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才知道，生活是個緩慢受錘的過程”_風聞

幾年前，小林薰、中川雅也、原田美枝子等，幾個老戲骨一起演了個電視劇**《55歲開始的Hello Life》**。

　　人生中途會遇到的疲憊、危機，在平淡中娓娓道來。

　　總共5集，5個故事：

　　原田美枝子飾演一個大齡女士，離婚後相親，一心想找一個和前夫不一樣的男人。

　　她喜歡看韓劇，在睡前把白蘭地加入紅茶。活到這個歲數，知道自己不可能變成有錢人、獲得天分，或是去整容，但**她隱約知道自己想要某種改變——説不定是性愛或者親密感。**有了孩子之後，她和丈夫過得就算是無性婚姻，沒啥了不得的矛盾，但也像是死水一片。

　　但來見面的男人 ，要麼粗俗不堪，要麼另懷目的。連婚介所的諮詢師都委婉地跟她説：

　　“中米小姐，這種話不該説，但是有錢，個性又正經的男人，應該早就跟誰在一起了吧。”

　　小林薰演的是一個物流卡車司機，孤身一人生活，又趕上公司裁員，想去送快遞，但覺得沒有卡車司機的生活自由。

　　以前經濟好的時候，他也有過炫目的生活，喝酒，玩女人，打遊戲，每天只睡5個小時，還覺得時間不夠用……

　　“蠢事做盡”，如今面對糟糕的處境，他倒也算心安理得，常常去一箇舊書店打發時光。

　　結果，在那裏邂逅了一個優雅可親的女子，他的心又亂了起來，知道自己一直在自欺欺人，“我想再見她一面 ，我想聽到她的聲音、看到她的臉，即使因為她，我的人生被搞得一團亂也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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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故事的藍本來自於村上龍的同名小説，中文譯作《永遠不要説你老了》。名字有點雞湯，讀起來卻五味雜陳。

　　寫這麼一波中老年人的村上龍，以前卻是以寫青春故事著稱的。

　　他從高中組建搖滾樂隊，加入新聞社，大學去拍電影，學攝影，幾次被退學，叛逆構成了他的生活主旋律。後來才寫起小説來，處女作就是那部《無限近似於透明的藍》——受它影響，當時那些對社會不滿但又缺乏目標的年輕人被命名為“透明族”。

　　村上龍也和村上春樹，並稱為“W村上”。但他比村上春樹更為憤怒，而且緊扣社會問題。

　　小説家村上龍。他很喜歡魯迅，“魯迅從不忘記幽默。我喜歡那一點。”他對Lens説。

　　比如他寫《男人都是消耗品》，寫援交少女、脱衣舞女、有夫之婦與男人之間的關係，寫男人的疲憊、恐懼與無力感。把男人、女人都得罪了，但他根本不在乎，因為他要批評的其實是社會和經濟“體制”對人的消耗。

　　後來又寫《13歲的Hello work》，讀者對象是那些只想打工、不想找正式工作的“飛特族”。

　　他還是較早描繪日本社會“無差別殺人”現象的作家。

　　這些題材看上去狂野、強硬，但透着一個貫穿始終的聲音：活下去。

　　認清現實並且活下去。

　　《永遠不要説你老了》亦是如此。

　　其中一個故事叫《再做一次遨遊天際的夢》，講一個曾經有作家夢的出版社編輯因藤，隨着行業衰落丟了工作。

　　“被裁員之後，才發現自己的生活基盤是如此脆弱。不，其實他或許隱約知道，但是害怕清楚地看到。他不曉得具體的養老金額，也不想去查。他只知道薪資低，所以應該領不到多少養老金。”

　　迫於生計，他去工地上做交通引導的工作。在那裏，他要對抗自己的腰傷，控制大小便，還因為喉嚨不好，所以要小心翼翼地處理自己的痰跡……談不上多艱難，但瑣碎而無情，都是要一個個去克服，才能勉強維持着體面。

　　村上龍對Lens説，他為了寫這個角色，做了很多采訪：“我和好幾個的交通指導員見面聊天，詢問他們工資是多少、最辛苦的事情是什麼、吃飯是否和道路施工人員一起吃、需要學習多長時間，等等。對年紀大的人來説，這是很辛苦的工作。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們説，最痛苦的是不能去廁所。”

　　因藤在工地上意外遇到中學同學福田。**福田本來經營着公司，也曾威風八面，但在泡沫經濟後破產，無顏面對家人，所以躲了起來，淪為遊民。**在病重之際，他聯繫上因藤，想託付他將一個戒指轉交給母親。

　　因藤知道：多光鮮的白領，都可能因為一連串的不幸淪為遊民，所以他活得絲毫不敢鬆懈，讀來讓人頗為心疼。

　　但在幫助福田的過程中，因藤感到一種憤怒，那並非針對具體事物的憤怒，而是**“一種被無力感壓垮，為了不放棄某種重要事物，作為最後手段的憤怒”。因藤下意識地心想：“如果不以憤怒鼓舞自己，就無法振作起來”。**

　　最後，他以傷痛之軀，帶着將死的福田踏上了回家的路程。這是整本書裏最為厚重、最有爆發力的故事。

　　但要説最能戳中年輕白領心思的故事，或許還要屬《露營車》那篇。在電視劇裏，主人公富裕是由中川雅也（Lily Franky）出演。

　　富裕先生曾是上市公司的高管，一個典型的精英型上班族：辛苦工作的動力，是為了在退休後去實現自己的興趣。

　　他的夢想是買一輛露營的房車，帶着妻子去周遊全國。為此，他接受了提前退休的安排，因為那筆補償金正好夠買車的。但沒想到，妻子並不支持他，她更想留在城市裏，她有自己的繪畫課、要常見的朋友。

　　富裕因此很苦惱，想讓孩子們出面説服媽媽同意。但孩子們建議他重新去工作，“媽媽要有自己的生活……你也還年輕”。

　　富裕在離職之前的三年裏，趕上公司新老交替，幾乎都在擔任閒職、使不上力，身心也感到空虛與寂寞。所以，他也想：重新工作或許能讓自己找回活力。

　　但現實是殘酷的。以往那些在生意場上往來的老朋友，紛紛拒絕他加入，慢慢地，他覺得連自己的人格和能力彷彿都遭到了否定。在職介機構填寫資料時，他覺得自己“忽然被剝得一絲不掛”。

　　他去見了一些老朋友，曾經也是以公司為重心的職場成功人士，都對退休產生了不安，覺得前途未卜。因為這麼多年裏，一直覺得經濟成長是理所當然的，對衰退沒有準備。

　　仔細想想，這很可能也是我們，不管是80後、90後還是00後，以後會遭遇的挑戰。

　　説什麼前浪、中浪、後浪，能夠在每一輪激烈競爭中躍升上去的終是少數，更多的人都要面臨：現在的經驗、技能，到了中年後是不是還被認可？離開了組織給予的名片價值，在現實的社交裏，是不是還被認可？習慣了在繁榮中虛擲金錢，能不能學會在平淡中安身立命？

　　這些挑戰，不僅僅來自經濟，更可能來自精神上的困頓，來自對新的人際關係的接受。

　　故事裏，富裕先生因為抑鬱去看了心理醫生，醫生開導他，他的不安主要還不是求職受挫，而是沒有看到自己和妻子關係的改變。

　　“即使是夫妻或父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時間，其他人不能隨意更動。多年來以公司為重心而活的中高齡男性，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的案例意外地多。”

　　村上龍對Lens説，他寫這組故事，就是想要提醒讀者：應該對中年之後的生活，“儘量從年輕的時候就提前做準備”。

　　“還有，最好不要過分相信自己。**過分相信自己，對於各個年齡層的人來説都有風險。但比起年輕人，有一定人生經驗的人，更容易過分相信自己，所以我建議他們最好不要這樣。**過分相信自己完全沒有好事。”

　　不知道這些故事，哪些最引起你的共鳴？

　　很多人都引用過王小波在《黃金時代》裏的一段話：“那一天我二十一歲，在我一生的黃金時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愛，想吃，還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雲。後來我才知道，生活就是個緩慢受錘的過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後變得像捱了錘的牛一樣。可是我過二十一歲生日時沒有預見到這一點。我覺得自己會永遠生猛下去，什麼也錘不了我。”

　　如何理解青春，如何看待衰老，都是我們自己要去回答的人生命題。

　　村上龍是看到很多中老年人過得很辛苦，覺得難過、憤怒，才想要寫這個題材的。

　　5個故事裏，都有一款主人公最愛的飲料，伯爵紅茶、礦泉水、咖啡、普洱茶、日本茶，不僅串聯着故事線索，也是他們遇到困難時，身邊隨時能“信賴”的東西。

　　“我是想表達‘先喝一杯喜歡的飲料冷靜一下吧’這樣的心情。”村上龍説。

　　他特意強調了“信賴”的價值，這也是他在寫這本小説的過程中意識到的：和誰建立了何種信賴關係，對我們迎接人生變化，有着至關重要的影響。

　　村上龍的作品，總能引起話題，或許和他的生活態度也有關係。比如他一直從事財經評論等工作，因為“經濟是人類活動的根本，對創作有用”；他並不是特別喜歡寫作，覺得它很辛苦，但因為這很適合自己，所以一直寫了下來。

　　每個人都需要學會在這個問題重重的社會里，尋找到屬於自己的一席之地，不管遇到什麼困難，好好地活下去。

　　青春總會逝去，現實總要面對。就像那個相親故事裏的米津女士，她還是在特殊的情境下，遇到了一個和前夫很不同的男人，共度了一晚。並且，不再見面。

　　但就是這一晚，她體驗到了改變。“只體驗了極短時間的改變，但是得以窺見另一種人生的可能性。這樣就夠了，確實留下了什麼。”

　　她決定要一個人活下去，雖然內心對金錢和健康充滿了不安，“但是，人生中最可怕的是，一邊後悔一邊生活，而不是孤獨”。她想重視當下而活。

　　就這樣，人生旅途中的艱難深刻，也成了重新思考自己存在的機會，蜕變的機會，“宛如水果的皮被剝掉一般……出現甘甜熾熱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