,有八十幾公分,色彩開始變得更純一些,形象感也是更單純一些,設計的成分更多了,不是像一開始放開了畫筆觸的那種感覺。
其實我畫美人肖像,是想要呈現讓人驚詫的那種美。
當我的作品不能印刷的時候,我就覺得畫人體題材困難太多了,我就不想畫人體了,我覺得很迷茫,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往下到底應該畫什麼樣的畫。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我的思路就又變清晰了。我就想,如果要問我想畫什麼樣的畫,我還是想要畫人體,我還想在作品當中表達性,因為這是很好的題材。
不管是外界説不允許你畫這個題材,禁它;或者説大家看到這個作品有什麼想法,這對於我來説都是沒有什麼關係的事。不是因為你禁它,或者別人有什麼想法,我就畫他,或者不畫他,而是對這樣的作品、這樣的題材,我有想象。
有很多藝術展,我放眼望過去,看不到我想看到的畫,我覺得我就應該在作品裏去畫我想象或者我覺得應該有的那個東西。我覺得沒有很好的表達性的作品,我可以在我的作品裏去實現和填充它。
以前他們説“畫如其人”,但我覺得不一定是真的,可能有些人是畫如其人,但像我這樣的人其實就是跟畫是反的。我的生活很簡單,就是看看孩子,在家裏畫畫,很宅的。包括今天到鼓樓西劇場來,這麼文藝的地方,以前我都不知道,很少出來。
二十幾歲的時候,我想到一個什麼題材,我馬上就要去畫,如果我不畫的話,這個想法過了,我就錯過它了,我覺得我不能等。等到四十幾歲的時候,那些盤旋在腦子裏的想法,遲早會去實現。其實真正的你想要去做的那個事,那個題材,它是不會消逝的,我還是會找到一個合適的時間,或者一個合適的機會去呈現它。
有段時間沒有做人體的時候,我就做娃娃展,然後就有朋友跟我説,你現在是一個娃娃藝術家了。我覺得這樣説也沒什麼不可以的,因為我不侷限於人體,因為我還有很多的能量也需要往別的地方發散一下。我希望自己能夠持續地想要去做作品,能夠一直畫下去。
我覺得對於藝術家來説,最重要的就是保持一個旺盛的創造力,不能夠衰退,要對自己表達的東西擁有自信。
好了,我説完了,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