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們,從乘風破浪到隨波逐流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9411-2020-07-23 1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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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遺憾的是,《乘風破浪的姐姐》的走紅反映了目前社會上性別平等意識的崛起,但是它卻得不到更廣泛的支持和發展,只能被規訓和控制。
" alt=“500” />前兩天,#乘風破浪的姐姐最初立意#登上了微博熱搜。
《乘風破浪的姐姐》 (以下簡稱《浪姐》) 賽程過半,由於賽制規則和評分標準的不合理,姐姐們越來越向“燃、炸、有力量、齊舞、穿插rap”這種傳統韓式女團的單一風格妥協,沒有了一開始的多元化和百花齊放。
“三十而驪”、“重新定義30+女性”,這段被譽為“百萬級別的文案”,帶有明顯的女性意識覺醒的開場宣言,也變得愈發蒼白無力。
豆瓣網友@豆友208662640:“還記得第一期剛開播的時候,姐姐們的個人表演風格多樣,百花齊放。姐姐們可以不用遵守男權社會下給女性審美製定的條條框框,也不需要討好誰,卻都能活出自己的風采。“我好像沒那麼怕老了”這句話真的讓我很有共鳴。現在還有這種感覺嗎?連姐姐們都向觀眾妥協了,那觀眾又有什麼動力去對抗“年輕貌美”的審美取向呢?”
有網友説,本想看姐姐們打破規則,實際卻看到她們逐漸適應屈服,乘風破浪的姐姐最後卻只能隨波逐流。
讓人開始擔心,期待《浪姐》可以發揚女性魅力、打破對女性的偏見和固有印象,是否只是短暫的、一廂情願的狂歡?
1.
隨波逐流的姐姐
《浪姐》第6期,音樂導師趙兆與姐姐們起了爭執。趙兆給《花樣年華》編的曲風,是帶穿插着唸白、極具歌劇感的風格;但孟佳則想要把這首歌改編為復古disco風,再加上rap與舞蹈——而這正是她最拿手、也是節目中最受歡迎的傳統韓式女團風格舞台。

孟佳組妥協,接受了歌劇風格,也擺出了要爭第一的姿態,但臉上卻帶着點兒無可奈何。最後,節目以“姐姐,還是要超越自己啊”的雞湯字幕結尾,但大家都心知肚明,根本不是姐姐不夠努力,經過前兩輪投票的壓倒性結果,慢歌基本就是必輸的局面,再努力也只是徒勞。
這正是節目口碑下滑的根本問題:《浪姐》想要引導大眾改變對30+女性的看法,但在賽制方面還是沿用了可借鑑的、有觀眾基礎的101系選秀賽制。期待30+姐姐重新定義的“國潮女團”,卻越來越偏向固有的韓式女團。
一開始,姐姐們也興致勃勃地做着各種改編,但後來明顯被票數和規則裹挾了,只能往唱跳方向比拼,甚至精氣神也都低了下來。
並非大家不懂欣賞,直到現在,第一次公演舞台 (簡稱一公,下同) 的《蘭花草》依然被人津津樂道,“我慕天地廣,花語亦鏗鏘”,這段展現女性勇敢堅韌魅力的改編,被許多人認為就是《浪姐》最初立意的完美體現。
一些現場排名墊底的慢歌也不斷被人提及。《仰世而來》融入了民族風元素,再加上空靈的吟唱,頗有着一股出世的精神;而《女孩兒與四重奏》的探戈曲風頗具drama感,滿是成熟女性魅力。

《女孩兒與四重奏》公演現場,伊能靜自嘲這是“三個作精”的表演
炸裂的舞台確實吸引眼球,但這些注入了姐姐們自己經歷心境的演繹,才是年輕女團們表現不出來的,真正的“姐味”。
網絡口碑與現場投票結果出現了巨大的反差,但也不用指責現場觀眾都“耳聾、不懂欣賞藝術”。
每個節目的投票時間很短,再加上舞台和場地佈置,現場觀眾自然喜歡衝擊力最直接的勁歌熱舞;沒有時間也沒有氛圍環境,去細細體會作品裏的情緒、感情和表達,審美也自然趨向了單一。
節目中寧靜對白冰説:“就3分鐘的表演和給觀眾的時間,必須加深記憶,不能標新立異。”
這種賽制缺陷在選秀綜藝節目中並不罕見,比如在《中國好聲音》《歌手》裏,對現場評審團來説,以唱為主的抒情歌曲帶來的效果,遠遠不及互飆高音,加入説唱和電子音效的感官衝擊來得大。
這種矛盾在《浪姐》裏被放大了,這並不是單純的快歌與慢歌之爭,也不只是 Vocal 與 Dance 之爭。
其實能看出來節目組在選曲上是下了功夫的,很多都是不口水的小眾歌曲,也考慮了立意和藝術表達。

《manta》創作人劉柏辛對歌曲的詮釋
遺憾的是,為了舞台規則,公演也就只能朝着加“跳舞和rap”的單一方向改編,姐姐們只能拼命跳難度高的舞,甚至連寧靜都吃上了速效救心丸再繼續練舞。四公五公的選曲,更是幾乎都只剩下了快歌和流量小鮮肉的歌。
許多人呼籲,應該重回一開始的選曲思路,挖掘舞台的深度,把歌曲背後的故事作為切入點,讓姐姐們進行討論和改編,來展現姐姐因歲月而成熟的智慧和思考。
不同的姐姐有怎樣的解讀?會傳遞什麼樣的審美和價值觀?她們又如何在表演中融合女性的柔軟與堅強、情感與理智?
這才是大家想看到的“乘風破浪”,並不是大齡女性也能強行拼體力、像少女那樣勁歌熱舞,而應該是面對現實中的苦難和考驗時,也依然有着穩定、成熟和從容的姿態。
2.
片面解讀和狂歡,一種互動性霸權
在節目開播時我們曾討論過,《浪姐》非常寶貴的一點,就是對於女性的良好討論氛圍。
節目播出前專題小組已經聚集了數十萬人。當時的討論氛圍非常友善,多是出於純粹的對女性欣賞,也不乏大量高質量的討論腦洞。
但在節目播出幾周後,隨着大量觀眾湧入後,小組的討論風氣也漸漸崩壞了,“只有我討厭xxx嗎”等純粹宣泄情緒的帖子越來越多。劣幣驅逐良幣,小組人數開始大量下降,許多人表示受不了這樣的討論風氣退組了。
幾乎每一期新節目播出,就有一個姐姐被“狙”,粉轉黑黑轉粉,“大眾喜好”像個陀螺一樣瞬息萬變,不停有人説“因為xxx,xxx都變得順眼起來了”。
許多人帶入自己的生活,用隻言片語輕易給姐姐們貼標籤和下定義,放大化了厭惡情緒,這成了一些論壇的主流討論風向。
首先要説的是,綜藝是真人秀,免不了會有剪輯。節目中的時間線,前後可能隔了很久,也不一定是真實的時間。
再加上背景音樂的渲染,很容易讓人誤會為是姐姐們的情緒變動,但其實這並不一定像節目中展現的那麼迅速和強烈。
尼爾·波茲曼在《娛樂至死》裏寫,“在電視節目中,是不會説‘讓我想一想’,就把全部的思考過程都拍下來的,過多思考和空白冗長,會減緩節目的節奏,觀眾也會覺得乏味,因此電視節目必須密集、娛樂化。”
製作人張萌對待罵聲倒很坦然,她還在節目裏安慰其他姐姐:真人秀就像劇集一 樣,肯定會有故事線、衝突和起承轉合的,前面不好後面才能好呀。
而且,我們在生活中所遇到的人,是會有大量實際的交流和觀察,也因此會對他們有着相對準確的認知。但每個姐姐在節目剪輯裏呈現出來的面貌,只是很片面的一部分,她們不會完全是我們遇到過的某個人或者某類人,如果把對身邊人的惡感投射到姐姐們身上,無疑是片面而武斷的。
可以説,節目呈現在觀眾面前的都只是某種海市蜃樓,沒必要用來指導生活。
值得討論的是,觀眾們更願意拿着放大鏡檢測姐姐的每一個舉動,而在男性為主的綜藝節目裏,討論風氣卻並沒有這麼糟糕。
很多批判或討論,恰恰是當下社會對待女性態度的一個縮影 。
比如藍盈瑩,很多人説她太強勢了。她在最新一期節目裏自我反省,説自己不太能在意別人的感受,確實很多時候“硬梆梆”的,但對她的謾罵和厭惡卻依然沒有停止。

在唱完這段後,藍盈瑩馬上在節目裏澄清説,這只是為了漲氣勢的歌詞,自己真的沒有那麼多戲約
尤其是她在表演的rap中加入了這段“囂張狠話”後,嘲諷的聲音達到了頂點。“就是沒有女主臉,一臉喪氣、面中凹陷”,她不僅被外貌羞辱,甚至被“剋夫臉和短命鬼”這樣人身攻擊。
什麼是“女主臉”?大部分評論所刻畫出的形象,剛好就是藍盈瑩的對立面:柔弱可愛的、臉圓圓沒有攻擊性的、“討長輩喜歡”的小白花。
為什麼女性強勢就是問題?當其他綜藝節目裏男性想贏時,怎麼就沒有投射着這麼大的惡意?
這其實還是一種對女性偏見的展現。對藍盈瑩的厭惡,更多不因為節目剪輯,而是整個社會長期以來的厭女心態,對女性主動追求機會、追逐地位權力的不容忍。
藍盈瑩的臉上有着濃烈的攻擊性,她也經常不加掩飾地展示着自己的慾望和野心。這類女星,比如辛芷蕾、章子怡,在我們的討論環境裏也通常是不討喜的。
這種有着強烈主觀能動性的女性,在傳統男權社會的敍事裏,是一定會被污名化的。因為會對她們產生恐懼,進而就是抗拒和污名化,他們自覺自己無法把控和禁錮這一類型的女性,所以一定會想方設法的打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再比如,伊能靜由於旺盛的表達欲,被批評為“媽味”,但最後卻演變為全網瘋狂刷屏她醜圖的狂歡。
有文章寫道:“放在節目的語境下來看,唾棄媽味其實又藴含着社會期望女性外表年輕靚麗,又給予女性婚育壓力的矛盾。這樣來看節目給姐姐的賦權、觀眾對姐姐的追求,何不是對女性真實困境的忽視。”
這種片面解讀和狂歡,形成了一種互動性霸權,卻反而鞏固了對女性的偏見和隨之而來的壓力 。
還有一種非常糟糕的討論風氣,只要哪個姐姐鏡頭多一點,就被稱為是“皇族”。節目開播以來,基本上半數的姐姐都被鑑定為“皇”過。
當然,觀眾們受夠了過去那些號稱是民選、實際上可能全是資本操作,充斥着機器刷票、真人秀劇本、剪輯操控的遊戲。試圖用一種消解霸權的戲謔,來反叛娛樂資本,讓它們不得無視受眾的存在。
但遺憾的是,大家往往把對節目議程設置的不滿,徑直轉換為對姐姐本人的惡意。
比如被稱為“萬皇”的萬茜,由於她的人氣較高,氣質也頗為獨特,節目裏她的鏡頭也較多些,便被認定為“賣人設”“發大水”,甚至把節目口碑下滑的緣由歸因到她一人身上。
比起其他個性張揚的姐姐,萬茜的性格要更像我們普通人一點兒,有時候會嘴硬,也會很在意外界聲音,有着自己的糾結和猶豫。很多時候對萬茜的貶損,往往還要加上對其他姐姐的性格讚揚。

哪怕反駁者列出了各種數據分析,但有種“終極陰謀論”卻總是無法證偽:一切都是推手,一切都是營銷。一旦表現出某些可愛特質,就是“賣人設”;露出脆弱一面,就是“賣慘”;兩人互動得多了,就是蹭熱度,強行捆綁“抬咖”。
這種由陰謀論和事件操控組成的思維方式,便是典型的飯圈文化 。
節目播出後,有些姐姐得到了廣泛的讚賞和褒揚,比如阿朵和朱婧汐,都是堅持藝術風格探索,同時温柔又有力量的女性。
但很可惜的是,在飯圈文化裏,很多粉絲即使把這些打破主流審美的姐姐作為偶像,卻未必代表ta就是一個接受了審美多元價值觀的人,能跟自己的偶像一樣包容其他女性。
粉絲依然會把別的姐姐視為“對家”,罵她們“臉僵”、“腿粗”、“難看”、“作”——而這種評判方式,顯然帶着濃重的對女性的身體羞辱和凝視。
姐姐們在審美上的突破、打破藩籬的努力,很多時候卻無法讓粉絲尊重除自己以外的多元選擇。飯圈思維對一個人的價值觀影響,比起某個姐姐和節目所展現出的正面觀念,要強勢不知多少倍。
金莎記錄生活的微博小號被發現後,便湧入了大量飯圈語言的口水仗。7月20日,她宣佈暫別微博,並説“祝你們早安,午安,晚安”。
在一個真人秀裏,用《楚門的世界》的台詞向大家告別,是姐姐最後的温柔。
3.
《浪姐》真正能改變的是什麼?
有評論尖鋭指出:“一直是姐姐們的人格魅力在補償漏洞百出的賽制和自相矛盾的節目立意。”
直到現在,即使被票數和規則裹挾,姐姐們也仍然有着試圖去打破規則的嘗試,比如寧靜批評賽制的不合理規則,跟節目組爭取改變。
張雨綺在小組選人的時候,沒有選擇傳統實力強的唱跳歌手,而是給了那些在“低人氣-選曲差-排名差”中惡性循環的姐姐機會,鼓勵她們展示自己,不留遺憾。
客觀來説,《浪姐》確實給了這些中年女星們展現多元美的空間,比如,阿朵和黃齡被討論得更多的是讓人眼前一亮的個性和才華,很有主見和魅力的性格,而不只是外貌。
阿朵接受採訪
寧靜在剛參加節目時説“女團就是我站在中間,咔咔幾個漂亮姑娘在我旁邊跳舞”,但她現在對於“女團”的態度已經完全不同。
年近50、也幾乎是資歷最深的寧靜,説出“我還是成長了”時,也不讓人覺得違和,還意外地有種“養成感”——正因為寧靜的思想並沒有僵化,她還在思考和改變。
寧靜被許多人欣賞的一點,便是她有着強大的自信,自信到不用屏蔽外界的負面聲音,就能完成自我成長和激勵。
女性對當今審美的反叛聲音已經大到無法忽視:我們看夠了從流水線上量產出來的“白瘦幼”的審美,這種近年來不停被詬病的,從公司、偶像到粉絲都流程化的,被製造、被定義的千人一面的“美”。
也 看夠了這種“美”背後代表的性別霸權和凝視意味。選擇欣賞更加自由、更加多元的姐姐作為偶像,是對這種“女性被定義”的反抗 。
往大了説,這些綜藝選秀,乃至流行文化,常常被認為難登大雅之堂;許多文化研究者認為,它們事實上確實有為社會大眾推動審美多元、帶來審美革新的作用。
在無處不在的厭女和飯圈文化面前,這樣的變革能有多大?
無法忽視的現實是,《浪姐》終究只是一檔有投資的綜藝節目,資本是嗅覺靈敏的,它能最快嗅到當下流行的風向。但資本又是逐利的,它還是更願意向已有的成功模式傾斜。
所謂的“審美變革”,大都是為了緩解一下大眾審美疲勞,只有形式上的小小改變。最後往往還是會回到已經被驗證的“成功模式”,也多半是傳統的審美軌道上來。
《浪姐》在成團路徑上,也越來越走向了自己最初立意的對立面,傳統的年輕勁舞團。很多原本在各自領域上有所建樹的純歌手和演員姐姐,只得勉強自己去往這個狹窄的賽道上競爭,走市場主流的風格,這確實是一種折損。
姐姐中的一些人,可能也並不是真的很想做女團,但在殘酷的年齡至上的演藝圈裏,在曾被忽略很久的情況下,她們依然珍惜每一個舞台的機會,想要去盡力表達和展現自己。
我們都是普通人,希望在熒幕上也能看有力量的故事,這些姐姐們用自己的經歷,給我們所要和將要經歷的疑問和掙扎,帶來一些解答 。
雖然對賽制和討論氛圍有些失望,但對於《浪姐》,尤其是對於這些可能不完美、但依然在努力着的姐姐,更多的心情還是“不忍苛責”。
姐姐們確實展現出了屬於她們年齡階段的魅力,但也不得不一步步向觀眾及規則屈服。

《乘風破浪的姐姐》開播前宣傳的立意
其實真正需要被改變的不是一檔綜藝,也不是某一位姐姐,而是整個社會的規則或偏見 。變革的力量依然是單薄的,節目帶來的可能是象徵性的改變,但更應有相輔相成的現實生活中的改變。
香港大學歷史系及性別研究系客座助理教授郭婷説:“個人覺得最遺憾的,節目的走紅反映了目前社會上性別平等意識的崛起,但是它卻得不到更廣泛的支持和發展,只能是被規訓和控制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