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的成長之:那位英才早逝的兄弟_風聞
高飞锐思想-曾高飞,资深产经观察家2020-08-15 09:33
小學四年級下學期,班上轉來一位同姓兄弟。來到新環境,這位兄弟把父母給他取的土氣的名字拋棄了,改叫曾英才——我以前也不叫曾高飛,叫曾高,飛是在讀初三的時候自己加的。英才兄弟希望有朝一日像新名字一樣,熠熠生輝,前程遠大,成為國家的棟樑。
英才兄弟敏於事,訥於言。他沉默寡言,做事積極勤快。他家在全班是離學校最遠的,我們站在校門口迎風飄揚的旗幟下向對面望過去,穿過遼闊的原野,遠遠的山腳下,有一户人家,那就是他的家——這個中間,沒有直線距離的路,要繞道走。

英才兄弟是每天早上第一個到學校,每天下午最後一個離開的。他一到教室,就把黑板擦得乾乾淨淨,閃閃發亮——放學後,仍然有很多附近的孩子用粉筆頭在黑板上寫寫畫畫,留下各種不成熟的痕跡;他走在最後,是因為他老幫值日生一起打掃衞生,做完了才走。做多了,大家就習以為常了,值日生往往做到一半就溜了,讓英才兄弟一個人幹。英才兄弟沒有怨言,兢兢業業,把地掃乾淨,把垃圾倒乾淨,把桌椅擺放整齊,做徹底了才走。後來,才知道,英才兄弟每天到學校之前,已經把家裏的飯菜做好了,把豬喂好了——他基本上是早上四點鐘起牀;晚上回去,他還要幫助家裏做飯做菜——爺爺奶奶和父親都身體不好,動不動就要癱在牀上呻吟;他母親有精神病。
因為勤快和謙虛,英才兄弟很快就融進了新環境,與師生們打成了一片,一點陌生感也沒有,他成為班上最受歡迎的人。
但英才兄弟十分自律,甚至古板,從不參與我們的打鬧嬉戲。大家覺得他唯一的缺點,就是無趣。他是班上坐姿最端正的一個,雙手背在後面,筆直地坐在座位上,聚精會神,目不斜視。英才兄弟的字很工整,一筆一劃,遒勁有力,就像書上的印刷體,記憶中,好像英才兄弟只寫正楷,一筆一劃,頂天立地。所以,英才兄弟的作業常被展示——這讓我有點羨慕嫉妒恨,本來有些表揚要落到我頭上來的,結果他來了,轉到他身上去了。那個時候,那個年紀,我們很在意老師的表揚,因為農村父母是沒有表揚孩子的習慣,只知道打和罵;要得到表揚,只有努力從老師那兒爭取。後來,期中和期末考試,成績出來,都是我和英才兄弟爭第二名,彼此追得很緊,這讓我在每次考試後有了“既生瑜,何生亮”的感覺。
不快歸不快,這感覺在心裏一閃即逝。因為英才兄弟願意拋棄一切成見,主動走到你身邊,向你請教,也參與一些文雅的遊戲,慢慢地,我和他成了好朋友——儘管在學習上大家憋着勁,你爭我趕。有競爭總是好的,可以讓人知不足,追求進步。

英才兄弟的勤奮和自律,讓他在小學升初中的考試中脱穎而出,成為我們班上四十多個人中唯一考上鎮重點中學的孩子,其他的,無論平時有多牛,都考在普通中學。上初中後,儘管英才兄弟所在的重點中學和普通中學有一段距離,但這並不影響我們往來。每隔兩個週末,英才兄弟都要來我家,給我帶來鎮重點中學最新的考試試卷——他名義上是請教,實際上是教我做,與我共享。英才兄弟來我家多,但他從來不邀請我到他家玩,哪怕同學互相走動很頻繁的寒暑假。現在才明白其中道理:他家特別窮,比我家還窮,他怕照顧不好同學,更怕有精神病的母親嚇着了我們。
初中三年,英才兄弟十分用功,聽説是鎮重點中學最勤奮的。那時候,鎮中學住讀,英才兄弟是第一個起牀到教室讀書,最後一個上牀睡覺的。教室的窗户是他關,門是他鎖和開的。每天熄燈後,他還在自制的煤油燈下潛心苦讀。天道酬勤,英才兄弟的成績,在那個高手如雲的重點中學也是一流的。初中三年很短,在不知不覺中,我們迎來了中考。我考了中專,英才兄弟考上了我們縣最好的中學——祁東二中。儘管當年高考升學率不高,但祁東二中,還是很厲害,考上大學的,幾乎佔了我們縣一半以上。進了祁東二中,就意味着一隻腳跨進了大學門檻,即使第一次高考不行,補習一年,保準沒問題——當年,高考補習很正常。

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英才兄弟甭提有多高興了,這意味着改變命運,奔赴美好前程的機會就已經來了。那天午飯過後,英才兄弟越想越興奮,一個人來到屋後的小水庫游泳。聽説下水前,英才兄弟高聲地吟誦了毛主席的“到中游擊水,浪遏飛舟”,然後躍進了水裏。平時每天,英才兄弟要遊一個來回。但那天,他實在太興奮了,情不自禁地多遊了一個來回。結果在離岸不遠的地方,他體力不支,沉了下去。等他被打撈上來,已經是四五個鐘頭過後的晚上了。
消息傳來,已經是第二天了。我當時就怔住了,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準備過去看看,父母不同意,認為不吉利——我沒有見上英才兄弟最後一面,也沒有送他最後一程,這是我終生的遺憾。英才兄弟被父母用草蓆裹了,埋在屋後的山坡上,墳正對着那水庫。
後來,坊間陸續有小道消息傳出,英才兄弟溺水那天,岸上站着一個放鴨的男人,那男人沒有救他。那男人跟英才兄弟的父母關係不好,經常為一點雞毛蒜皮的事,動不動就吵架。甚至也有人私下説,那位放鴨的不僅沒救,而且落井下石,曾經向載沉載浮的英才兄弟伸出了那根趕鴨的竹竿,可立馬又縮了回來。放鴨人坐在岸上,點了一支煙,眼睜睜地看着英才兄弟絕望地沉了下去。英才兄弟被淹死的信是放鴨人報的,但過了很久,他才跑回村裏報信。後來還聽説,那位放鴨人是英才兄弟的堂伯。
英才兄弟是我所有同學中,第一個失去生命,告別世界的。他死的那一年,正好十五歲,人生才剛剛開始。那個暑假,真是煎熬,一方面沉浸在自己跳出農門的喜悦中,一方面沉浸在失去兄弟的悲痛中。
轉眼就是三十多年過去了,如果英才兄弟還在,和我一樣,也是四十多歲的壯年了,贍養父母,撫育妻兒,是一家的頂樑柱了,與許多這個年紀的人一樣,一邊追逐夢想,一邊為民族復興加油鼓勁。記得英才兄弟曾經不止一次地憧憬過,他將來要從政,做一個好官,造福一方百姓。從英才兄弟小時候的自律和助人來看,我相信,他從政,一定是一個為人民服務的好官。但他還在茁壯成長的時候,生命就戛然而止,永遠地停在了十五歲。現在,英才兄弟的屍骨早就跟故鄉的山川河流,花草樹木融為一體了。

三十多年來,也經歷了一些親朋好友的生離死別。這些生離死別,大部分是上了年紀,瓜熟蒂落,算是品嚐了人生,屬於自然死亡。即使小部分非自然死亡,也都在四五十歲以後,有了自己的妻兒子女,而不像英才兄弟那樣年紀輕輕,愛情和家庭都沒有經歷過。
英才兄弟的死,讓人揪心,讓人始終無法釋懷,畢竟太年輕了。估計現在英才兄弟的很多親人朋友都把他忘了,但在千里之外的北京,我還經常想起他,也在深夜偶爾夢見青春年少,意氣風發的他。
人這一輩子就這樣,有些人,有些事,是永遠不會忘記的。忘記了,就是對自己和歲月的背叛;而那些與你有關係的人,就代表了你的過去;這些人的品質,暗示了那段歲月的質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