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啓德院士:醫患矛盾是醫學進步和社會發展的“必然”_風聞
剑啸易水寒-深知身在情长在,前尘不共彩云飞。2020-08-19 22:00
來源:微信公眾號“科學網”
作者 | 胡珉琦
● 這次疫情並不會從根本上改變醫患關係,因為矛盾根源沒有改變。
● 醫療效果越好,醫患矛盾反而越大。
● 我國人均GDP和發達國家相去甚遠,醫療要求卻向它們看齊,自然難以滿意。
● 我非常擔心,新冠疫情過後大型醫療機構會迎來新一輪擴張。
● 以為有了技術就可以包打天下,這比病人對醫學期待過高更危險。
“2020年的這場疫情傷害了很多人,卻也讓我們看到了醫患關係最理想的樣子。”新冠肺炎疫情暴發期間,網友的這條評論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鳴。
醫生和患者曾被看作是“兩個世界”的人,這場疫情彷彿讓他們深入彼此的世界,感受對方的温暖有光。
8月19日,是第三個“中國醫師節”。在這個特殊的日子,《中國科學報》專訪了中國科協名譽主席、中國科學院院士、北京大學科學技術與醫學史系創系主任韓啓德,審視中國的醫患矛盾究竟存在怎樣的生存背景?曾經割裂的醫患關係是否會因為新冠肺炎疫情得到“治癒”?
韓啓德
《中國科學報》:
經過此次新冠肺炎疫情,公眾對於醫學的認知會發生變化嗎?它會成為醫患關係改善的分水嶺嗎?
****▲韓啓德:
這場疫情讓我們對流行病、對健康有了更多的瞭解,但對醫學整體的認知未必有多少增進。
沒有特效藥、疫苗研發艱難的事實,一定程度上可以讓老百姓瞭解到醫學有自己的侷限,但我也擔心,在宣傳我們良好的疫病防控和治療成效的過程中,老百姓會不切實際地把醫學和名醫捧向更高的“神壇”。
我們的醫務工作者歷來具有在大勢面前以國家民族利益為重的精神,無論是新冠還是當年的SARS,醫護們都是用自己的血肉身軀擋在億萬民眾與病魔之間。
這段時間,由於各種媒體傳播,他們在老百姓心中樹立起了英雄的形象,獲得了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多的尊敬與掌聲。
可是,過去輿論也不乏醫者仁心的動人故事,類似的宣傳從未停止過,老百姓並非看不見,但醫患矛盾卻始終存在。
事實上,對醫患關係的真實感受,是老百姓在每一次和醫院、醫生、疾病打交道的過程中形成的。一旦疫情過後,醫院運營恢復常態,真實的醫患關係也一樣會回到常態。
我認為,這次疫情並不會從根本上改變醫患關係,因為醫患矛盾的根源沒有改變。
《中國科學報》:
醫學發展日新月異,知識鴻溝難以縮小,在現代醫學體系下,病人很容易被“知識權力”操控。知識權力是造成醫患關係割裂的根源嗎?
****▲韓啓德:
知識權力自古有之,只要醫生存在,他們和病患之間的信息不對稱就永遠不可能消除。
在醫學史上,從希波克拉底到張仲景、孫思邈,崇尚醫學、尊重大夫是古今中外源遠流長的民情民意。
中國的醫生就算在風雨如磐的舊中國、在百廢待興的共和國初期,甚至在“十年動亂”無章無序的年代,都能始終保持與患者和諧密切的關係,醫患之間往來不見塵沙,相處不聞雜音。所以,醫患關係割裂必然不是因為知識權力的存在。
那麼,我們不妨思考一下,在醫學不那麼發達的過去,為什麼醫患關係反而很和諧?
從2000多年前醫生這一職業誕生之時起,它就是一項高貴的事業,往往只有“貴族”才會選擇。
何為高貴?就是一旦你成為了醫者,你就不再是一個“常人”,除了具備專業的知識技能外,更重要的是擁有高於常人的道德品格,要有懸壺濟世的情懷,要有“菩薩心腸”。
社會評價也認為,“不為良相,便為良醫”。所以,醫者在長期的教誨過程中,形成了一種根深蒂固的文化自覺。
因此,他們在與患者接觸的過程中,始終保持着極高的道德操守和仁慈之心,即便治不了病,也會給患者帶去很多撫慰,醫患關係自然是良性發展的。
《中國科學報》:
所以,現在醫者身上的“貴族”氣質正在消減?
****▲韓啓德:
的確如此。
在一些有着悠久傳統的醫院,我們仍然能夠從醫者的舉止行為中感受到道德教誨的影響和傳承。但在很多醫院,特別是基層醫院,這種氣質就比較少見了。
醫生和教師一樣,是今天極少數仍被社會公認為“神聖”的職業。如果只把行醫當作謀生的手段,那麼他一定不是個好醫生。
醫生面對的是生命,在任何時代,醫生的道德要求都不能降低,否則加上信息不對稱,醫學就會變得非常可怕。
我不認同因為工作太苦太累,或者在醫患關係中受到委屈,就可以怠慢患者。只要見到病人,就必須同情他們,就要愛他們,就要竭盡全力救治他們。
也正因如此,一個國家應該讓最優秀的人去成為醫生、教師,如此這個民族才有希望。
問題是,如何才能讓這些職業對他們產生足夠的吸引力?他們應該得到應有的地位和體面的待遇。
不得不説,儘管國內醫生的待遇較以前有了大幅提升,但仍然不夠,大醫院與小醫院之間、大醫生與小醫生之間的待遇差距越來越大。
《中國科學報》:
您認為,造成醫患關係割裂的根本原因是什麼?
****▲韓啓德:
我們要釐清一個事實,醫患矛盾不只發生在中國,實際上,醫患矛盾加深是全世界都普遍存在的現象。它的深層次原因,恰恰是醫學的進步和社會的進步。
從醫學進步來看,首先,一個多世紀以來,突飛猛進的醫學技術帶來了醫療模式的根本性變化。20世紀前,無論是西方還是中國,患者與醫生往往是一對一的熟人關係,即便看不好病,也不會產生過激的矛盾。
醫療技術發展的結果是,去醫院看病成了主要渠道,醫患之間成了陌生人的關係,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度隨之下降。
其次,醫療效果的提升導致病人的期望值大大提高。
假設過去只有20%的病人有機會治癒,而現在80%的病人都可以,按理比起以前來,現在的人應該滿意了,但實際情況是相反的,這就是期望值提高後產生的結果。
當沒被治癒的成為少數,就更容易產生心理不平衡。所以,醫療效果越好,醫患矛盾反而越大。
再次,醫療技術的發展,使得醫生把幾乎所有精力和注意力轉移到了技術上,跟病人的相處則被放到了一個次要位置,醫生與患者的距離也就越來越大。
過去,大多數醫學難題是醫生解決不了的,他們只能花更多精力去安慰患者,反而更能滿足患者的內心需求。
**第四,現代醫學技術提高帶來的直接後果是,醫療成本和價格大大提升。**費用的增加使得病人所承受的壓力倍增、滿意度下降,這又會加劇矛盾。
除此之外,現代醫學技術的發展還帶來了很多原本沒有、現階段又無法解決的倫理難題。
比如在器官移植中,接受供體的優先順序如何設定;生命輔助技術到底該不該使用,使用到什麼時候才可以停止;在遺傳性疾病的診斷和治療中,先天缺陷的孩子到底要不要救……這些沒有標準答案的兩難問題,使醫患之間產生了更多分歧。
《中國科學報》:
沒想到,醫患矛盾產生的深層次原因居然是醫學的進步,那社會進步又是如何影響醫患關係的呢?
▲ 韓啓德:
“社會進步”使得“病牀邊的陌生人”越來越多。醫學發展至今,疾病治療已不再只是醫生和患者之間的事了,律師、倫理學家、社會學家、哲學家、政治家、企業家都圍繞在醫患之間,矛盾也越發複雜。
一個關鍵的轉折發生在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當時美國國內掀起了一系列民權運動,包括女權運動、反種族歧視運動、自由意志運動等等,普通老百姓要求的權利越來越多,其中包括知識不對等前提下病人權利的訴求。
法律、律師羣體開始越來越多地介入醫療案件,其中最為我們所熟知的就是病人的知情同意權。病人及其家屬需要簽署知情同意書,醫院才能實施手術,它可以保證患者的知情權和選擇權,是醫患平等的表現。
此外,由於醫療過程中涉及生命維持系統如何使用、棄嬰如何處理等問題,社會學家、倫理學家甚至哲學家也紛紛加入,他們關注的是“生命的價值到底是什麼”。
還有政治的介入,在西方的選舉制度之下,洶湧的民意可以綁架政治。典型案例就是上世紀70年代尼克松在高漲的抗癌運動期間簽署了《國家癌症法案》,動員全國力量,要在短期內戰勝癌症,可最終以失敗收場。
藥企對醫療的涉入和干預更是毋庸置疑的,它們與醫院、醫生之間的不健康關係常常是觸發醫患矛盾的重要原因之一。
總之,更多陌生人介入醫生和患者的關係,一方面是社會進步的表現,另一方面對患者而言又是一把雙刃劍。
以患者的知情同意權為例,本身是保護病人權益的重要舉措,但實際上卻往往會加深醫患之間的矛盾。
例如病人已經神志喪失,直系親屬又沒在身邊,誰來簽字?不簽字不能做手術,往往由此貽誤病情。知情同意規定任何風險都要告知病人,病人不懂醫,驚嚇之餘還要自己做出是否接受治療的決定,常常造成病人十分糾結乃至受到傷害,由此引發醫療糾紛。
過去,病人全權交給醫生,當然如果醫生不負責任,可能造成對病人的傷害,但多數情況下,醫生感受到的是責任,而病人沒有被迫做出決策的痛苦。
在發達國家,由於法制的完善和整個支撐體系的強大,以及以自由為核心的文化底色,老百姓可以相對適應這種複雜的醫患關係。但在快速轉型的中國,我們很難在短時間內處理好各種關係,醫患之間自然會出現各種問題。
《中國科學報》:
除了醫學和社會進步這一共性問題,中國的醫患矛盾是否有其特殊的產生背景?
****▲韓啓德:
首先中國40多年的快速發展創造了一個世界奇蹟,大醫院的醫療設備、條件和發達國家不相上下,別人有的技術我們幾乎都有,病人能夠看到希望,“就算砸鍋賣鐵也要救命”,無奈優質資源有限,不可能滿足所有人的需要。
我國的人均GDP和發達國家還相去甚遠,老百姓對醫療的要求卻向發達國家看齊,自然難以滿意。
**其次,中國的醫療服務體系結構嚴重不合理。**由於缺乏分級診療系統,優質醫療資源大量集中在大城市的少數醫院,基層醫療機構的治療水平、服務水平低,病人都湧向大醫院。
大醫院即便拼命擴張,也趕不上病人增長的速度,擁擠不堪的情況下,服務很難使羣眾滿意。而基層醫療機構門可羅雀,水平更難提高,形成一種惡性循環。
**我非常擔心,新冠疫情過後大型醫療機構會迎來新一輪擴張。**醫療資源分配不合理的情況必須大力扭轉,必須下定決心把資源投入轉向基層,而且必須投放到基層的“人”上,而不是投給設備,從而引導更多好醫生到基層工作。
一旦中國能夠建立起分級診療體系,再加上互聯網技術的應用,我相信可以大大改變現階段醫療資源分配的巨大弊端,進而使得醫患緊張關係得到緩解。
**此外,我們醫保的概念與定位不夠準確。**中國的醫保堅持“低水平、廣覆蓋”,目前至少覆蓋到了全國95%以上的人羣,這是一項了不起的成就。
問題是分級診療被打破、大醫院無序擴張、醫療成本高昂,這與“低水平、廣覆蓋”的醫保制度是不匹配的,進而引起老百姓對醫保的種種不滿。
這些問題多是轉型時期我們發展迅速、醫療衞生體制改革無法迅速適應的結果。現階段,上述問題交織在一起,是造成我國醫患關係緊張的重要原因。
《中國科學報》:
現階段,除醫藥衞生制度改革以外,我們可以為改善醫患關係做哪些努力?
****▲韓啓德:
進一步深化醫藥衞生制度改革確實是改善醫患關係最根本的途徑。除此之外,首先要完善相關法制,對醫鬧、傷醫行為絕不姑息,這是底線,不能觸碰。
要更加廣泛和深入開展醫學科普,讓老百姓正確認識醫學是什麼、什麼是醫學能夠解決的、什麼是醫學不能解決的,降低對醫學不切實際的期待。
在理解醫患關係時,雖然醫生與病人是夥伴關係,理論上不存在誰強勢誰弱勢的問題,但在微觀現實層面,需要醫方特別是醫生做出更多改變。其中就包括醫生要增強醫學人文素養。醫學人文是戰勝“醫學現代性困境”不可或缺的環節。
到底什麼是醫學人文?簡單説,就是對生命與人生價值的認知、對醫學本質的認識。
不知死,焉知生。人如果沒有把死亡看透,對生就難以有深刻的理解。當然,一個人如果對生的價值和意義有了正確的認識,對死也就瞭然了。
醫者要和患者成為由生命串連到一起的朋友。患者把自己的生命託付給醫者,而醫者則把減除病人痛苦、挽救病人生命當作自己的天職,編織起一種神聖而親密的關係。
《劍橋醫學史》的作者羅伊·波特曾經批評當下,“醫學有時似乎由主要對發展它的技術能力感興趣的精英在領導,而他們很少考慮它的目的和價值,甚至個人的痛苦”。
“醫生和‘消費者’一樣成為了技術至善論者,他們被鎖定在渴望創造雄心勃勃‘能做,必須做’的幻想中,現代醫學教育培養出來的學生是一個把自己看作科學家的醫生,而不可能培養出病人通常需要的、能關心人的醫生。”
羅伊·波特是在提醒醫生,如果你把技術當成了唯一對抗疾病的武器,以為有了技術就可以包打天下,這將比病人自己產生對醫學過高的期待來得更危險。
其實,“醫學是一種回應他人痛苦的努力”,如果每一位醫者都能時刻踐行“有時去治癒,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醫患關係就能保持理想的狀態。
《中國科學報》:
醫學人文又該如何落地?
****▲韓啓德:
敍事醫學是讓醫學人文落地的舉措之一。
敍事醫學是由具有敍事素養的醫護人員,遵循敍事規律所踐行的醫學,敍事醫學強調醫者“認識、吸收、解釋”疾病的能力,以及易受疾病故事感動的同理心,它不僅是落實醫學人文的一個手段,也是改善醫患關係非常重要的方法。
如果我們認同“醫學是一種回應他人痛苦的努力”,那麼尤為重要的就是關注病人的內心活動。實際上,每個疾病背後都有觸動人心的故事,作為醫生,你是否願意花時間去傾聽、去了解。
敍事醫學其實就是借用文學中的敍事方法,通過了解病人完整的、細緻的、獨特的故事,解開隱喻的部分,從中梳理出合理的結構,分析得到關鍵的決定故事走向的節點,最後形成文本。敍事醫學特別強調病人自由傾訴和醫者專業傾聽的重要,醫者在任何時候都能尊重病人的悲痛。
面對每個病人特有的故事,能夠理解、溝通,能夠與醫療手段融合,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需要我們在臨牀實踐中不斷學習和體會。
**最直接的訓練方法,其實就是真正用心去分析幾個患者治療的全過程。**把他們在該過程中正規病歷以外的細枝末節、心理過程乃至家屬的感受一一記錄下來,然後真正把自己融入故事裏,迴歸到自己和病人的關係——一種完全的夥伴關係,形成一份充滿温情的敍事醫學病歷(平行病歷),從而指導和調整自己跟病人相處的方式。
有了敍事醫學的訓練,即使現在每位病人的門診時間只有10分鐘,只要醫生加強溝通能力,多一點與病人的同理心,也一定可以比過去做得更好。
《中國科學報》:
在當下的醫學教育中,人文教育仍是一種邊緣化的存在嗎?
****▲韓啓德:
現在人文教育的重要性已經被普遍接受,正在得到加強。比如北京大學成立了醫學人文學院,包括了醫學史、醫學哲學、醫學倫理、醫學法律、醫學心理學、醫學與文學等學科內容,致力於醫學生的社會科學、人文科學的教育教學。
但我始終認為,醫學人文光靠傳統的課程教學是無法全面涵蓋的,因為人文無法被簡單地分解為某些特定的知識和技能。人文是一種情懷,它是薰陶出來的,是感受出來,是領悟出來的。
因此,未來我們的課程設計重點不在於知識的傳播,而是根據臨牀實踐中所遇到的現實問題挑選議題進行課堂討論,並應用多學科知識和技巧,提出具體的解決方案。
我也希望我們的醫學生能在日常學習中主動提升自己的感受力,通過各種途徑去理解什麼是“人”。文學作品書寫的就是人性,因此我也非常提倡醫學生能養成閲讀經典文學作品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