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少年”口述:我14歲,成績不好,拿到青少年創新大賽第一名_風聞
显微故事-显微故事官方账号-大时代下,每一个小人物都不普通。2020-07-22 15:50
“天才少年”越來越多了。
六年級學生研究直腸癌抗癌原理、高中生研究甲狀腺髓樣癌特異性敏感標誌物…
近段時間,青少年創新大賽密集曝光出一批“天才少年”,他們所做的研究不少是博士人羣正在研究的方向。如果再仔細翻看下其他參賽作品,你會發現有許多以癌、基因為主要研究對象,甚至每個都能獲得不錯的成績。
是教育越來越進步?還是青少年科技創新成為了成年人間“潛規則”、“關係户”的競賽場所?
本期顯微故事的講述者是一個10多年前參加過青少年創新大賽的選手,通過父親幫助,她獲得了市級比賽第一名,隨後又經歷競爭更激烈、關係更復雜的省級比賽。
在她的故事裏,青少年創新大賽是一箇中考加分的通路、更是一個讓孩子提早體會到“成年世界“的平行宇宙。
以下是關於她的真實故事:
採訪、整理|常寧寧
編輯 | 萬芳
我14歲時獲得了H省全國青少年創新大賽第一名,過程唏噓,事後不願再和他人提起。
當時是2006年,我在H省某四線城市讀初中。當時我天天在紅袖添香上寫小説,一度想學韓寒退學寫作養活自己。
老師看我成績提不上去,很着急,就私下跟我説,“如果你還想高中也上好學校,創新大賽這個路子路子適合你”。
全國青少年大賽還屬於當時較冷門的“加分”項,拿到市名次中考加5分,拿到省名次可加10分。
我所在的學校初中部
那時學生多半沒手機,互聯網也不如現在普及,如果沒有老師介紹,家長甚至不瞭解這個比賽通路。
此外,報名和評獎流程複雜,如果後面”沒點關係“,就算報名了也很難獲得名次。
而我,恰恰就是家裏有那麼點”關係“的人,我爸做的是科研相關工作。在我和他轉述完老師的話後,他決定為我籌備一番。
01
要不是他記得你,你早就被淘汰了
我學校初中部有2000多名學生,參加創新大賽的有50多人(不少是被老師強行安排任務的),最後篩選出10人。
這10個學生,大多出生於”高知“家庭,父母都是大學老師、研究院人員。
提交的作品上分成了兩派:實驗派(改進某實驗,附上數據)和發明派(發明創造,附上產品設計圖)。
但不管哪一派,對初中生來説都是超綱的。
我爸在研究了評獎條例、歷年獲獎項目後,決定讓我試試發明。
發明誕生的過程很簡單:我爸給我一張紙,讓我把觀察到的生活不便之處全寫出來,再想怎麼解決,他來幫我美化構思。
我花一週時間寫了20多個發明:比如如何改良老師教具讓立體幾何更直觀展示、可以坐的滑動書包……
但最後我爸選出的是一個我最不抱希望的發明——如何通過改良殘疾用品,讓他們行動更方便。
選中的理由簡單粗暴。”這個最好申請實用新型專利,製作成本小、應用前景廣“,我爸説。
圖片來源於壹伴
(我國專利分為:發明專利、實用新型專利、外觀設計專利。發明申請時間最長且審核極其嚴格、很難通過;外觀設計專利含金量最低,創新大賽中不佔優勢;而實用新型專利提交後可以迅速進入專利保護期)
包括我在內,我們學校共有8人“殺”到市級比賽。
按當時規定,市級比賽一至三等獎都可以獲得中考加分,不少學生家長都提前和評委“打過招呼”。
“打過招呼“後,第一輪選拔評委會先篩掉一些常見實驗改進項目、以及“沒有商業前景”的項目。
不得不説,我爸非常有先見之明。我,殺進了市級比賽決賽。
決賽的競爭更加激烈。獲獎不僅可以中考加分,還能參加省級比賽——加分更多、對高中評比獎項、高考加分都有幫助,於是家長成了比學生更忙的“選手“。
參賽作品都是實名制,很多家長找了熟人關係,導致一批來參與評選的專家各執己見,都有被“打過招呼”的作品。
我爸沒有提前找關係,也沒搞清楚評選的時間,一開始我只被放在優勝獎梯隊。
圖片來源於壹伴
後來是一個和我爸相識的老朋友,他曾給我改過專利,認出我名字。和其他專家爭執了一番,讓我從優勝獎梯隊一舉提升到了一等獎梯隊。
直到賽後我爸才從那個叔叔口中得知我獲獎的消息。“要不是他記得你名字,估計你就被淘汰了”,我爸説。
“打招呼“的結果就是,關係户太多,一等獎太多,超過了規定數量。主辦方沒辦法,只能按“專利”重要程度的優先級篩選,淘汰了外觀設計專利相關作品。
我就這麼稀裏糊塗地拿了全市一等獎,同其他20個一等獎作品一起,進入了省級比賽。
02
各路父母顯神通的省級比賽
我一打聽,這20個獲獎學生的父母也是關係深厚:有研究所的、某局領導、大學教授等等。
省級比賽在H省省會以展覽形式舉行、同時進行現場答辯。每個選手會分到一個大約1㎡小展場地,在展覽位上掛作品的KT板、資料、展示樣品。
參評專家可自由在展覽中參觀、詢問,瞭解項目,最終評選。
為了公平起見,答辯期間除了持有工作人員證件,外人一律不得入內,展覽材料也不能出現參賽者姓名。
也就是説,製作一個吸引人的KT板和樣品成了關鍵。
我的宣傳資料也是我爸操刀設計:他用了當時很先進的3dmark做立體圖,並親自寫了功能介紹。
樣品方面,我爸託人找了個木匠師傅打了幾個模才訂下,花了小一千元錢。
其他人的作品也“耗資不菲”。有人的作品和電路相關,家人就找了廣告公司設計展板,還做了一沓冊子發給評委,實物作品則是委託一個碩士給做的。
因為KT板尺寸較大,無法長距離運輸,選手大多隻能到H省省會後打印。有選手母親擔心路邊的打印色彩失真,還專門找了家當地高端打印店。
圖片來源於壹伴
原本學校準備用公費承擔我們“為校爭光”的差旅費用,但只能坐大巴。
家長們反對舟車勞頓,很多都要求孩子坐飛機,最終4名家長負擔起此次比賽預算的超額部分。
現場答辯選在省會H市一所重點高中的室內體育館裏。
當時我才知道原來中學可以有室內體育館、游泳池。我所在的城市雖然也是重點高中,但連跑道都是最原始的煤渣跑道。
比賽前一天,我們才被允許進入展館佈置現場,展館按參賽類別分為不同區域。每個人的展位都是被劃分好了的,標註了編號。
圖片來源於壹伴
雖然早已劃分好區域,但是現場還是十分混亂。大家都想第一時間進去,那樣可以搶佔插座、也可以多呆一會,瞭解“敵情”,以便隨時調整策略。
不過我們市4個參賽選手不是同組別,不存在競爭關係,因此一行人都很和諧。
其中一個參賽選手小陳的哥哥還幫我們佈置場地,順道給我們講解別人的設計思路。
我的位置在體育館入口。小陳的哥哥感慨,“你這真是風水寶地”。
入口和出口距離很近,聚集了大量人流。其次,我區域大多是實用新型設計,有個模型就容易顯得專業.
不像小陳的電路類設計,那個組別裏競爭激烈,能通過電路做出一個又一個誇張作品,反而不容易讓個人被記住。
比賽早上九點開始,上午只有評委、選手和工作人員進入,下午家長和參觀者才可以進來。
為了給專家留個好印象,我特地換上了媽媽給我新買的衣服,甚至拿出我珍藏的洗面奶好好洗了把臉,想在現場自信一把。
領隊老師讓我們拿出風采,“專家都不知道你們名字,比賽是公平的,靠你們自己了”。
結果,一開場我就成了霜打的茄子。
03
表面公平,背後留足“漏洞”空間
我第一次體會到了”階級落差“。
答辯現場表面上要公平,實際上有很多漏洞,給”關係“留足了餘地。
當時高中組的選手和我們一起評選,有幾個人穿着定做的西裝,看着很老氣。
當我還在暗自嘲笑他們過於正經時,主辦方學校的校長就帶着一批專家直奔“西裝”的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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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長介紹,“這是我們的學生,可以看看他們的作品”,順勢給兩個學生遞了眼神。等他們介紹完以後,校長就越過我,帶專家去另一個區找尋“西裝選手”。
經由旁邊的選手提醒,我才知道校長會利用工作之便帶專家們去“認臉”,西裝就是他們的標誌。
到了展區,我也才意識到原來有這麼多奇特的作品,比如某某分離機、某某物質提取等,甚至有很多畢竟通過專業實驗室才能獲得數據。
連我領隊老師都感嘆,”不像是孩子能做出來的“。
“西裝選手”設計的是一款危險作業機器人,目前沒有成品。
按他的描述,該機器人可以擔任高壓電線維修工人,大約有幾百斤重,他還帶了台電腦,播放示意f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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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隔壁的女選手看上去很文靜,穿白色裙子化淡妝。她的作品是遇水會變色的扣子——乾洗時往衣服上別一顆,就知道乾洗店有沒騙你。
女選手見我不忙,於是遞給我台當時時髦的索尼卡片機,“等會有專家來我這裏,你幫我拍幾張照”。
她還特意強調,“得要正面,要把專家拍清楚”。
沒多久,果然有個專家又帶着一大批專家專門到她位置上。
而我的桌子上,除了一個木頭模型,什麼都沒有。那個女選手為了感謝我拍照,就説對我的設計感興趣,聊着聊着就繞到專利上。
她已經拿到實用新型專利,還有發明也在申請。末了,她問我,“你有幾個田力普?”
(田力普是當時專利局局長,所有專利證書上會有他的簽名,1個田力普代表一個專利)
我當時獲得的一個“田力普”(專利證書)
這個問題吸引了其他幾個選手的討論。大家紛紛開始炫耀自己“田力普”數量、交流哪些專利申請國外學校好加分、哪個專家是行業大咖、推薦信含金量高。
而我手裏只有一個“田力普”,只好嘴硬地説,”我在走發明專利了,簽了授權證書,估計要投產了“。
申請專利後,都會有紛至沓來的請求代理授權的信件。當時我至少收到過30封信,都説我的產品投產後前景無限,但是得先交給他們一筆推廣費。
要投產的謊言,挽回了我14歲的自尊心。
04
比賽結束,我買了一條200元白裙子
從11點開始,有些參賽選手拆了KT板、連同產品一起離開現場,包括“西裝選手”、“洗衣釦女孩”。
大家討論開來,”這些被帶走的,都是一些特別有想法的產品“。
小陳也被帶離了現場,他説這些人都是去了一個封閉小屋,面對幾個專家組成的審核團,針對性答辯。小陳藏不住得意的説,“熱門選手才會被帶走”。
聽了小陳話,我心裏只有四個大字,”獲獎沒戲“。
我們同市4個人中只有小陳進過小黑屋,一時成了最有希望獲獎的選手。大家心裏不是滋味,到了吃飯時,誰都不願意和他坐一塊。
下午,外界參觀人員可以入內後,忽然有個舉着相機的人來展位前問我名字。
“你是XX吧?你爸和我是好朋友,他給我發了你照片,打電話託我看看你在現場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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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是報社記者,姓趙,拿的是媒體證。趙叔叔在我的展位前站了許久,那時媒體還處於黃金年代,看到有記者在我展位前,不少專家被他吸引來我展位瞭解情況。
可能是我設計的東西簡單、Kt板詳細,專家一時也找不出什麼問題,只能問我設計初衷。
我指着Kt板,認真地説,”這兒,寫着,家裏有病人“。
等專家走後,趙叔叔起了巨大的單反相機,“XX,你站在Kt板旁邊,露出作品名字,我給你拍一張,咱試試能不能發報紙上去。”
拍完了之後,趙叔叔將照片給我看。照片上的我在淺色的展板前,滿臉黝黑泛油、雙眼無神,一副風塵僕僕的樣子,同先前洗衣釦女孩子如雲泥之別。
後來趙叔叔説了什麼我已經不記得。唯一記得的是,當天晚上我就衝去街邊的小店,花200塊錢買了一條白裙子。
05
不想再提比賽
後來的結果有些出乎意料。
小陳並沒有拿到一等獎,拿了三等獎。而我成了4個人唯一的一等獎,並且沒有”找關係"。
獲獎原因是:從實際生活中得到啓發,且能落地使用。
實際上,現場很多產品,一看就不是中學生能想到的,才被中途被帶去獨立房間。
許多人就是因為太脱離實際、不像是中學生自己做的,而被取消了評獎。
至於後面的全國大賽,則沒有再去參與,畢竟中考的分到手了。
不過我依然中考沒考上省重點,只剛超過市重點分數線。不過,因為這10分加分,我少交了許多擇校費。
圖片來源於Pexels
再後來,我選了文科,青少年大賽對我分數的影響也不大來。我也不願再提青少年大賽,總覺得有一種羞恥感在裏面。
從我那一屆開始,青少年創新大賽的加分資格,成了一條“光明大道”,每年都有無數學弟學妹通過加分升上高中。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均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