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命辦學的女校長和一羣拼命讀書的女孩_風聞

　　滇西北的羣山裏，一個女孩坐在高高的山上，望向遠方。在遊人的眼裏，這是一副美麗的畫面。

　　但是在張桂梅的眼裏，這幅畫面卻讓她心碎，因為她知道女孩的身旁還放着鐮刀和籮筐。

　　這是一個渴望上學卻無法如願的大山女孩。

　　這樣的女孩，在雲南的大山裏，有很多很多。在有幾個孩子的家庭裏，通常是男孩子讀書，而女孩子只能早早輟學，十幾歲就出去打工、嫁人。

　　這種現象已經延續無數年，但張桂梅決心改變它。

　　為了讓女孩們從大山裏走出來，接受正常的教育，能去看外面更廣闊的世界，張桂梅歷盡千辛萬苦，創辦了一所全免費、全住宿的公辦女子高中，招收那些初中畢業後無法繼續求學的貧困山區女生。這所名為麗江華坪女子高級中學的學校，是全國唯一一所建在大山裏的此類學校。

　　學校建校12年，幫助1645名女孩走出了大山，進入大學。

　　這所學校，連續9年高考綜合上線率100%。

　　2019年，全校118名畢業生，一本上線率高達40.67%，在麗江市所有高中裏，排行第一。

　　2020年，學校有159人蔘加高考，600分以上有17人，一本線以上70人。理科最高651分，文科最高619分。達到專科成績的9人，其餘150人全部上了本科，本科率超過94%。這個成績，即便和大城市的名校相比，也不差什麼。

　　沒有張桂梅，就沒有這些奇蹟。

　　01

　　張桂梅不是橫空出世的英雄。

　　1974年，17歲的張桂梅跟着姐姐，從老家遼寧來到雲南中甸林業局支邊。剛開始，她在林業企業做行政，後來林業子弟學校缺老師，她轉崗為老師，還帶出了不錯的畢業班。再後來，考上師範學校，遇到了一位白族青年。結婚之後，張桂梅來到了丈夫的老家大理，在喜洲一中任教。

　　如果沒有39歲那一年的變故，張桂梅可能餘生就這麼平淡生活下去。

　　1996年，張桂梅的丈夫因病去世。

　　從東北到西南，受盡生活磨難的張桂梅，最想有個家，雖然姐姐對她非常好，所有好吃的都讓她吃，但終究有寄人籬下的感覺。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家，丈夫又離她而去。無兒無女的她，覺得上天不公，萬念俱灰之下選擇了自殺。

　　張桂梅沒死成，她不想待在到處是丈夫身影的地方，於是主動申請外調，來到了條件艱苦的滇西北深山。

　　在深度貧困地區的麗江市華坪縣，她沒進條件最好的華坪一中，而是選擇了全縣師資最弱、條件最差的民族中學，並承擔起四個畢業班的語文和政治教學任務。

　　禍不單行。在民族中學教了不到一年，張桂梅被查出患有子宮肌瘤，醫生告訴她，腫瘤有五個月胎兒那麼大。

　　之前給丈夫治病已經耗盡積蓄，張桂梅擦乾眼淚，把診斷書放進抽屜，忍着巨大的疼痛，繼續帶着四個畢業班。

　　她拼命工作的事蹟感動了小城。

　　在縣政協，聽了她的事蹟以後，全體政協委員起立，向她鞠躬，感謝她對山區教育的貢獻和支持。一位政協委員説：“我們絕不能捧着骨灰盒來宣傳您，我們一定要讓你感受到人間的快樂，我們就是你的親人！”

　　縣裏婦代會上，全體代表和縣領導主動為張桂梅捐款治病。有的代表甚至掏光了衣兜，沒有留錢坐車，走幾個小時路回到山裏。

　　縣長主動找到她，“我們再窮，我們都會救活你。”

　　縣裏派教育局唯一的一輛車，送她住進了醫院。張桂梅得以手術，並取出了五斤重的腫瘤。

　　她覺得自己還沒給華坪做什麼貢獻，但這裏的人卻給了她第二次生命，她要為華坪做些事。從那時起，她的生命就和這個小城連在了一起。

　　02

　　華坪的條件遠遠不如大理。

　　有一次，張桂梅收學雜費時，來了一對爺倆。小女孩穿得破破爛爛，當爹的也沒好多少。他從包裏倒出來一堆毛票和硬幣，最大的一張紙幣是5毛錢。當時張桂梅就傻了。他説：我沒有了，我就這些錢了，等我有了錢，我還會給你送來。

　　數了很久，張桂梅才數清，這些錢總共三十多塊。

　　張桂梅任教的學校，有的女孩突然就退學回家嫁人……

　　有一次一個女生突然退學，張桂梅就去家訪瞭解情況。原來，她的父母為了讓上小學的弟弟去縣城補習，就把高三的女兒留在家裏幹活。張桂梅問原因，回答是：弟弟是兒子。

　　有一個失學女孩，家裏所有的錢都沒有50塊，懷孕後在家用土法接生，大出血。她想見丈夫，但是婆婆不讓見，説這樣很晦氣。女孩到死，婆婆都沒有讓兒子見到這個女孩。妻子和孩子死後，丈夫也很悲傷，犁田的時候就死在了田裏。

　　2001年，華坪兒童之家（福利院）成立，捐助方指定張桂梅兼任院長。這裏收養的孩子，有一部分是被遺棄在福利院門口的健康女嬰。無兒無女的張桂梅，成了她們的“媽媽”。

　　有一天晚上，一個孩子從夢中翻過身來拼命在張桂梅的胳膊上咬，一邊咬一邊喊着“媽媽”。她明白了，孩子需要的是母愛，他需要的是和母親的那種皮膚的接觸，當時她就哭了。她一邊流淚一邊叫“兒子”，孩子就大聲回喊“媽媽”。

　　後來，孩子一直抓着她的衣服，臉貼着她的臉，這就麼睡着了。

　　兒童之家和民族中學的經歷，讓張桂梅萌生了一個想法，籌建一所免費女子高中。

　　張桂梅太知道一個受過教育的媽媽能給家庭帶來什麼。一個受過現代教育的媽媽，可以改變三代人的命運，可能打破幾代人的命運輪迴。

　　她的目標逐漸明確，要辦一所免費的女子高中。從2002年起，她開始為這個瘋狂的夢想四處奔走。

　　可是這事太難了，她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縣城老師。

　　張桂梅當時很傻。她想，這個事情是好事，只要提出來，大家肯定會支持。

　　華坪縣太小，能給予的支持也少。她就到大的城市裏，像乞丐一樣乞求支持。

　　那時她已經是一個優秀教師了。她帶齊所有報道以及證件，揹着孤兒院最小的孩子到大城市，拿着證明説，我想辦一所學校，你能不能支持我五塊十塊，兩塊都行。

　　沒什麼人理她。理她的人説，好手好腳你不幹活，戴個眼鏡出來騙錢花。

　　一次，她到昆明一家企業尋求幫助。還沒等她説完想法，老闆就叫保安趕她走。見她不走，保安就放狗咬。

　　身上痛，心裏苦，張桂梅坐在路邊放聲大哭。

　　從2002年到2007年，張桂梅每年利用寒暑假到外地籌款，但總共只籌措到一萬元，這筆錢遠遠不夠開辦學校。

　　轉機出現在2007年。這一年，張桂梅當選十七大代表。

　　參會前，華坪縣委縣政府知道她十分節儉，捨不得買衣服，特意撥了幾千元給她買正裝。但她卻捨不得花，把這筆錢留給了福利院。

　　一身病的張桂梅覺得自己活不久了，買新衣服純屬浪費，死了以後燒掉也可惜。

　　她穿着一身平時穿的舊衣服來到北京參會，褲子是平時最愛穿的牛仔褲，因為耐磨，平時家訪時經常席地而坐。

　　一天早上，新華社一位女記者突然把她拉了過去，悄悄對她説，“你摸摸你的褲子”。張桂梅一摸，滿臉通紅，牛仔褲上有兩個破洞，當時她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那天散會後，張桂梅應約找這位女記者聊天。兩人從傍晚一直聊到深夜。她把想建一所免費女高的夢想告訴這位記者，兩個人哭得稀里嘩啦，邊哭邊聊，邊聊邊哭。

　　接下來，就有了一篇名為“我有一個夢想”的報道。張桂梅和她的女子高中夢在全國傳開後，麗江市和華坪縣各拿出100萬元，幫助張桂梅辦校。除了政府撥款，很多人也捐款支持她辦學。這些人的名字，後來都被刻在學校的牆上。

　　2008年8月，華坪女子高級中學建成，9月正式開學，教師工資和辦學經費均由縣財政保障，學校建設由教育局負責。張桂梅擔任校長，並吸引來了其他16名教職員工。

　　03

　　創辦初期，整個學校只有一棟教學樓，沒有食堂、廁所，學生和女教師擠在教室裏睡覺，男教師睡在樓梯間。學校的空地沒有硬化，風一吹，整個校園滿是灰塵，老師每天下午5點半還得清掃校園。

　　有人就打了退堂鼓。2008年冬天，有的老師想到教育局聯名反映張桂梅，相約着不掃操場。

　　張桂梅什麼也沒説，揹着福利院最小的孩子“小蘿蔔頭”，拿着掃帚默默地清掃校園，整個校園只有孩子的哭聲和掃地的刷刷聲。掃完地後，張桂梅和“小蘿蔔頭”成了灰人。老師們被張桂梅感動了，又留下來了。

　　唐僧克服了九九八十一難才取到真經，張桂梅辦學過程中遇到的困難不比唐僧少。

　　因為學生絕大多數是少數民族，基本是降分錄取，學習習慣差、學習基礎差，有的學生連漢語拼音都不會，普通話也説不好，成績始終提不上去。

　　第一學期考試成績出來後，一些年輕教師失望了，17名教師中有9人離職，部分學生也轉學了。縣裏也心裏沒底了，打算將學生分流到其他高中就讀，並承諾還是全免費。

　　此時，張桂梅的身體又出現了問題，額頭、後腦、手臂上鼓起很多小包，長骨瘤，肺上有結節，呼吸困難，身體劇痛。

　　千辛萬苦辦起來的學校走到這個境地，張桂梅絕望了。她坐在學校的旗杆下哭泣，怎麼辦？

　　哭完後，她回到辦公室整理檔案，發現留下的8名教師中有6名是黨員，一下子她的底氣就來了。她把這6人找來，説咱們有6個黨員，如果在抗日戰爭年代，這個陣地上剩一個黨員，這個陣地都不會丟掉。

　　幾個人低頭不説話。張桂梅説，你們説怎麼辦吧。他們説，你説怎麼辦？張桂梅説，咱們開始重温入黨誓詞。

　　沒有錢，他們在二樓畫了一個黨旗，把誓詞寫在上面，幾個人沒宣誓完，就全哭了。

　　這才是真正的共產黨人，是真正的理想主義者，也是中國真正的脊樑。

　　張桂梅在付出，學校的老師們也在付出。

　　一個男老師，頭一天結婚，儀式辦完，馬上就回來上課。

　　有個女老師做腫瘤手術，張桂梅讓她請假。但術後剛能穿衣服，她就回來上班了。

　　一個老師右腳骨折，因擔心學生高考，拒絕了醫生要求她靜養的建議，讓在設計公司的丈夫辭去工作，每天揹她來教室上課……

　　老師留下來了，學生願不願意留下，又成了問題。

　　為了留住學生，家訪成了張桂梅最重要的工作。

　　有些學生家住得太偏，連租車的司機都不願意去，只能徒步前往。

　　一次家訪，到了山下，司機告訴張桂梅，車上不去了。學生家在山頂，僅有一條不到半米寬的山路，路的一邊就是萬丈懸崖。為了節省時間，張桂梅搭乘鄉政府工作人員的摩托車上山。坐在摩托車上，張桂梅都不敢低頭，擔心摩托車稍微歪一點，就會跌入懸崖粉身碎骨。

　　這樣的家訪持續了11年。她走了十萬公里，去過一千多名學生家。路上，她摔斷過肋骨，迷過路，還舊病復發暈倒在路上……

　　可正是這一次次的家訪，讓張桂梅堅定了辦好女子高中的信念。山裏的孩子太窮太難，如果不能接受教育，她們永遠都走不出大山，她們的子孫也會被困在山裏。

　　張桂梅對自己很摳門，吃穿用度極為簡樸。她不是説不想有自己的生活，只是做着做着，就把時間做沒了，把時間給忘了，也把自己的生活忘了。

　　她沒有家庭，沒有子女，沒有自己的房子，甚至連一間自己獨立的卧室都沒有，天天與學生吃在一起，睡在一起。

　　她每天只用三塊錢的生活費，為了省錢，她多年從不吃肉，現在只要吃點肉就會吐。

　　她使用的手機還是一部老式諾基亞，裏面存有學生和家長的電話，怕換手機後會找不到這些電話號碼。

　　她也不講究穿。衣服多年都是一個樣，多半還是一些領導、同事或好心人買了，硬往她身上套的。

　　孑然一身的張桂梅，把所有的愛都給了學生。

　　學生沒錢吃飯，她把僅有的20元都給了他。從此，那名學生每週都能得到張桂梅30元的救助，直至畢業。

　　一天深夜，一個學生突發高燒，張桂梅看到他寒冬臘月還穿着單衣，就把丈夫留下的唯一一件毛背心送給了這名學生，並連夜把他送到醫院，替他付了200元的住院費。

　　6年前，因為胳膊疼得抬不起來，張桂梅停止了授課，轉當後勤。她是校長，也是保安。每天巡邏校園，檢查有沒有熄燈，趕走路上的蛇，拿着喇叭催促學生起牀吃飯做操。每年寒暑假，她還拖着病體堅持家訪。

　　這些年來，張桂梅把全部獎金、捐款和大部分工資，差不多有100萬元，全給了華坪女高和福利院的孩子。

　　04

　　學生們確實也很爭氣，沒有辜負校長用生命幫她們爭取來的上學機會。

　　校長在拼命，女孩們也在拼命。用最短時間洗漱和吃飯後，就開始學習。每天早上五點半，張桂梅的小喇叭會準時響起：“姑娘們，起牀讀書啦。”晚上，為了幫助學校節省電費，她們就在樓道的電燈下學習。

　　她們沒有條件和大城市的同齡人比拼素質教育，只能靠刷題刷題再刷題，哪怕有人説這樣不好。可是有什麼辦法呢？

　　在這樣的條件下，努力讀書，就是她們改變命運，獲得上升通道的唯一辦法。

　　苦一點、累一點，但只要能走出大山，一切都值得。

　　2011年，華坪女高首次高考，本科上線69名，綜合上線率百分之百。此後，一年比一年好。

　　如今，張桂梅的孩子們中，有的去了浙大、武大、川大，有的當上了警察、教師，有的定居大城市結婚生子。她們走出了大山，真的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周雲麗是華坪女高的第一屆畢業生。2015年從雲南師範大學畢業後，她原本考取了鄰縣一所學校的教師崗位。當聽説女高缺數學老師後，她放棄了到手的正式編制，回到母校，成為一名代課老師。

　　陳法羽曾經是調皮搗蛋的“壞學生”。2009年中考結束，她的分數沒有過線。考不上高中，她只好跟着家人去地裏幹活。有了女高，她又可以繼續讀書。2012年，她考上了雲南警官學院。畢業後，她成為一名警察，領到第一個月工資後，她把幾千元工資全部打到女高賬户上，用來資助需要幫助的學妹。

　　十多年來，女高的上千名畢業生遍佈全國各地，很多學生大學畢業後和張桂梅一樣，主動選擇去了偏遠艱苦的地方工作。

　　不過，張桂梅的身體卻每況愈下，患有十幾種病，醫生説她已來日無多。2018年初，張桂梅已經病危住院過一次。當時，她感覺自己可能挺不過去了，拉着華坪縣縣長龐新秀的手説：“我情況不太好，能不能讓民政部門把喪葬費提前給我，我想看着這筆錢用在孩子們身上。”

　　張桂梅説，哪天如果自己突然走了，千萬不要操辦什麼喪事，骨灰撒到金沙江裏就完事了。

　　她無兒無女，但她又有很多孩子。

　　她幫助原本是社會最底層的孩子，獲得了機會，讓她們站起來強大起來，活出了一個人的驕傲和尊嚴。

　　她能做多少就做多少，一步一步改變世界。她沒有去等熊熊炬火照射，選擇自己先做那微弱的燭光，照亮一個是一個。

　　她説，不管怎麼着，我救了一代人。不管是多是少，她們後面過得比我好，比我幸福，就足夠了，這是對我最大的安慰。

　　她幫助1645個女生走出大山，同時也是把幫助一個女生站起來這件事，做了1645次。

　　但她不希望她的這些孩子回來。她定下規矩——高考完回校辦完手續，就不允許再回來。“我不希望她們老是惦念着女高為你做了什麼，張老師為你做了什麼，我不想讓她們背上這樣一個包袱！我只想要她們安安心心地去讀大學，走得遠遠的，飛得高高的！”

　　坐在校園裏的一把藤椅上，張桂梅對來採訪她的記者説：“我對她們的期望是什麼呢，不是一定要考上名牌大學。我希望她們變得更強，然後把心中的‘我’去掉80%吧，有能力去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

　　本來，文章到這裏就可以結束了，但我特別喜歡用下面的這個故事來收尾。

　　2001年，一個女孩被遺棄在張桂梅的孤兒院門口。後來，這個女孩從華坪女高考上了浙江大學。最近，她生了個女兒。張桂梅問她，想不想要個男孩？這個新媽媽説：老媽，你忘了我的身世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