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產牛奶江湖往事:誰成了最後的出局者?_風聞
首席人物观-首席人物观官方账号-纵观TMT风云人物,读懂时代商业逻辑2020-07-23 08:29
只是一杯牛奶而已。
乳白色,醇香味道,含蛋白質,健康有營養,這是消費者對它最基本的需求了。
在內蒙古,春夏的霧露滋養的草原青青,秋冬季節,蒼茫的草場天人合一,乃是大自然的饋贈。但這片土地上,牛不好養,奶不易喝。
背靠這片沃土,伊利與蒙牛兩大乳企接連崛起。它們的主人翁,從鄭俊懷至牛根生、潘剛,命運又更替交錯,把“一杯奶強壯一個民族”的故事,演繹出了各色版本。於是,在這片奶白的江湖裏,有人意氣風發,有人淡然退場,也有人抱憾出局。
感慨的是,這些江湖事,也從未像那杯牛奶般,看上去潔白又純淨。
作者:喬 雪
編輯:王明雅
01
2008年9月4日,內蒙古自治區薩拉齊監獄,厚重古舊的大門緩緩打開,鄭俊懷踱步出來。這位伊利前董事長,被稱為中國乳業“教父”的風雲人物,此刻兩鬢的發已白了大半。
門外駐守着的鄭家人和媒體,瞬時擁了上去。這座中北邊緣城鎮上的小監獄外,很久沒有如此熱鬧了。
因在服刑期間表現良好,鄭俊懷獲得了減刑,比原來的出獄時間早了兩年。但高牆內短短四載,卻堪比十年之久,不僅僅有悄然爬上頭的白髮,還有“失去”的時間裏,發生的太多事,已然改寫了歷史的進程與人事的命運。
鄭俊懷最後的記憶是,中國企業領袖年會上,牛根生推門而進,他起身準備握手,對方轉身坐下,待之彷彿陌路人。這一富有戲劇性的畫面,無意間也成為兩人不合的佐證。同時,也為鄭俊懷專斷伊利,擠走牛根生,牛根生憤而創立蒙牛的神話故事添了許多遐想。
那時,鄭俊懷已經將伊利從幾十萬的小企業發展成營收40億的乳業帝國,伊利集團黨委書記、董事長和CEO三重桂冠是架在小個子中年人肩上的有力砝碼。他是伊利絕對權力的化身。
再之後,就是那場決定他命運轉折點的庭審。
2005年12月31日,因挪用公款罪,鄭俊懷被包頭市中級人民法院判處有期徒刑六年。之後,34歲的潘剛黃袍加身,接任董事長,成為伊利集團新掌門人,被稱為“乳業少帥”。同年,牛根生攜蒙牛在香港上市。
圖:2005年,鄭俊懷(右一)等伊利高管出庭受審。(圖源:新華社)
三個人的命運徹底分岔。
鄭俊懷出獄後,伊利更多地以他口中“我原來的企業”,出現在公眾視野。2005年它的新任掌門人潘剛,此刻正站在眾多媒體面前,春風滿面地向全世界宣告,伊利牽手奧運,成為奶製品合作伙伴。
那個神情,像極了當年薩馬蘭奇興奮地宣佈,下一屆奧運會舉辦地,是北京。
誰也沒有想到,潘剛的風光背後,兩家乳品企業的交鋒,暗流湧動。
在伊利宣佈成為奧運會合作伙伴次日,各大媒體記者的郵箱裏出現一封郵件,名為《關於奧運的稿件》,發件人蒙牛。
郵件中寫道:“蒙牛總裁牛根生與伊利總裁潘剛曾由當地政府搭橋,私下溝通,共同確認退出北京奧運合作伙伴申請,並起草相關文件。而伊利成了獨家贊助商,令我們很尷尬”。
02
牛根生與潘剛其實師出同門。
從伊利出走,1999年創辦蒙牛,極具市場頭腦的牛根生,用6年時間,在沒有一頭奶牛的情況下,把這個排名100名開外的小企業做到行業老二,2005年時,液態奶和冰激凌的產量都居全中國第一。“每天一袋奶,強壯中國人”“中國乳都”堪稱營銷經典案例。
而對手則從昔日的“老師”鄭俊懷,變成了潘剛。

圖:伊利集團董事長潘剛
鄭俊懷出事後,蒙牛乳業副總孫先紅説:“草原品牌就一塊兒,伊利蒙牛各一半兒。”
如今,“兄弟”只想鬩於牆。
**他們的競爭愈來愈近乎肉搏。**兩家乳企在產品上,有雷同的QQ星與未來星,酸酸乳與優酸乳,讓消費者傻傻分不清,而他們正自顧在法院爭搶專利權。廣告戰中,央視A特段的廣告招標大廳裏,“蒙牛”“伊利”是全場出鏡率最多的兩塊競價牌,雙方在價格上牢牢咬死,一家出價,另一家就立即跟上。
2007年,兩家再聚央視爭奪戰,伊利用2008萬的吉利數字買下奧運會開、閉幕式前後15秒的黃金廣告。這一數字刷新了15秒中國廣告價位歷史。
直到今天,兩家的營銷戰火依然不熄。
有媒體曾經統計,2018年,伊利在廣告營銷上花費超百億,達到109.55億,而核心的研發費用僅為4.269億元,這還是翻了一倍的結果;同期,蒙牛在廣告營銷上花費70.06億,研發費用僅為1.59億元。
思考如何花錢、如何風風光光花錢,才是他們的頭等大事。
而鋪天蓋地的廣告下,大肆收購奶源也成為乳企們壕奪地盤的第一要務。因此,奶農們主動或被動捲入其中,加劇了競爭。爭奪戰中,為了逐利,有奶農甚至會倒戈向對方奶站。
最直接的原因是,奶牛成為了農户們喜聞樂見的印鈔機。
2002年,奶牛存欄數從652萬頭,激增到2007年的1220萬頭。甚者,還有膽大的奶農,為了增加產量,對質量不達標的“傻牛、假牛奶”,加脂肪粉、抗生素、三聚氰胺。這樣的混合物保質期很短,送檢的車上還要備好雙氧水,在檢查前趕緊往裏倒。
那時的乳業瘋狂到什麼程度呢,廣州乳協的會長王丁棉説:“只要是白色的液體,大牛奶公司照單全收的。”
03
屬於伊利和蒙牛的高光時刻,在2008年到來。
奧運會的榮光以燎原之勢蔓延至各行各業,慶奧運與迎奧運的活動在全國此起彼伏,掀起全民狂歡,對於國內兩家龍頭乳企的掌舵人、潘剛和牛根生來説,是更為值得慶祝的時刻。
7月8日,乳都呼和浩特舉辦的奧運火炬接力賽上,最後一棒交予了潘剛,負責點燃聖火盆,火苗躥起,慣常沒有什麼情緒的臉上,此刻也藏不住笑意。
牛根生也享有了同等的榮耀——同為火炬手,他們都以更親近的方式,紀念了這個特別的夏季。
潘剛大概率不會懷疑,2008年會是自己的開運年,在負責點起聖火之前,他已經贏得了一場商業戰爭。大手筆的錢打出去,奧運會冠名已經拿下,等待財源滾滾的收穫便可。即便這一年,蒙牛宣佈以銷售額213億元的戰績,戰勝伊利的193億,這是也是蒙牛創辦後第一次超過伊利。
直到蒙牛利用大股東中糧集團,花費30億美金替可口可樂買單奧運,繞過奧運會贊助“排他性”的規則,間接成為奧委會飲料類別“聯合”合作伙伴。潘剛才突然意識到,自己竟不是這場遊戲的專屬贏家。
那之前,在點燃聖火後,不善多言的他,還特別説了長長一段感言:“伊利選擇奧運,奧運選擇伊利,這是雙向的,是相互選擇的結果。”他強調,伊利集團作為奧運會唯一指定乳製品的企業,承擔起了為中華民族贏取世界級尊重的使命與責任。
自然,偷襲伊利,蒙牛的代價並不小,30億美金,已經超過它自2003年上市16年以來累計淨利潤之和。
老牛下了血本。
04
當我們回過頭來,重新審視2008年,才發現對於這兩家乳企來説,奧運前的營銷撒錢競賽愈豪邁,也就愈諷刺。
很難説誰才是冠名商爭奪戰的漁翁,但毫無疑問,屬於它們的風光並沒有持續多久——當漁翁還沉浸在得利的舒爽中,那些行業的陳年舊疾就像被戳破的沙袋,醜惡與荒誕,如瀑布般傾瀉而下。
是的,伴隨一代中國人記憶的2008年,不僅僅有奧運會的榮光,還有奶企們的醜陋。
2008年9月8日,蘭州市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一醫院泌尿科,又接收了一名8個月大、患有“雙腎多發性結石”和“輸尿管結石”病症的嬰兒,這是醫院三個多月來第14位相似病例。
《東方早報》的記者簡光洲覺得蹊蹺。根據醫生的判斷,病因可能是奶粉或水質引發。同時,病兒父母不約而同地將矛頭指向了三鹿。核實多方信源後,9月10日,簡光洲第一次把“三鹿”的名字,白紙黑字寫在了稿子裏。
哨聲吹響,新聞被大量轉載,輿論譁然。
翌日,他接到三鹿打來的電話,對方氣勢沖沖要求撤稿,同時堅稱,產品質量沒有問題。這樣的信誓旦旦一度讓簡光洲產生了自我懷疑,“是不是我報道寫錯了”。
12日晚間9點10分,結束當天的工作後,他決定再去一趟蘭州。飛機上,他有些忐忑。
零時,蘭州中川機場,飛機落地,簡光洲開機,看到同事發來的短信:三鹿決定召回所有8月6日前的嬰幼兒奶粉。
後來,簡光洲才明白,這已經是三鹿的瀕死掙扎。就在5月,三鹿才用4罐奶粉封住了一位媽媽的嘴。
一場更大的奶粉風暴來襲了。
9月16日,《新聞聯播》曝光了22家查出三聚氰胺奶粉的企業,蒙牛、伊利、光明等企業均在其中。
當晚12點,蒙牛總部,正在出差的總經理楊文俊被呼和浩特市政府領導召回。會上,在場的蒙牛總裁牛根生痛表決心:“寧可轟轟烈烈地死掉,也不能猥猥瑣瑣地活着。”

圖:蒙牛集團原董事長牛根生
會議結束後,蒙牛內部召開電話會議,牛根生等在內的董事會最終表決,因害怕股價暴跌,蒙牛股票暫時停牌。
幾個小時後,蒙牛各家工廠前的奶罐車排起數百米的長龍,三聚氰胺檢測儀器只有幾台,近三分之二的奶還沒有等到檢測便已升温、變質。廠門口只見收奶車,不見發貨車。全國大部分超市已將蒙牛奶粉產品全部下架,所有的營銷人員都在忙着退換貨。
牛根生很急,他在3萬多名員工和經銷商前打氣,結果是,被公眾罵得更加狗血淋頭。
05
“天陰沉沉的,不見太陽。一位奶車司機木然地看着汩汩流淌在地上的牛奶。“
這不是教科書裏描述的資本主義血腥場景,它出自經歷過三聚氰胺事件後的牛根生之手。
2008年10月初,輿論漸淡,沉寂了一個月的牛根生出現長江商學院發起的企業家聚會上。聯想柳傳志、中海油傅成玉、阿里巴巴馬雲、復星郭廣昌、新東方俞敏洪,大佬雲集,氣氛卻比以往凝重。
牛根生是這場聚會的主角。
“老牛,你對此事知情嗎?”有人衝牛根生問道。
“不僅我不知情,我們的團隊也不知情。”牛根生委屈極了,肯定地回答。老牛説,兩年來,企業傢俱樂部的各位成員們先後率領過幾十個團隊來蒙牛,每次會議桌、餐桌上必備蒙牛產品,公司團隊和大家都是一起喝的。
因為三聚氰胺醜聞,蒙牛復牌後股價一度暴跌,跌幅曾高達60.25%。
都説“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失道者”牛根生卻足夠幸運,他得到了最多、最好的幫助。
那之後,柳傳志連夜召開聯想控股董事會,48小時之內就將2億元打到了老牛基金會的賬户上。俞敏洪送來5000萬元。分眾傳媒的江南春也為老牛基金會準備了5000萬元救急。傅成玉打來電話,説中海油備了2.5億元,什麼時候需要什麼時候取。
此外,田溯寧、馬雲、郭廣昌、虞峯、王玉鎖等企業家,都打來了電話,向牛根生伸出了援手。
2008年漫長的秋冬季,於牛根生而言是難忘的,潘剛不外如是。那場浩大的危機裏,第三季度伊利淨虧2.26億元,淨利潤比去年同期減少1622%。
最終,蒙牛與經銷商五五開,承擔了經濟損失。而同在違規之列的伊利,選擇了全額承擔。兩位掌門人應對也有分別,較於牛根生的不斷示弱,潘剛幾乎沒有出現在公眾面前,選擇了隱形。
這場醜聞,最終以三鹿乳業那塊“以母愛為最高標準”的牌子拆掉而終結。
但殘酷狠狠地降臨在了深受三聚氰胺毒害的家庭中,十幾年後的今天,他們還記得,“那是像鹽花一樣的結晶,嵌在孩子的腎臟裏”,也被鑲在那些親歷者的家庭裏,化為痛苦,艱難活着。
06
2011年5月, 出獄兩年後,鄭俊懷坐上了開往牡丹江的火車。
每天早晨五點,他都會準時起牀爬山。天矇矇亮,城市還在沉睡。他去的北山,海拔不高,卻已是牡丹江最高的一處。從住處到這裏需要半小時,如果有雨雪,則要40分鐘才能從山上下來,再步行半小時到家。
他每天如此。
2008年的奶粉風波看起來與他並無相干,但中國乳業“教父”的名頭在前,看樣子,他這輩子註定與這一行掙脱不開。
對於已年過六十的鄭俊懷來説,在蟄伏兩年後,被譽為“奶牛之鄉”的黑龍江省安達市,其境內的紅星集團,或許是最好的選擇了。
自此,鄭俊懷、牛根生與潘剛,三人分坐一方領地,又上演了截然不同的情仇與糾葛。
坐牢期間,他與牛根生的恩怨化解。除卻常派人去看他,老牛也一直資助鄭家的孩子海外留學的費用。女兒結婚時,牛根生還親自到場慶賀,“牛不錯,牛不錯。”鄭俊懷對朋友感慨。
舊友間的關懷是不為外人所知的柔軟,湖面上的風波才是更為顯而易見的硬戰。
三鹿事件後,奶企們痛定思痛,從奶源到奶源地爭奪戰很快打響,伊利投資14億建7座牧場,三元收購三鹿的河北牧場,蒙牛也斥40億巨資,以合建形式,拿下14座容量萬頭以上的牧場。
內蒙、新疆、東北、河北四大黃金奶源帶,以及四川、河南等新興奶源帶,在短短几年內被瓜分一空。
老牛很有底氣。2009年,中糧集團聯手厚朴基金以61億港元入股蒙牛,成為第一大股東,蒙牛有的是錢。
自此之後,牛根生學起了隱士潘剛,“我再也不會接受記者的採訪了”。他向中糧讓出掌舵者之位,隱退了。
但乳業江湖風雨哪有停歇的時候呢,老牛成為傳説,另一邊的潘剛還在其位。
都説潘剛是“隱士”。更多時候,隱士的意味着,這位企業領導者並不常在公眾面前發言,沉默已經成為他的“代名詞”。不過,往往沉默者的爆發更富戲劇性和衝突性。
這一次,爆發來自伊利和鄭俊懷的過往恩怨。
過去12年,長袖善舞的潘剛,已從一名職業經理人一躍至伊利第三大股東,2018持有的股份市值已超60億元。因此,公司高管兼大股東的行蹤也成為公眾關心所在,久未出現在公眾面前,潘剛被傳“失聯”,謠言不斷,伊利方面稱,前伊利董事長鄭俊懷是“幕後黑手”。
2018年8月,習慣沉默的潘剛發出公開信。信中,他向檢方申訴,鄭俊懷兩次減刑涉嫌造假,“讓這樣一個罪行累累的人不斷迫害伊利、把伊利迫害得這麼慘?”
2019年,鄭俊懷在紅星被檢方帶走,上次入獄時獲得的兩年多減刑作廢。就像他回憶起2004年的情景一樣,“不知道為什麼莫名其妙地被帶走了,就失去了自由”。
同樣莫名其妙的還有自媒體作者王小七,2020年7月,《深扒蒙牛伊利6大罪狀》文章迅速走紅後被封,雖然他所闡述的都是一些舊聞。
這次,伊利蒙牛一起沉默,乳製品工業協會率先發布聲明,“該文罔顧事實,用心險惡。不僅對蒙牛、伊利造成了不良影響和傷害,對中國乳業也是極大的傷害和抹黑。”
乳協這個1995年就成立的民間組織,發出上一次令大眾記憶猶新的聲明是在2017年:“經查,近幾年來,從未有蒙牛純牛奶被查出黃麴黴菌超標的信息。視頻所稱純屬謠言。”
此刻,尚在獄中的鄭俊懷或許有了更多感慨。這位年逾70歲的老人,應該最為懷念去北山爬山的日子。
那時,有人笑説,北山以後得改名,得叫“俊懷山”。也有人問他,北山會讓你想起褚時健的哀牢山嗎,鄭俊懷説,不會,只會讓我想起紅星。
聽説,牛根生和他長江商學院的同學一樣,搞起了慈善。
今年的五四青年節,潘剛對後浪們寄語“做有範兒的新一代青年”。
等到再度出獄時,鄭俊懷已至72歲,沒有資金,沒有股份,也沒有“哀牢山”,這位堪稱中國乳業教父般的人物,恐怕只能迎來真正的謝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