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永:360公里極限馬拉松,跑出生命的舒適區_風聞
CC讲坛-CC讲坛官方账号-创新引领未来,传播改变世界。2020-07-31 11:09
人到中年的他,有舒適的家庭、理想的工作,但是他還是參加了阿爾卑斯世界超級越野賽,7天、360公里,全程翻山越脊,跨越三個珠峯的海拔高度,歷經陡坡、大霧和亂石陣的考驗,遭遇拉肚子、迷路和同伴退賽的痛苦和孤獨,他撕裂了身體與心理的極限,終於跑出了生命的舒適區。
去年的9月1日上午10點,我和我的同事佳佳,還有我20歲的學生老畢,在瑞士的Oberwald的小鎮,開始了我人生四十四年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超級馬拉松。

從Oberwald小鎮到日內瓦湖畔,一共360公里,7天,所有的人都要在164小時內完賽。360公里一共分為7個大賽段,若干個小賽段,7個大賽段和部分的小賽段都有關門時間,這就意味着我們一次關門,直接出局。有人説簡單算一下,360公里7天,一天就52-53公里,算不了什麼,就比普通的馬拉松42.195公里多那麼十來公里。但是這個360公里和我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總體爬升26500米,下降27500米,相當於三次從海平面,上升到珠穆拉瑪峯峯頂再下來。

佳佳參加過不少的100公里、168公里、還有330公里的巨人之旅的超級越野賽,在我眼裏她是大神。於是我問她,我説:“你都參加過那麼多的比賽,你還幹嘛非要來跑360公里的越野賽?”她説:“我不能讓自己閒下來,再説多這30公里對我來講,也讓我的小心臟一直不安分。”

相對於佳佳和其他的優秀選手,我和老畢是所有選手當中另類,我們倆只有兩個50公里越野跑的經驗。如果不是2019年1月,我在廈門參加那場馬拉松,如果不是那種暢快淋漓的,已經超越那種跑步跑出來的爽的感覺,一下子把我從舒適區當中拉出來的時候,我還會像以前一樣,在家裏陪着老婆孩子,在我熟悉的工作環境當中,做我最喜歡最擅長的事情。

賽前我們在領取賽事裝備的時候,工作人員笑着對我説:“請記住和這些高手們在一起比賽,最重要的是享受比賽。”就這樣我們三個和全世界這些頂尖的越野跑高手,大概259名選手一起一下子,被阿爾卑斯的羣山給擁抱了進去。

第一賽段 51.2公里,爬升5500米,我和老畢一定是那天所有隊員當中,最為興奮的兩名選手之一。隨着槍聲一響,我們一下子就衝到了最前面,第一賽段本來計劃應該是14個小時左右跑完的,我們大概10個小時就跑完了。但代價非常之大,我用10個小時,取得了259名選手當中126名的成績,是我兩個腳指甲給換來的。就意味着,我第一天就把我的兩個腳指甲給跑掉了,我精心準備的14雙高檔的比賽五指襪就這麼提前退休了。好就好在我還是比較縝密,我在我的裝備包裏,多準備了三雙平常穿的跑步襪,我把它迅速掏出來,一點不誇張親吻着它:親愛的,沒有你我就直接回家了。
作為越野跑的老手佳佳,她對自己的整個賽事目標,有非常非常詳細的計劃,我和老畢為了不拖佳佳的後腿,加上第一晚可能是興奮,完全睡不着,於是我們就先出發了。

52公里總體爬升4950米的第二賽段,剛開始就是個大坡,由於天黑和我們完全沒有比賽經驗,我們倆上山不久就迷路了。於是我就開始四處在找路,大概二三十分鐘,在別人的燈光的引領下,我才找到了路。但是不幸的問題發生了,那個時候我的腸胃,開始出現劇烈反應,開始頻繁的拉肚子。賽前我知道,像這種超級越野跑的比賽,大概有40%的人會遇到這樣的情況,如果不能夠及時科學的治療,絕大部分的人會因此退出比賽。

雖然我沒有像這種超級越野跑的經驗,但是10多年來,我在DE帶着數萬個孩子,上山下海、上天入地的,各種環境的野外生存經驗,在關鍵的時候救了我。大家看這個醫療盒,只有80多克,但是裏邊有水泡貼、手術刀、手術針線,一共幾十件救命的東西。

於是我就瘋狂的,快速把對症的藥品,黃連素和益生菌拿出來吞了下去。雖然我們還面臨着關門的時間壓力,但是這個時候老畢卻堅持説我們必須要休息一下,否則的話身體拉肚子一下就休克,根本跟不上走不了。於是我們就取出雨衣鋪在地上,背靠着背坐在路邊睡了一會兒。雖然也還沒有睡着,但是疲憊還是緩解了不少,最重要的是藥物起作用,我的腸胃完全恢復了。

頂着黑暗,攜帶着恐懼和疲憊,我們倆終於到達山頂,但是更大的挑戰,在那裏已經等候我們多時。那絕對是我一生當中,遇到最大的一次霧,我目測了一下能見度最多1.5米,別説我看不到下一個路標,我如果稍微慢一點,我和老畢就會走散。更可怕的是賽道的一邊是看不到底的懸崖,所以説每走一步,風險都隨時會造訪。第二小段的這段路12-13公里,我們兩個花了8個多小時。

天終於慢慢放亮,我們也迎來了一段平緩的下坡,我和老畢決定把前面浪費的時間,全力的把它追回來。我們倆正尋思着、討論着,後邊一羣歐美的越野跑高手跟上來了,於是我們兩個就一路跟着人家狂奔,一口氣9公里的大下坡,我們用了大概不到70分鐘時間跑完了。正在興奮的時候,老畢跟我説:“付老師,剛才跑得太快,我大腿的股四頭肌疼得不行。”我説:“壞了,老畢,我們倆忘了,佳佳一直在囑咐我們不能跟着別人的頻率去跑,我們犯了大錯了。”我説:“老畢,路上我拉肚子,你瘸腿,這麼倒黴的事為什麼那麼快就抓住我們。”其實還沒來得及發感慨,第二賽段當中最艱難也是最耗體能的一個大坡,就直接立在了我們的眼前。

這個時候老畢他凸顯了一個20歲大男孩的特有的成熟和老成,他説:“付老師,我沒事,再説咱們都是輕傷,輕傷也不能下火線。”就這樣我們倆一路上,哼着輕傷不下火線的小調,開始往上衝。13公里的爬升,大概2300多米的陡坡,我們竟然跑出了將近4公里的時速。第二天的下午三點一刻,我們倆艱難,但是非常順利的完成第二賽段。這意味着我們倆用29個小時不到的時間,完成了爬升1萬多米的103公里的路程。

第三賽段相對簡單,49公里,爬升4500米,我倆的比賽節奏也越來越好。當第二個夜晚來臨的時候,我們倆在山間的一個小站,我當時就着可樂,一口氣吃了23片我平生最不喜歡吃的麪包片。在小站我們倆還美美地睡了兩個小時,在小站裏邊補充的能量,幾乎讓我們倆在第四賽段是一口氣去跑下的。

天吶,209公里,前四賽段跑完了。“老畢,如果你要完成這個比賽,你就成為世界上最年輕的,超級越野跑選手”我就按着老畢的肩膀開始大聲吼。但是這個時候,老畢他又表現出和平常不同的樣子,他跟我説:“付老師,其實50公里以後,我們每跑一步,其實都是在創造奇蹟,都已經超越我們自己。只是我們現在只是悶着頭跑,我們就沒有看一眼,身邊那麼極致的阿爾卑斯的美景。”我當時就非常不高興,我説:“老畢,我們是來比賽的,人家一心一意地跑,都還不一定能堅持的下去,你還想着看風景,你不擔心後邊有個大坑,隨時把我們倆埋了。”

一語成讖,前輩們説其實像360這種超級越野跑的賽事,200公里以後才叫比賽。為了爭取更多的時間,我和老畢在天黑前就必須要儘可能的多趕些路。

看賽事公告,56.5公里,爬升5050米的第5賽段,一開始大概有400多米的爬升,然後相對平緩的路段,最後再接着就是大下坡。但是我們走了兩公里多一點的樣子,就進到了一個大的亂石陣,亂石陣是完全沒有軌跡賽道,而且石頭非常非常巨大,在這一段,我們倆的睏意就像毒癮一樣發作,實在是太困了,又怕摔到大石頭縫裏,直接就會摔殘或摔死。於是我就開始不停地問老畢,我們又爬升了多少米了?又走了多遠距離了?我説老畢老畢你那麼年輕,那麼優秀,多少女孩子追你 ?給我老實交代。老畢在這個時候給我應付着,但我們真的是越是怕什麼,什麼就越會來訪,大概在晚上不到10點的時候,我們倆就迷失在巨石陣當中。

一個多小時我在這裏沒有找到路標,後邊也沒有人跟上來,那個時候的恐懼,已經讓我無法去想象,難道我們倆就就此退賽?從來也沒有像那個時候一樣那麼渴望遇見人,哪怕是劫道的。但是沒有,我説我見不到人也可以,讓我聽到聲音,讓我看到光也可以。

都説念念不忘必有迴響,真的太神奇了,有一束光快速的向我們跑來,越走越近,靠近一看,還是一位當地選手,經驗極其豐富,在他的帶領下,我們順利找到了賽道。他告訴我們説下一段的路非常艱難,而且温度會越來越低,必須要保證好體能,話音還沒落,他就消失在黑夜當中,只把頭頂的那束光留給了我們。又過了七八個小時,經歷了9公里1800多米的大下坡,和15公里2600多米的大上坡之後,我們熬到了天慢慢開始放亮。

剛過去的黑夜,我真的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力量,支撐我們倆一直奔跑。但是我相信如果沒有那個燈光,我們倆一定會絕望在這黑夜當中,絕望在這阿爾卑斯的羣山當中。在240多公里處,天基本上放亮了,地圖上顯示離山頂上的補給站還不到10公里,這個時候温度已經接近0℃,加上山頂的大風非常冷,老畢的腿傷開始在加重,其實在那個絕望的夜晚,老畢一直是強忍着在跟我跑。我們為了追時間,又不停的要有一點小的加速度,其實恰恰就是這種小的加速度,讓他的腿傷在不停地加劇。因為天太冷,天也亮了,離補給站也不遠,我就給老畢説:“老畢,我先跑一會兒,你按照你的節奏,然後我在補給站等你。”在補給站 我遇到了佳佳,我和佳佳剛剛把補給做完,老畢就到了,但是他的腿傷更重了,他説他必須休息一下,然後才能繼續。

我和佳佳從補給站出發30分鐘左右,我就接到老畢給我打的電話,他説:“付老師,我的腿不行了,天太冷受不了,我堅持不住了。”那一刻,我説不出來我心裏的那種難受,我不願意接受這樣的事實,老畢要退出。我想如果下坡不是因為我帶着他去狂奔,如果不是他在最艱難的時候,我先跑了那一步,老畢可能不會退出,可能是我最終導致了他的退賽。但是我知道我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我在原地站了很久,往回望了很久,才開始失落地一個人跑着。

我也不知用了多久,迷迷糊糊地跑到了賽段的一個谷底,地圖上顯示這個谷底離補給大站,還有800米的爬升,大概 6-7公里的路程。但是這個時候天特別熱像個蒸籠,6-7公里的路,我感覺它至少要加10倍,那個時候我的腿像灌了鉛一樣,每邁出一步都非常非常地難受。這個時候我又開始越來越煩躁,我就開始罵自己,我説是因為我的無知,帶着老畢一起衝動讓他腿傷。我在罵我自己有病,我為什麼好好的日子不過,工作不好好做,我來跑這個步,然後我就撐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下。這個時候一個德國人過來,他問我需要幫忙嗎,我真的連一句感謝的話都沒有力氣説了,恰恰就是他把我重新又拉到了賽道上,讓我重新站了起來。

不到半個小時,我在一個拐角處又遇到了這個德國人,他自己躺在地上,一手拿着山杖一手捶着地面,於是我也向他伸出了手。賽後我才知道,我們兩個人經歷的這一段是整個賽段的死亡區,有15%的選手會在這裏被淘汰。

絕望和狂躁之後迎來是難得的平靜,更幸運的是在補給大站我又遇到了佳佳。其實她一直在這裏等我,她説:“老畢退賽後,我要和你一起完成剩下的路。”我知道佳佳其實這個決定特別艱難,她放棄的是她的賽事成績,她的名次。我有她的陪伴後開始漸漸地放鬆,在第6個大站快結束,我們要出發的時候,我算了一下還有40多個小時可以揮霍。如果是以往像第一天,我一定會鼓動佳佳要帶着我狂奔,爭取更好的成績。但是這個時候不會了,我再也不會去錯過阿爾卑斯極致的美景,秘鏡的湖泊,原始森林,聖潔的雪山。

我要學習像佳佳一樣,我們不要被目標、被慾望去掌控,學會去享受比賽。其實老畢作為一個20歲的孩子,他應該躺在舒適區去享受生活,但是他不安於舒適和我一起來挑戰自己。怕自己的傷情拖累我和佳佳,他選擇了放棄,在這個時候其實放棄比堅持我認為是更加艱難。老畢和佳佳選擇放棄,對於他們來講更具挑戰。

沒有任何超長距離比賽經驗的我,選擇360公里的超長距離挑戰,其實對我來講,不僅是體能,在心理和認知上都是一次超級挑戰。我兒女雙全,家庭幸福,事業算是穩定,而且又步入中年。這場比賽前,我真的説不清我為什麼要來參加這樣的挑戰,直到我自己心理上放棄了對目標的執着,和佳佳一起攜手跑完整個360公里,成為259名選手當中60%完賽隊員當中一員的時候,我才找到答案。

其實我們各位都一樣,都不願平庸地活着,我們都會不斷有新的欲求,於是我們就用成長和精進的名義,不斷的來挑戰自己,走出我們自己的舒適區。

演講前老畢問我説:“付老師,疫情過後,我還要去阿爾卑斯,去完成我沒有完成的挑戰,你還願意陪我去嗎?”我説:“我當然願意,老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