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逆襲背後的恐怖生態_風聞
德不孤-新闻搬运工2020-07-22 21:49
來源:看世界 2020-7-22
“亞洲的硅谷”——印度班加羅爾
印度IT產業是個奇蹟。2010年前後,在IT業蓬勃發展之際,印度國民識字率不到65%,同期的中國,已達到93%。而此時,擁有電腦的印度人不到2%,但當時的印度有着遠超中國的IT發展水平。這背後是印度種姓、階層嚴重不平等的結果,教育資源集中於少部分精英羣體,培育了數量龐大的高素質IT人才。到海外去,是唯一可以讓他們發光發熱的康莊大道。印度IT產業的成功,在於它跟國際經濟發展的完美對接。源源不斷的人才被輸送至海外,於是硅谷成為印度IT人的後院,印度人紛紛掌舵全球科技巨頭,可謂羣星閃爍、光芒四射。但是,光鮮亮麗之下,這條通往硅谷的路,又有多少人被撞得頭破血流?
到海外去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一代人之前,班加羅爾被稱為“養老者的天堂”。這裏風景宜人、城市規模適中、民風淳樸,它是理想的退休地,一度還是最美花園城市的有力競爭者。世紀末迄今的IT業招聘狂潮,以當地人未曾預料到的方式,徹底改變了班加羅爾,改變了印度的文化。IT,讓印度人有機會接觸世界。
1969年生的Vasudhendra是印度的文化評論家,他説,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如果有人去美國、英國或任何其他國家,是成就的象徵。而一旦進入IT行業,每個人都能獲得出國的機會。“安裝一個軟件項目,參加一個培訓項目,謀取一份國外的薪水,簡直輕而易舉。”
維克·瓦德華1982年入職微軟,當時整個微軟只有兩個印度人。6年後,瓦德華升任微軟項目總經理,此時,印度理工學院的畢業生越過印度洋和太平洋,絡繹不絕加入微軟。
微軟第三任CEO薩蒂亞·納德拉,出生於印度海德拉巴德
如今,大洋彼端的硅谷,早已是印度IT人的後院。根據考夫曼基金會的統計,2006年至2012年,硅谷每100個初創企業中,就有40個由移民創建,其中大約有12個由印度人創辦。先後擔任谷歌CEO、谷歌母公司Alphabet CEO的桑德爾·皮查伊,可謂是閃耀硅谷的“印度之光”。1972年出生的他,來自印度第四大城市欽奈(又名金奈,原名馬德拉斯),母親是一名速記員,父親在當地的英國公司裏從事電氣工程。小時候皮查伊家裏窮,沒有卧室可以住,只能和弟弟睡在客廳,一家四口掛在一輛小電動車上去上學、上班。皮查伊智慧過人,高中畢業後考入印度著名學府——印度理工學院坎普爾分校(IIT Kharagpur),一所盛產IT、工程人才的高等學府。
1997年,25歲的皮查伊在斯坦福讀完碩士,拿到了美國H-1B簽證——這是一個適用於高技能外籍勞工的工作簽證。
先後擔任谷歌CEO、谷歌母公司Alphabet CEO的桑德爾·皮查伊
皮查伊的逆襲之路,不是孤立個案。IBM的CEO阿爾克温·克里希納,微軟的CEO薩蒂亞·納德拉,Adobe、思科、摩托羅拉、萬事達等科技巨頭,都有印度人擔任CEO或聯合創始人。有數據統計,印度人掌控着美國30%的五百強企業。印度人的逆襲,其實有共性可循。他們都來自印度頂尖的理工學府,大多理工科出身,有技術背景,同時也專門研習MBA課程。他們赴美深造,落地生根。他們職場忠誠度高,做事兢兢業業。當然,我們看到的,是成功者站上了金字塔頂端,是這套敍事裏最光鮮亮麗的部分。但無法忽視的,是金字塔基座之下,那些沉默的大多數。皮查伊們是通向科技聖地的明燈,而無數IT勞工,正上演着一場頭破血流的“出埃及記”。皮查伊們的背後,隱藏着印度獨有的隱秘現實,一個關於技術勞工的特殊現象——獵身。
獵身系統
新千年初,當時的牛津學者項飆前往印度做勞動力方面的調研,他心裏有一個問號:被印度官方炒得轟轟烈烈的IT熱,普通印度老百姓是否關心呢?他在印度基層看到了實實在在的IT熱,但它熱的不是關於IT的產品或產業,而是IT人——年輕人爭相要當IT人、拿國際水平的IT工資。項飆發現,不均衡的國內社會結構造成了這一特別強烈的願望,促成了剩餘價值從社會低端向高端的轉移,使得IT業在短期內快速發展。於是,印度IT業空前發展的時期,也是IT人才以空前數量和速度外流的時期,去海外是他們發揮所長的唯一方式。
印度IT業空前發展的時期,也是IT人才以空前數量和速度外流的時期
印度獨有的“獵身”現象,正是在這個背景下形成的。“獵身”是一種業內的隱秘説法,英文名為“Body Shop”,也叫“勞力行”。其直接起源,跟Y2K問題有關。所謂Y2K,即Year 2000 Problem——2000年問題。1990年代後期,計算機界擔憂新千年到來時,某些程序在計算時得不到正確結果,時間會重回1900年,全球計算機程序可能會停擺,造成災難性後果。這種恐慌,催化了科技公司的技術創新需求,他們需要大量人力來革新老式的程序。大企業就將各種Y2K項目外包出去,臨時勞動力的需求被激活。承包商將目標轉向海外,特別是印度,他們委託勞務中介公司幫助招工。印度人嗅到商機,在全球各地開設獵身公司(勞力行),如雨後春筍一般。
不同於傳統中介招聘機構,勞力行直接管理工人,提供擔保、辦簽證、付工資、管吃住。美國上千家提供印度IT勞工的勞力行,曾經一度掌管着2萬多名IT勞工。與勞務經紀人簽訂合同,也有利於美國僱主。在一些臨時工作中,大企業配備人員更靈活,而且人力成本也遠低於市場價。
早些時候,思科、Verizon、蘋果、谷歌、eBay以及聯邦政府的某些部門,都跟這樣的勞力行建立合作模式,並對這些剝削行為視而不見。直到近些年,部分公司才調整了它們的合作準則。勞力行根據項目靈活調遣手裏的員工,有客户找上門,它們就派工人出去,不需要的時候,工人就回來坐冷板凳。這時,會出現大量長期沒有工作、卻持有H-1B簽證的人,但這是違法的。工人們的契約被勞力行拿捏得死死的,卻無法反擊。勞力行抽成工人的工資,將其福利收入囊中,並敲詐離職的工人。
恐怖生態
“契約僕人”也許是一個更準確的形容。一位名叫Saravanan Ranganatha的印籍計算機專家,持有H-1B簽證。他給出了一個形象的描述:“在我的僱主那裏,你幾乎可以看到我脖子上的皮帶。”“這有點像一條隱藏的鏈子……你最好閉嘴,否則你會失去一切。”美國調查報道中心(CIR),曾花了長達一年的時間進行跟蹤調查。他們發現,獵身系統的底層存在一個恐怖生態,可以輕而易舉地把技術勞工的夢想變成噩夢,剝削、羞辱、法律威脅無處不在。CIR發現,禁錮這些高技術勞工的工具,包括限制性的僱傭合同——很多工人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籤署,而合同存在法律漏洞,即使是移民專家,也難以釐清這些中介是如何玩弄制度的。從2000年到2013年,約有4400名持H-1B簽證的科技勞工,被非法扣留了至少2970萬美元。壞人們躲在隱秘的勞力行,很少被抓到。
軟件工程師Gobi Muthuperiasamy從印度南部城市馬杜賴來到美國,在2010年與Softech國際資源公司簽署勞務中介合同。Softech在網上宣傳自己為IBM、美國銀行、Verizon等公司提供技術工人,並承諾每年支付5.1萬美元報酬。幾個月後,Muthuperiasamy離職並解除了協議。一年後,一紙訴狀將他告上法庭,要求他賠償2萬多美元,並稱他在簽署僱傭合同時已經同意。Muthuperiasamy無比驚訝,他簽署的文件裏,沒有任何地方提到離職賠償的問題。他決定反擊,花了3年多的時間、2.5萬美元律師費,才把官司打了下來,箇中過程極為艱難。美國勞工部給他的回應是,不會對Softech進行調查,從技術上講,該公司從未僱傭過Muthuperiasamy,這超出了他們的管轄範圍。Muthuperiasamy未曾在美國接受教育,不瞭解整個系統如何運作。他陷入了絕境,甚至可能遭到遣返,即將重歸於貧窮。
同樣的遭遇還發生在程序員Gautam Pachal身上。2010年7月,Softech在印度招聘了他,成為他的簽證擔保人。但Pachal稱,Softech以違反美國移民法為由,未向他支付報酬。
在2014年3月的一份法庭文件中,Pachal稱Softech存在欺詐行為,該公司編造一份假的工資單,向勞工部隱瞞,騙取屬於他的權益。在法律文書中,Pachal説道:“他們還威脅要把我送回印度。”Pachal和Softech雙雙撤訴,賠錢了事。這也是大多數人面臨的困境,他們不僅拿不到工資,還得賠償鉅款。他們要麼敗訴,要麼只能花錢和解。Softech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兩三年裏,他們在佐治亞州的某個縣,就提交了32張訴狀,要求他們代理的勞工賠錢。
但Muthuperiasamy憑着自己的勇氣,把官司熬了下來,最後法院判定所謂離職賠償不具法律效應。他成了極少數的勝訴者之一。對於Muthuperiasamy和Pachal這樣的印度年輕人來説,在一個階級、種姓和性別嚴重不平等的社會里,花錢去海外買一份工作,可能是唯一突破社會困局的方法。
本質上,這是工作簽證的灰色地帶。長期以來,美國各界呼籲國會調整H-1B簽證的規則,並希望勞工部門更積極地介入,以防止更多人被困於獵身公司。但特朗普上台後,不僅沒有改善,反而一步步加大了其中的限制:先是在2017年4月簽署針對H-1B簽證的 “買美國貨、僱美國人”行政令,並逐步提高簽證申請門檻。保護主義一點點加深印籍勞工的危機。直到今年6月22日,特朗普簽署了總統行政令,宣佈在2020年年底之前暫停發放多類非移民工作簽證。這個消息一時間震盪全美,硅谷傳來一片噓聲。毫無疑問,對佔總申請數67%的印籍勞工來説,他們的處境將雪上加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