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城市,越來越沒有人情味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9411-2020-08-20 14:46
來源:超級文和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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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並不需要真正市井的街道和人文,而是需要一座復古主題的消費樂園。
人們沒有沉浸在“童年的味道”裏,而是沉浸在大眾點評、朋友圈、微博共同架起的社交網絡,以及涼爽的空調和便利的移動支付裏。
" alt=“500” />上個月,廣州超級文和友在盛夏中正式開張。這是一座主打民俗小吃和市井文化的複合型美食廣場,一開張便成為2020年夏季最熱門的探店目的地,開業初期有接近上千個號排隊。
據界面新聞報道:“這家佔地面積約5000平方米的超級文和友,位於廣州太古匯裙樓,身處天河一線商圈,在繁華的現代建築映襯下,其復古又市井的設計,帶給人強烈的視覺衝擊。”
廣東人民的朋友圈炸開了鍋——排上號值得一條朋友圈,成功“入園”的則值一條九宮格。不少去過超級文和友的90後廣東人表示,很有童年的味道。
然而,在一波波熱鬧的探店風潮中,一座城市的歷史和文化已然被奇觀化。
1.
城市士紳化,市井文化的脆弱
從社會學的角度來看,這座坐落在廣州市中心的市井美食廣場是城市士紳化的一種體現。
士紳化(Gentrification)又稱中產階級化,形容一個社區逐漸被中產住户或資本入駐而改變面貌的過程。作為一種城市變化現象,它最早由以魯斯·格拉斯(Ruth Glass)和簡·雅各布斯(Jane Jacobs)為代表的一批英美學者提出。
雖然廣州超級文和友是一座主打平民特色的市井美食城,但其市中心的選址、主題樂園似的裝潢,都指向了中產階級的消費習慣和審美。
士紳化對一座城市的影響是正面還是負面,一直是學界爭論的議題。
一些聲音認為,士紳化是城市發展的必經之路,另一些聲音認為,城市士紳化是資本壓制土著文化的表現。但與早期許多社會學學者所擔憂的一樣,現代城市的士紳化背後存在着明顯的階級衝突。
首先,由大公司和大商場構成的城市商圈必然會提升周邊的生活成本。日漸高漲的租金和日常開銷會擠走大批小商户和原居民,最終導致城市中好的地理位置都被中產階級和外來資本所佔據,而無法負擔更高生活成本的人只能離開。

《歲月神偷》
一般而言,城市士紳化由資本牽頭主動入駐,但也存在被動的時刻。
比如在今年疫情的打擊下,很多蒼蠅小店和家族老字號沒有足夠的資金熬過漫長的閉店期。面對不可抗力,市井所揹負的階級資本差異被具象化成一個個拆掉的招牌,取而代之的,往往是資金更穩定的連鎖品牌。
對比起資金雄厚的公司集團,市井文化顯得如此不堪一擊。那麼,我們又為何要維護脆弱的市井文化?
其實在無數影視作品中,我們早就被市井的魅力深深觸動過。
像在王家衞的《花樣年華》中,蘇麗珍經常拿着綠色保温罐去樓下的攤檔打雲吞麪,然後和周慕雲在窄窄的樓梯間相遇。正是這種市井的場景設計,最能讓觀眾感受到湧動在空氣中的曖昧情緒,以及一座城市的特別之處。

《花樣年華》
然而,現實生活中的城市建設,正隨着人們生活方式的變化步入了一個怪圈。
街道上開了越來越多隻做外賣不做堂食的“廚房”;菜市場在消失,外賣軟件的賣菜站點在增加;商場愈發萬能,可以容納飯店、書店、咖啡店、服裝店、電影院,而商場門外卻是水泄不通的水泥路,和亂七八糟的共享單車。
一座城市的人情味,正在被商業和互聯網逐步瓦解,與此同時,人們的生活範圍和信仰也在加速縮小。
2.
人往高處看,生活全靠App
現代都市人生活的一大特點是:人往高處看,生活全靠App。
所謂“人往高處看”,指的是人們對高樓林立的大城市普遍的嚮往。
知名建築師馮果川在看理想即將上線的新節目《人類居住簡史》中指出,建築是權力的象徵。世界上有很多建築以最高、最大來標榜自身,這背後實際上是權力崇拜的邏輯。
馮果川説到:“……城市之間在攀比摩天樓的數量和高度,這是為什麼?因為摩天樓的高度能夠以一種絕對的量化指標來彰顯其主人的力量。”
正如東方明珠(或陸家嘴開瓶器)之於上海,CCTV大樓之於北京,小蠻腰之於廣州,帝國大廈之於紐約,人們傾向於將這些魁梧高聳的建築視為一座城市的地標,恰恰暗含了對權富的嚮往。
在一個維度上,士紳化意味着一座城市正在變得更有經濟實力。高樓大廈、大型商場、高架橋的交織構成了職員社會和商業社會的運作。一切朝着金錢和名譽前進,有序且冷靜。
那麼,開在廣州中心地帶天河區,被高聳的寫字樓和綜合型商場環繞的超級文和友,是否就意味着它將市井文化推上了枱面?
事情並非如此簡單。與其説市井文化終於在市中心有了一席之地,不如説它被包裹在了現代消費主義之中。
開在文和友裏的市井食肆確實更時髦、更規範、更流程化了,卻也失去了那種始於街道,活躍於鄰里之間的原生淳樸氣質。
當然,在今天市井文化幾乎瀕臨消散的大都市裏,文和友的出現在一定程度上的確有助於推動民俗文化和民間飲食的留存與傳播,在其創建的市井食肆裏,也請來了真實的廣州美食老字號入駐。
但問題在於,這背後的一套以消費為主要驅動力的文化生產邏輯——我們吃民俗小食時,吃的是小食本身,還是也包括了一種環境氛圍?將市井文化抽離出市井之後,市井文化還是原來的市井文化嗎?

《歲月神偷》
原本的市井食肆也許並不如商場正規,但其承載的人情煙火卻是真誠樸實的。
街頭巷尾的小店裏,人們去拉家常,熟人之間可以賒賬,男女老少無差別入座。而在市中心的一座市井美食廣場想必是更流程化,且更嵌入互聯網時代的。排號、無現金支付就已經刷走了一批不熟悉互聯網的人羣。
市中心所承載的商業需求必定是外向的,這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小社區的內向性。
顧客從四面八方趕來體驗,也就不存在拉家常、賒賬、留飯等真正的市井食肆具備的社交功能。光顧文和友最終成為了年輕人們的又一枚虛擬社交貨幣。
在這一個例中我們還能看到,所謂的市井文化被裹挾在商業權威之下。在一座精心打造的主題建築裏,**市井味道更多是一種展示品。**人們來接受奇觀的洗禮,用手機留下記憶,卻對真實的市井毫不關心。
保護市井文化內核的責任或許不應該落在一家商家肩上,相反,市井文化也不是一家商家能裹挾的。但需要注意的是,一套帶有中產階級意味的消費主義體系正在改造着城市人文。
廣州文和友並不是個例。佛山的嶺南新天地、北京的南鑼鼓巷和前門、成都的寬窄巷子,都是一種帶有中產階級意味的市井還原。而這種以商業為目標的街道建設,正被越來越多城市所吸納。
清華大學社會學教授嚴飛在看理想節目《社會是一件藝術品》中分析道:“城市的信仰變成了一種簡單粗暴、經濟主義至上的城市發展趨同化表現,對’繁榮‘的追求,成為了城市發展和規劃的唯一指標,而完全捨棄了’神韻‘這一特質。”
摩登大廈、高端商場、精緻的商業街已然成為了一套新的城市審美系統。它們看似花樣百出,實則為了資本運作而服務。
不知不覺地,城市的特質被消磨,人們的生活也畫地為牢。
3.
“附近的消失”
在這場士紳化的變革中,我們無法忽視“人”的角色。因為城市建設的同質化絕不僅僅是審美的問題,它更折射出居民們生活狀態的單一和乏味。
牛津大學人類學教授項飆在訪談節目《十三邀》中提到一個概念,叫“附近的消失”。
得益於互聯網的高速發展,人們對生活環境的瞭解以及對日常活動的安排都可以通過手機實現。當一切都可以在線上完成時,人們逐漸對現實世界中的“附近”失去了一個落地的、系統性的認識,但生活的層次感恰恰是需要從“附近”出發的。
《十三邀》
“附近的消失”進而導致了一種“懸浮”的生活狀態——
人們一方面可以安心地窩在家中,通過互聯網看見更大的世界,也熱衷於對遙遠的事件發聲;一方面又與每天送外賣來的外賣員毫無交流,對食物與生活所需的瞭解完全依靠電商APP給出的數字,對生活區域的“附近”更顯陌生且毫不在意。
現代人的生活通過互聯網,“漂浮”了起來。而拜訪文和友的人們並沒有沉浸在市井文化中,而是“浮”在了市井文化之上。
在廣州超級文和友的官方發佈文中,文和友表示希望為廣州“打造一座市井博物館”。品牌團隊籌備五年,走訪了許多舊城區,與老食肆交流,力求還原最真實的老廣州。
人類建造博物館的目的是為了保存一些珍稀的文化產物,那麼問題的關鍵就在於,廣州為什麼需要一座“市井博物館”?
是因為廣州的市井文化已經完全沒落了?街區美食小鋪都撐不下去了?還是因為,沒有人願意去拜訪真正的市井街鋪了?
或許可以這麼理解,廣州超級文和友扮演了一箇中介的角色。
當已經充分接納士紳化審美的人們,無法或不願去走訪和感受真實原生態的市井文化時,超級文和友成為了最佳的選擇——這裏有仿真度極高的街道裝潢,彙集了八方美食,非常適合拍照發朋友圈,而且交通便利。
這背後有一個更隱晦的趨向,即在高端時髦的士紳化審美的入侵下,年輕人已經不願意去探訪原生的市井文化了。只有當市井文化散發的“土味”和“平民味”被包裝起來時,年輕人才會提起興趣。
假如年輕一輩的廣東人真的需要去“博物館”感受自己城市的市井氣,那麼這無疑是一件悲哀的事。因為這意味着城市和居民都已經給被現代性異化到面目全非,真正的平民文化已消失殆盡。

《重慶森林》
被科技籠罩的現代社會的一個重要特點是祛魅,也就是事物不再神秘。互聯網使訊息唾手可得,使建立關係輕而易舉。但也由於人們意識到“只要我想,我就可以”,隨着便利而來的不是好奇,而是惰性。
看理想專欄作者李厚辰在《外賣與996,城市的代價》中寫到,現代城市的“迷人”之處在於更多選擇,更舒適,更迅速,這使得人們沒有必要放棄任何便利的服務。
既然能叫外賣,為何要親自去買?既然能發微信,為何要當面交流?既然能去文和友,為何還要去後街小巷?
最終,“只要我想,我就可以”變成了“我知道可以,但大可不必”。
尾聲.
如果鋼筋水泥是未來都市的必備,如果高樓大廈在一百年後也會成為另一種“市井文化”,那麼這其中最核心的,恐怕還是人文關懷。
可惜的是,至少在現在,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看似非常接近,實則早已被科技製造的便利所取替。
文和友式的主題消費樂園並不是問題的根源,而是問題的一種體現。
作為現代城市的一種景觀,把歷史人文濃縮在一個精美的水晶球裏或許只是“文和友們”迎合消費者需求的方式。真正需要反思的,是當互聯網以社交媒體、掃碼點單、無現金支付等等方式入侵傳統文化後,我們拱手讓出了什麼?
我們讓出了去瞭解一個陌生人,去沉浸在一種陌生文化中的耐心。
不知不覺中,我們的城市,文化,生活方式已經被“互聯網思維”壟斷。
互聯網式的便利,切斷了人與人之間的“無效”交流,把人與人的關係推向“有效”的消費與服務關係。然而那些市井文化獨有的煙火氣,恰恰是由“無效”的、費時的、瑣碎的交流所構建,而非單純的商業聯繫。
好奇心日報的《街區士紳化是好是壞總有爭議,但居住者有權選擇才是最重要的》一文曾指出:
“上海的Airbnb房東們樂意把自己房間所在的街區稱為法租界,因為這聽上去浪漫、高端,他們絲毫不用顧慮這個詞背後的殖民歷史。”這背後無疑是利益導向在驅動。
一座城市的歷史文化在現代社會中最大的用途,變成了金錢。
還記得在《流浪地球》裏,極端天氣完全破壞了地球的生態,人類迫不得已建造了龐大的地下城,蝸居泥土之下。
我們看到“人造王府井”時發笑,看到以假亂真的賽博教室時驚歎。然而屏幕之外,還沒等到末世找來,人類就着急地用人造景觀先把自己給圈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