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女人才關心女人,是人應該關心人”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9411-2020-08-03 13:50
最近,杭州殺妻案引起了全國轟動。在被受害人丈夫的殘忍所顫慄之餘,社交媒體上竟然還出現了“化糞池警告”的玩笑,這個社會對女性的惡意已經達到了令人絕望的地步。
這種極端家庭暴力事件絕不是少數。7月23日,據澎湃新聞報道,河南商丘柘城縣一名在2017年與丈夫結婚的女子,在被丈夫第二次家暴時為了逃生而跳樓,導致雙腳截癱,全身多處骨折。
來自澎湃新聞
在家暴事件發生了將近一年後,這名女子都沒有離婚成功,直到7月28日才得到了法院的離婚判決。
這些事件的發展始末無不體現了社會對女性生存狀態的漠然。

在2005年,CCTV的新聞調查欄目播出過一個特別節目,名稱是《沉默在尖叫:女子監區調查》,記者是柴靜。她採訪了十一個殺夫女犯人,想知道她們是怎麼走上絕路的。
這些女犯人多數因為無法忍受長期的暴力和威脅生命的行為,最終選擇了無法回頭的一條絕路,但是在這條絕路行至末端之前, 她們所遭受的暴力和痛苦從來都無人問津。
當家暴成為週期性熱議話題,再來回顧這些明明發生在十幾年前、卻歷歷在目的家暴案例,則更讓人感到後背生寒。
沉默在尖叫
——殺死施暴者的女人們
文 | 柴靜
摘自《看見》,內容有刪減
我站在安華的家門口。院子裏碼放着幾百只空酒瓶子,一半埋在骯髒的雪裏,全是她丈夫留下的。
卧室三年沒有人住了。大瓦房,窗户窄,焊着鐵條,光進不來,要適應一會兒,才能看見裂了縫的水泥牆。綠色緞面的被子從出事後就沒有動過,團成一團僵在牀上。十幾年間,這曾經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生活最隱秘的地方。所有的事情都發生在這裏。

她從不反抗,直到最後一次。
她刺了他二十七刀。卷宗裏説,地上、牆上全是血跡。警察説,死者死的時候還被繩子捆着,“渾身是血,血肉模糊。很多殺人案件,都是一刀致命,像這樣的情況,確實不多見”。他説死者眼睛睜得很大,臉上都是“難以相信”的表情。
風聲讓空屋子聽上去像在尖叫。
1.
在“東方時空”時,我看過法學會的一份報告,各地監獄女性暴力重犯中,殺死丈夫的比例很高,有的地方達到百分之七十以上。每一個數字背後都是人——男人,死了;女人,活着的都是重罪:死緩、死緩、無期、無期、無期……

這是我心裏幾年沒放下的事。
做完《雙城的創傷》後,我有一個感覺, 家庭是最小的社會單元 , 門吱呀一聲關上後, 在這裏人們如何相待,多少決定了一個社會的基本面目。
家庭是人類生活最親密的部分,為什麼會給彼此帶來殘酷的傷害?這是個很常規的問題。但愛倫堡説過:“石頭就在那兒,我不僅要讓人看見它,還要讓人感覺到它。”
我想感覺到人,哪怕是血肉模糊的心。
但安華想不起殺人的瞬間了。“五年了,我也一直在想,但想不起來。”她説,四方臉上都是茫然。
她穿着藍白相間的囚服,一隻眼睛是魚白色,是出事前幾年被丈夫用酒瓶砸的,啤酒流了一臉,“瓶子砸在眼睛上爆炸了,一下就扎進去”,眼珠子好像要掉下來了。
她當時沒有還手。
她被打了二十年,忍了二十年。她説不知道最後怎麼會動手殺人,那二十七刀是怎麼砍下去的,一片空白。“我可能是瘋了。”她説得很平靜。她在法庭上沒有為自己作任何辯護。

村子裏七百多人聯名請求法院對她免於處罰,死者的母親就住在緊挨着他們卧室的房間裏,八十多歲了,為她求情:“她是沒辦法了,沒辦法了呀。”
我問:“他打過您麼?”老人説:“喝醉了誰也不認,一喝酒,一喝酒就拿刀,成宿地鬧。”
小豆用鐵棍把丈夫打死了,打在腦袋上,就一棍,他連擋都沒擋,大概根本沒想到。
她被判死緩,已服刑八年,但她始終不相信他死了。
她有一張尖細的青白色的臉,眼睛微斜,一邊説一邊神經質地搖着頭:“他不會死的。”
我愣住了:“什麼?”
她説:“他還沒把我殺死。我死了他才能死。我沒死他怎麼能死呢?所以我不相信他會死的。”

她十五歲時嫁給他,相親的時候,他瞪着眼睛看着她:“你嫁不嫁?”她從第一眼就害怕他:“一回到家他就好像審你似的。他不允許我跟任何男人説話,和女的説話也不行,我自己的家人都不允許,老擔心別人挑唆我不跟他過。他就會對我動手。”
“用什麼打?”
“皮帶,鞋底子。不聽話把你綁起來,拿皮帶’溜’。”
皮帶抽在光的皮膚上,噗的一聲,她被吊着,扭着身子儘量讓他打在背上,儘量不叫,怕別人聽見羞恥。他從不打她的臉,打得很冷靜,反正夜還長,噗,噗噗。
結婚八年,她從來沒穿過短袖衣服,不能讓別人看見身上的傷,她最怕的不是打,而是不知道什麼時候來。晚上睡着睡着,脖子一冰,是他把刀子放在她脖子上,揪着她的頭髮往後拉,把整個脖子露出來,她只能盯着屋頂,叫不出來,不斷嚥着口水,等着他會不會割下來。“要不就突然給你一瓶子藥,喝吧。”
“都不為具體的事情嗎?”我問。
“他説你別管為什麼,因為你長大了,你死吧。”
她抬起恍惚的眼睛,問我:“我長大了就該死嗎?”

2.
採訪的十一個殺夫女犯中,只有一位沒有説殺人的原因。我去她孃家。她姐把我拉到一邊,遲疑再三,對我説:“你不要問了,她不會説的……她為什麼要殺他?因為出事那天,他赤條條去了兩個女兒的卧室。”
“什麼?”
她姐緊緊地扯我衣服:“不要,不要出聲。”回身指給我看卧室門上,深綠色的荷葉扣像是被撕開了,只剩一個螺絲掛着,懸在門框上。“這是那個人撞壞的,他把我……”她沒説下去,如果不是這個傷口一樣的荷葉扣,和這個四十多歲的女人臉上慘傷羞恥的表情,我很難相信這是現實。
院子裏,上百隻翠綠的酒瓶子直插在深灰的髒雪裏,烏黑的口森森朝上,是這個男人曾存在的證據。
這些女人結婚大都在七十年代,沒受過教育,沒有技能,沒有出外打工的機會,像栽在水泥之中,動彈不得。安華也求助過村書記,村裏解決這件事情的方式是把她丈夫捆在樹上打一頓,但回家後他會變本加厲地報復,別人不敢再介入。婦聯到了五點就下班了,她只能帶着孩子躲在家附近的廁所裏凍一夜。
全世界都存在難以根除的家庭暴力, 沒有任何婚姻制度可以承諾給人幸福,但應該有制度使人可以避免極端的不幸。

在對家庭暴力的預防或懲戒更為成熟的國家,經驗顯示, 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家暴只要第一次發生時干預得當,之後都不再發生。 警方可以對施暴者強制逮捕,緊急情況下法官可以依據單方申請發出緊急性保護令,禁止施暴者實施暴力或威脅實施暴力,禁止他們聯絡、跟蹤、騷擾對方,不得接近對方或指定家族成員的住所、工作地點以及一切常去的地方, 這些政策向施暴者傳達的信號是: 你的行為是社會不能容忍的。
但直到我們採訪時,在中國,一個男人仍然可以打一個女人,用刀砍她的手,用酒瓶子扎她的眼睛,用槍抵住她的後背,強暴她的姐妹,毆打她的孩子。他甚至在眾人面前這樣做,不會受到懲罰——只因為他是她的丈夫。
人性裏從來不會只有惡或善,但是惡得不到抑制,就會吞吃別人的恐懼長大,尖牙啃咬着他們身體裏的善,和着一口一口的酒嚥下去。
最後一夜,“血紅的眼睛”睜開,人的臉也許在背後掙扎閃了一下,沒有來得及尖叫,就在黑色的漩渦裏沉下去了, 暴力一瞬間反噬其身。
3.
她們都説:“最後一天,他特別不正常。”
小豆説:“好像那天晚上不把我殺死,他絕不罷休。”
“你怎麼感覺出來的?”
“因為他看着表呢。”
“這個動作怎麼了?”
“給我一種感覺就是,他在等時間。那時候我記得特清楚,四點五十,天快亮了。他説:嗯,快到五點了。他説你説吧,你自己動手還是我來動手?”
“你那天晚上看他的眼睛了嗎?”
“我看了。他的眼睛都發直了,血紅血紅的,一晚上了。”
她有過一個機會逃掉,拉開門想逃到孃家去,被他用刀抵着後背押了回來。她把心一橫:“是不是我死了就算完了?”
他説:“你姐姐、你父母、孩子,我一塊兒炸了。”
“我當時想,我一條命還不夠嗎?我跟他生活了八年,還不夠嗎?我就順手抄起棍子打了他。”就這一下,她都不知道自己使了多大勁兒。打完之後,小豆不知道他死了:“我説怎麼出血了呢?我還擦了擦。”

她擦完血,抬頭看了看錶,對倒在牀上的人説:“真到點了,五點了。你睡吧,我上法院跟你離婚。”她就抱着孩子走了,後來,她是在法院門口被抓住的。
“你這麼多年來反抗過嗎?”我問她。
“沒有,從來沒有反抗過。這是最後一次也是第一次。”
4.
燕青拿起的槍是她丈夫的,他在一家煤礦當私人保鏢。
他喜歡玩槍,有次子彈沒拿好,有幾顆掉在地上。他撿起了一顆,上了膛,拿槍口指一指她:“我喊一二三,你撿起來。”她懷孕七八個月了,扶着肚子,半彎着,把沙發底下的子彈一粒一粒撿起來。他端着槍,對着她的背。她説:“我認為他肯定會開槍的,我覺得我馬上就會聽見槍響。”
他要她生個兒子,“他説他的老闆沒兒子,我們錢沒有他多,我們一定要有個兒子氣氣他。他明確地跟我説,咱們要生一個女兒就掐死她吧。我説那是畜生乾的事兒。”

她生了個女兒。第二天,“屋裏很暗很暗,就一個小紅燈泡。他説你給我五分鐘的時間。他的神情很古怪”。
“什麼神情?”
“我説不出來,我就感覺我和孩子都完了。他衝着孩子真去了。我就拽他,我拽他,他把我一下子打一邊了。我看他的手衝孩子的脖子去了,我就拿起了槍,我就給了他一槍。”
她説這種情況下,沒有第二個選擇。
“你的判決結果是什麼?”
“無期。”
“無期的意思就是你的一輩子?”
“為了我孩子,我死我也值。”

5.
找了很久才找到安華的兒子。他十九歲,終日不回家,也不説自己吃睡在什麼地方。我帶他和他妹妹去了探視室。兩個孩子看見穿着囚服的媽,老遠就哭了,一邊走一邊像娃娃一樣仰着臉喊“媽,媽”。
女警過來敲一敲玻璃:“坐下,拿起電話説。”
女兒説:“媽,媽,我們聽你話,你早點回來啊。”
兒子把頭紮在胳膊裏,哭得抬不起頭,女兒對着電話喊:“媽,他説天天想你,他整夜睡不着覺,他説俺出去找你去,他説去找你,他説他想你。”
媽媽把手往玻璃上拍:“傻孩子啊,你上哪兒找媽媽啊?我知道媽媽需要你,你也需要媽媽。”
兒子把頭磕在玻璃上:“媽,你不要哭了。”
媽説:“不管咱再苦再難,咱要堅持下去,熬下去,聽見了沒?”
兒子説:“聽見了。”
旁邊的女警背過身,用警服的袖子擦了下眼。
6.
我想了解這些死去的男人,但是每家的老人都燒燬了跟死者有關的照片。從沒人跟孩子們談起父親,被母親殺死的父親。

我問孩子:“有想過他嗎?”“有。”
“想念什麼呢?”“他笑的時候……他給你一個微笑的時候,簡直就像把世界都給了你的那種感覺。”
她臉上的傷痕,是父親用三角鐵砸的,就在鼻樑和眼睛之間。
我找到了小豆丈夫的哥哥,問他有沒有弟弟的照片。這個男人嘆口氣,從門後邊拽出一把笤帚,舉起來,往中間那根粗房樑上一掃。飄下一張身份證,他拿抹布擦一下遞給我,眼睛一濕:“看吧,八年啦,沒捨得扔,也不想看。”
我很意外,這不是張兇惡的臉,這是一個看着甚至有點英俊的男人,笑容可掬。
我問安華的孩子:“你知道你爸爸為什麼會這樣總是喝酒,總是打人嗎?”“不知道。”
“你覺得他除了暴力之外,有沒有其他能跟別人交流的方式?”“喝酒。”
他們幾乎都是村子裏最貧窮的人,幾乎都酗酒,喝的時候咒罵賺了錢的人,回家打老婆孩子。有人説:“這些人,只是農村的失敗者,城市裏沒有。”
7.
片子裏我問過這些女犯:“你們在法庭陳述的時候,有沒有談到你們承受的家庭暴力?”每個人都説:“沒有。”
沒有人問她們。
有女犯接受檢察官訊問的時候,想要説説“這十幾年是咋過的”,檢察官打斷她:“聽你拉家常呢?就説你殺人這一段!”
三十年前,“受虐婦女綜合徵”在北美已經從社會心理學名詞成為一個法律概念,只要獲得專家鑑定就可以獲得輕判甚至無罪釋放,但這在中國還不被認同。在女監片子的開頭和結尾,老範用了同一組鏡頭,鏡頭搖過每個女犯,她們説自己的刑期:“無期,死緩,十五年,十五年,十五年……”

有人已經被執行了死刑。

8.
在女監的那期節目裏,零下二十度,坐在冰雪滿地的院子裏,父親死去,母親在獄中,安華的女兒小梅説:“一個人他的心再硬,也有自己心底的一角温柔。”
“你覺得你爸爸有嗎?”
她想了很久,一字一頓地説:“有,只是還沒有被他自己發現而已。”
我看到院裏廚房的水泥牆上用紅色粉筆寫着幾個字,“讓愛天天住我家”。是她寫的,這是前一年春節聯歡晚會時一家人唱的歌。十四歲的小梅喜歡這歌,她輕唱:“讓愛天天住我家,讓愛天天住你家,擁有……擁有……擁……”她張着嘴,發不出聲音,眼淚一大顆一大顆砸在褲子上。
這些孩子會長大,他們會有自己的家庭——那會是什麼樣子?
小梅的姐姐十六歲,她説:“我再也不相信男人,他們只有暴力。”
她的哥哥從探視室離開就又走了,妹妹在身後喊“哥,哥”。
他頭也不回就走了,不知道跟什麼人在一起,睡在哪兒,吃什麼。那晚,他和母親一起用繩子把父親捆起來的,刀砍下去的時候他在現場。
他的將來會發生什麼?不知道。
9.
2011年,我遇到一位律師,她告訴我採訪過的女犯的消息,安華在各方幫助下,已經減刑出獄,再嫁了人。小豆在監獄裏精神失常。
2010年,中國法學會再次公佈了《家庭暴力防治法(專家建議稿)》,建議建立家庭暴力庇護場所、向家庭暴力受害人簽發保護令,這只是一個建議稿,至今仍只是全國人大法工委的預備立法項目。
在“兩會”上,我曾去找過關心此事的代表委員,擔任警察職務的男代表説,現在刑法裏已經有人身傷害的定罪了,“如果男性對女性造成人身傷害,那就按現有的法條來判,為什麼要為了家庭暴力再去立法?”
一位女性代表説:“家庭的事情,不可能像一般的人身傷害那樣處理。”
現場有些爭起來了:“你們這麼説,只因為你們也是女人。”
“不是女人才關心女人,是人應該關心人。” 這位女代表説。
做完女子監獄那期節目的年底,評論部讓每人寫一句話印在內部刊物上,代表這一年裏自己對工作的認識。我沒思量,有一句話浮上心頭,以前我會顧忌別人怎麼看,會不會太文藝腔,但這次我徑直寫了下來:“他人經受的,我必經受。”
——柴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