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禁、虐待、羞辱她,現在沒人管了嗎?_風聞
Sir电影-Sir电影官方账号-2020-07-29 16:06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
這樣的熱搜,仍沒停止——
#16歲跨性別女孩遭遇性別扭轉治療#。
《中國慈善家》雜誌22日報道,這名叫朱亦的女孩,生理性別為男,但她的身體裏住着一個不被接納的女生靈魂。
在13歲時她就開始性別焦慮。
心理與生理的撕裂,讓她時常“流淚到深夜”。
朱亦甚至患上抑鬱症,自殘、吞藥,完全無法接受自己這個男孩的身體。
痛苦暫止於高中。
朱亦就讀於一所國際學校。
學校風氣開放、思想多元,還有兩個無性別廁所給她提供方便,對LGBT+羣體非常友好。
朱亦沒覺得自己與其他同學有所不同,也以為整個世界都如學校這般寬容。
她選擇“出櫃”。
但之後的一切,讓她始料未及。
出櫃第二年寒假,朱亦被母親送到一傢俬立中醫院進行“性別矯正”。
包括但不限於注射中藥注射液、針灸、電擊……
當時感覺就是像被納粹在集中營
關的猶太人一樣
他們很強大,我也反抗不了他們
朱亦並不是個例。
這月初就有媒體報道過,跨性別女孩黃小迪,父母發現吃藥後,2次被送進機構接受訓練、習武,就為讓她重新變成“男性”。

再往前翻。
2018年,跨性別女孩薇薇安因為出櫃被家人強制送去精神病院,摔傷後被囚禁在家。
她們都遭遇了同一件事——
矯正。
黃小迪在逃跑之前曾給父母寫過求助信。
母親卻回:好好改造,重新做人。
耳熟嗎?
這是隻會寫在監獄的牆上的話。
彷彿她們有過錯,不正常,非改造不能夠迴歸社會。
究竟何為“正”?
“矯”又是怎麼進行的呢?
這背後,是一場在偏見、親情、牟利共同的裹挾下,對跨性別者有組織的戕害。
需要矯嗎?
2018年世衞組織在《國際疾病分類》(ICD-11)裏,將“性別認同障礙/性別焦慮”(中文又稱“易性症”)從“精神障礙”部分除名。同年,我國衞健委要求積極推進這一版分類的使用。
這也意味着,跨性別者並沒有精神疾病。
跨性別者,從孕育成型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決定了。
鳳凰衞視紀錄片節目《生命密碼》。
荷蘭皇家科學院腦研究所所長、阿姆斯特丹大學醫學系神經生物學終身教授Dick Swaab解釋了跨性別者形成的生物因素。
女人懷孕後,**胎兒在前兩個月首先進化出性器官,之後大腦會進行性分化。**對於跨性別的人來説,他們的性器官和大腦的性分化是不匹配的。例如一個人具有男性的性器官,但他卻可能認為自己是女人。
自我性別認知的形成並不是由性器官或性染色體決定的,而是取決於我們的大腦結構:如果我們擁有着雄性結構的大腦,就會認為自己是男人;擁有雌性結構的大腦,則認為自己是女人。這一結構在大腦發育過程中既已形成,出生前已決定,出生後不會改變,所以這並不是一個精神疾病,這只是我們之中的一種差異。
它不是病,只是一種差異。
國內跨性別最被人熟知金星,曾這樣評價自己的“覺醒”。
6歲的時候,她發現“我錯了”。
不是做錯了什麼,而是這個“我”錯了。

朱亦,從小被身邊人評價“像個女生”。
看女孩的動畫,想當“魔法少女”,喜歡粉色書包、玩具,愛哭……
光憑這些,當然不能確定朱亦就是跨性別者。
在她的採訪中,能看到這些字眼——
求生欲告訴我,裝成男的是對的……
假如我出生就是女孩子,那該有多好
但在母親眼中,她的孩子變成這樣,都是因為被騙,被帶壞了——
“那些羣體一直在拉你下水”“教唆你吃藥,毀了你的身體”。(跨性別者需要服用激素類的藥物來控制調整自己的生理性徵)
(p.s.青春期的孩子可能會嘗試異裝,或對自己的取向感到焦慮,這並不等於就是跨性別者,具體情況最好找到靠譜的三甲醫院的心理或精神科評估後,再根據情況科學引導,因為跨性別者的手術或者藥物對身體會有不同程度的影響。)
需要扭轉的,不是他們的性別。
而是許多人狹隘的認知。
認為“不男不女”是性變態,像在看一個怪物。
跟同齡人長得不一樣,性格不一樣,就會被欺負,被扒褲子。
把我按倒在牀上
想把我扒乾淨看一下
我到底是什麼樣的情況
當時有個男生已經脱了褲子

△ 紀錄片《有性無別》
Sir想起在《不一樣又怎樣》裏的那個孩子,不過是表現得柔軟一點,就被霸凌致死,卻沒有人對此負責。
母親在鏡頭前聲淚俱下地轉述醫生的話:
你兒子非常正常
如果覺得他這樣不正常的人
他本身就不正常

男人該有男人的樣子,女人該有女人的樣子,這是社會長久以來森嚴的男女之別。
跨越,成了罪過。
在科學和觀念都能夠讓我們認識到自身侷限的時候。
固執的禁忌,仍在延續。
能矯嗎?
結論簡單明瞭。
聯合國專家馬德里加爾-博爾洛斯指出,這種矯正治療不僅無效,而且還可能有害。
身體、心理和性虐待,觸電,強迫服藥,隔離和監禁,口頭虐待和侮辱都是嘗試進行矯正的方法的例子。由此產生的無能為力和極度屈辱的綜合作用會導致深刻的恥辱感、罪惡感、自我厭惡和無價值感,這可能會進一步導致自我信念受損和持久的性格變化。
在報告經歷過“矯正治療”的 940 人中,有 98%的 人證明遭受了損害。受害者被問及這些做法的主要後果,其中 4.5%的人報告有自殺意念;其他主要後果包括:永久性身體傷害(1.8%)、自殺未遂 (2.9%)、抑鬱(5.9%)、焦慮(6.3%)、羞恥(6.1%)、自我仇恨(4.1%)、喪失信心 (3.5%)。
那些所謂的矯正治療,是怎麼矯的?
朱亦在接受“鳳凰網”採訪時説,她在中醫院,除了被注射中藥——
打完之後頭會非常暈
像喝了很醉的感覺
話也説不清
胳膊和腿上的肌肉會很痛很酸
還要接受“腦循環治療”。
聽起來像是什麼高科技產品。
其實只是讓人躺在一個類似CT機的設備上,頭部圍上四個可以強烈震動的東西,美名其曰:增加智力。
無論是中藥還是“腦循環”,有任何的科學依據證明可以扭轉性別嗎?
所謂的治療,本質上只有一點——
懲罰。
麻痹意識,削弱體力,來灌輸“正常”。
得到的不是性別扭轉,只是在恐懼感下的屈服。
跨性別者的困境在於——
當心理和生理產生矛盾時,誰該定義誰?
2年前,Sir寫過一部電影《女孩》。
Lara遠遠看起來就是一個優雅美麗的少女,但和朱亦一樣,她也被困在一個男性的身體裏。
為了“隱藏”生殖器,用膠布貼住它,每天要撕一次,因為長期悶熱,那裏還發炎了。
甚至最後等不及的自我“淨化”。
這些痛對她還好。
只要她能夠忍,她就可以做到看起來和其他女孩沒什麼不同。
BBC紀錄片《地平線系列:跨性別者》 ,僅僅是豆瓣裏的小圖,都能看到跨性別者手術的慘烈。
《我本佳人》的當事人劉婷經歷過。
對她來説,這些都不過是“小小的痛苦”。

因為這種痛苦,與社會歧視的痛苦,與自身靈肉分離的痛苦相比,都算是小的。
金星也把自己28歲的那次大型到讓她身體一度陷入危險的手術,形容成“把自己重新生了一遍”。
她説,醫療上的痛苦,是可以想象,可以承受的。
更多的,最大的考驗和鍛鍊,是出了醫院之後,社會的眼神和無形的壓力。
經過許許多多跨性別者的探索和檢驗,我們知道了能夠被認可的做法是,調整身體去適應心理。
雖然,這樣的選擇很難。
紀錄片《有性無別》裏,跨性別模特汪欣蕾走訪了南京一家公益性質的“跨性別避難所”。
一個非常普通的民居,裏面只有幾個小房間和幾張牀。
裏面住的大部分人,都是因父母反對而離家出走,更有不少人是被關起來後偷跑出來的。
這個避難所雖然破舊,但能成為他們為數不多、安全的棲身之所。
片子裏最讓Sir動容的,是一位正在陪牀的母親。
她的孩子生理性別為女,正在做手術轉變成男士。
一開始,這位母親也如大部分無法接受的家長一樣,對孩子打罵,把他逼成抑鬱症。
後來實在沒辦法的母親把他送去學燒烤,在北京開燒烤店。
知道他身份後,顧客源源而來,不是為了吃燒烤,而是來議論他的。
母親發覺後,看不下去,直接上去跟年輕人吵架,用她自己的話形容:“像個潑婦一樣”。
直到一年前,母親才想明白,決定接納她的孩子。
但她的接納,只是面對歧視的開始。
面對汪欣蕾和鏡頭,看起來潑辣的母親第一次表達她的無助:
孩子,我救不了你。
她想不通,自己孩子什麼也沒做錯,他們並不是本意就想做一個“怪人”,為何社會要對他們如此苛刻。
社會能接受男女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正常工作、結婚、生子,為什麼自己的孩子就不可以。
難。
性別重置後也很難。
但你我,是選擇成為“難”的一部分。
還是願意為他們,搬開一小塊石頭?
系統性作惡的“矯正”為何還能存在?
在朱亦熱搜微博下的評論區,前幾位都在指責她的母親——
但我們不要忘記,這背後更隱秘而龐大的存在。
即這些層出不窮的“矯正機構”。
聯合國防止基於性取向和性別認同的暴力和歧視問題獨立專家維克托·馬德里加爾-博爾洛斯指出,**至少有 68 個國家存在“矯正治療”做法。**這種現象在非洲“很常見”,在拉丁美洲和加勒比以及亞洲“比較常見” ……最近的另一項研究還發現,澳大利亞和新西蘭至少有 10 個組織目前在宣傳這種做法。
比如朱亦被送進的中醫院,行醫規範裏也包括“矯正性別”?中醫自古以來就開始研究LGBT了嗎?
跨性別女孩黃小迪,17歲生日那天,好多人來給她過生日,連鎮上的親戚朋友都來了。
但她還沒來得及感動,就被父親一把拉上車,直奔重慶一所“行為矯治”學校——重慶立事信息工程學校。
天眼查的信息顯示,這個單位的經營範圍與教育有關的是“幼兒培訓的初、中級培訓”。
哪裏允許了“矯正性別”?
不僅包括跨性別者。
就連不婚,也被當成了“精神有問題”。
昨天就有微博用户爆料,自己的姐妹失聯兩個月,原來被父母騙到精神病院“治療”,吃藥、打針,甚至威脅要電療。
跨性別者,不婚者,或者網癮少年。
只要稍微不見容於主流社會,就能夠被沒有任何法律約束地,進行監禁、洗腦、虐待……
他們如此大行其道。
以至於我們都自我懷疑,什麼才是正常,什麼才是不正常。
比起沒有資質的機構。
更可怕的是一切都正規、合法。
臭名昭著的臨沂四院13號室,楊永信教授也曾把兩個電極貼貼在學員太陽穴上,擰開一個小機器的轉鈕。
接受“治療”的少年被紙巾捂着嘴,神情痛苦、手腳抽搐,隨着機器上數值的加大,目光逐漸變得呆滯。

這個微博認證上寫着“精神衞生中心主任醫師、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的專家,會笑眯眯地問學員:
-你知道你為什麼會到這裏來嗎?
-不知道,被我媽騙來的。
-真的不知道嗎?
那好吧,咱再繼續治療吧。

從治療室出來後,多數學員都會變得孝順、聽話,抱着父母嚎啕大哭。
即使是在進入治療室前扇父親耳光的叛逆女生,出來也變成一隻温順的小貓,跟父母擁抱道歉。


效果立竿見影——
把一個狂躁的女孩變成一個呆滯的女孩。
這是2008年在央視《第一線》欄目曾播出過的一組專題紀錄片,當時片子對楊永信和機構是褒揚和讚許的態度。
節目播出後,這一做法受到社會各界的抨擊,但在另外一個維度裏,更多孩子被源源不斷送進13號治療室。
一年後,《新聞調查》欄目組揭露了楊永信的累累罪行。
在採訪時,一位女生嘴上説着“微痛”“清醒”。
但眼淚卻不間斷地流下來。
流着眼淚,她説:
我想待在這
而與這樣的魔鬼合謀的。
竟然是最信任的父母。
他們無一不是以“為你好”的名義。
把孩子送進來的家長們相信,孩子會變好,成績會提高。
如果能讓孩子走上“正途”,遭受一些暴力沒什麼,更何況這電擊儀器看起來並沒有那麼可怕,起碼沒有流血。
家長都不以為意。
狠心的背後。
是落後但固執的觀念。
是對孩子前途的害怕和擔憂——
如果你是跨性別者、不婚者、網癮少年……那你今後怎樣在社會里立足。
“孩子沒有錯”和“改了就能過得更好”的天平,他們選擇了更安全的後者。
跨性別者走向被認同的路,還很長很長。
親子之間的代溝,還要一點點填補。
我們還要面對很多的分歧、爭執和撕裂,去互相説服對方。
但唯獨不應該存在的,是能夠將申辯的一方推下深淵的惡魔。
這關乎跨性別者。
也關乎我們每一個人。
因為你無法真正做到事不關己。
只要身邊,依然存在着一座座人間煉獄。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