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箇中國皇帝,在德國迪特福特“登基”了_風聞
酷玩实验室-酷玩实验室官方账号-2020-08-20 07:25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的距離。
而是“圖片僅供參考,請以實物為準”。比如,你以為的牛肉麪,和實際上的牛肉麪。
所以,當你看到掛滿紅燈籠的大街,行人都穿着大褂,到處都是漢字的景象時,千萬不要以為這是中國。
甚至,不要以為它是唐人街。
它可能只是德國西南部,一個叫做迪特福特的小鎮,在過狂歡節。
從1928年起,這個小鎮都會在天主教大齋節前的最後一個星期四,舉辦”中國狂歡節“,化身”巴伐利亞的中國“。
小鎮的每個人都會把臉塗黃,穿上傳説中的“中國傳統服飾”,在大街上扯着嗓子亂喊“你好“。
然後,載歌載舞地宣佈,“今天我們都是中國人”!
作為一個真正的中國人,我很難把這稱之為“中國傳統文化”。當看到滿清辮子、塗黃的臉以及“傅滿洲式的小鬍子”時,我感覺有被冒犯到。
但當我得知,這羣德國人把中文作為當地的官方語言,小鎮中心的石碑上寫着和天安門的距離,每個小鎮居民都為見過中國人而驕傲時,我又不得不承認,他們的確是喜歡中國文化的。

只是,他們理解的中國文化過於奇特,讓我有種鄰居誇我的醜T恤好看一樣的彆扭情感。
1
這場德國小鎮裏的”中國“狂歡,是由德國國產的小丑扮相開場的。
30多個當地人帶着紅色或黃色的誇張假髮,穿上代表着“中國文化”的黃色繡花浴衣,臉上畫着油彩,整裝待發。
在凌晨一點,他們會吹着小號和長號,又唱又跳,從郊外到市中心,把鎮上人都吵醒。
中國狂歡節,由此正式開始。
56歲的弗蘭斯是這個隊伍中的一員,他已經為”中國狂歡節“開幕38年。過去的每一年,他都要在二月的德國寒冬裏走24公里。
他覺得這樣的儀式讓他成為一個真正的中國人,因此分外認真。“即使是面對15釐米的積雪,也阻擋不了我們的腳步。”
既然是“中國狂歡節”,當然會有很多“中國元素”。
1954,小鎮居民知道了“皇帝”這個概念。所以,他們讓“皇帝”,來主持狂歡節。
這個“德國版中國皇帝”不是世襲制,但卻是終身制的。每當前一任皇帝去世,就通過“抓鬮”的方式,選出下一任皇帝。
所以,每個市民都有機會當皇帝。從1954年起,小鎮一共有11任皇帝。現任的“皇帝”,叫做科勒。
他的本職工作是燃氣公司的銷售,只有在這一天,他會裝扮成皇帝樣子,成為“一國之主”。按照“中國習俗”,市長那一天都得對他“言聽計從”。
為了儘可能地向中國靠攏,科勒甚至還有自己的“年號”——福高帝。
這年號是他們請中國人起的。聽説科勒對此很滿意,”太完美了,這倆音節,我也能發得出來“。
對於這個全歐洲唯一一個官方語言是漢語的地方,發出中文的音節對他們的確是件高興事。
在狂歡節的前夜,科勒通常都緊張地睡不着。他時常會為”偉大的皇帝“還是”高貴的皇帝“這種措辭問題,糾結不已。
早上,科勒會為自己畫上誇張的眼線和傅滿洲式的鬍子,讓自己看起來更像是“眯縫眼”的中國人。
有記者問起:”你有沒有想過這麼做會冒犯中國人?“
他覺得:”不會,完全不會,因為這正是在突出一種面部特徵……我們覺得中國文化特別有意思,而且,從來沒有哪個中國人對此有意見。“
的確,即使的表達方式讓人有點不舒服,但當我們得知他們的初衷並無惡意,中國人還是會寬容地接受他們的示好,而不會非要扯上什麼“歧視”之類的話。
上午11點,小鎮的老城區就全部封閉起來,為狂歡節預熱。
這個原本只有6000人的小鎮,熙熙攘攘地擠了2萬多遊客。巴戈利亞電視台記者逮住每個黃種人,問他們對狂歡節的看法。
街道上更洋溢着奇異的“中國氣息”。
歐式建築上貼着歪歪扭扭的中國字,“嘿華人,你好嗎?””祝你生,活愉快“。
有些店面直接給自己加上了”中國“二字,麪包店成了“中國麪包店”——裏面賣“中國啤酒”和“中國特色美食”。
中國人並不熟悉的甜甜圈和椒鹽脆餅也被冠以中國美食的名義,就像是國內賣的意大利特色炒麪一樣。
這種感覺,就像是看伏地魔和林黛玉談戀愛,龍媽為劉備尋死覓活一樣,充滿現實魔幻色彩。

下午2點,中國狂歡節的遊行正式開始,50多支遊行隊伍把老街佔得滿滿的,人們大喊着“嘿,華人”或是“你好”,對着花車瘋狂亂叫。
如果是第一次去歐洲的中國人,一定會被他們的熱情震驚,很難理解這幫外國人為什麼這麼喜歡中國。
他們成成羣結隊地扮成中國古代人的形象,即使有些許不準確,但卻洋溢着喜悦的神情。
小朋友們也嘗試模仿中國服飾。

小朋友手裏銅錢上的“收”和“付”,大概是想用漢字表”恭喜發財“的意思。當我打開支付寶的時候,我覺得他們某種程度上也算是歪打正着。
還有這個中國龍,在一羣歡呼的外國人裏,扇形統計圖立刻就出來了:三分懵逼,三分蠢萌,還有四分存在主義哲學的意味。

當然,既然是外國人的狂歡會,總會有那麼幾樣難以理解的“中外結合式”產物。

二人轉的扇子+京劇的頭飾,誰還不是個國粹呢。
還有這個“迪特福”,也是有點迷惑,難道是在中國超市裏不小心看到的?

遊行途中,福高帝從龍形的花車上走下來,在人羣的簇擁下,走向高台。所有人都被中國狂歡節的氣氛所感染,激動地大喊着“福高帝”。

福高帝捧起做成奏章樣子的《與告民書》。
詔令的內容基本都是祝願新的一年風調雨順、幸福安康,也會祝願中德友誼長存,他們都能長長久久地做“中國人”。
全程除了四隻爪爪都用力爬在皇帝頭上的龍,無辜呆萌到讓人出戏,這場儀式還算是圓滿。
然而,這隻稀奇古怪的龍,花費了工匠師麥克斯110個小時,才雕刻成功。可以稱得上是一番心血了。
隨着福高帝的致辭,“巴戈利亞中國國歌”響起,狂歡的氛圍達到了峯值。儘管,中國人和德國人都聽不懂這首歌,但並不妨礙現場的人隨着節奏歡呼搖擺。
儘管你可能不會認同他們所謂的“中國”,卻依然覺得這幫德國人,有種特殊的可愛。
小鎮與中國文化近百年的糾纏,超脱了時間與空間。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中國人,如果不是因為我對中國文化太過於熟悉而導致的“割裂感”。我想,我一定也會全身心地沉浸在這個狂歡節中。
因為,無論如何,這份快樂,是中國文化帶來的。
02
如果説,德國小鎮在追求中國文化的過程中,透露着不可名狀的魔幻色彩。
那美國人在追求中國文化上,就顯得具象得多。**左宗棠雞,**是其中的代表。
把雞腿肉細細切成適口大小,裹上面粉放進滾燙的油鍋裏,聽“刺啦”一聲響。幹辣椒、香葱熗炒出鍋,澆上甜辣口的醬汁,佐以清淡的花椰菜。
一道左宗棠雞,就出鍋了。

在美國人眼裏,左宗棠雞是一道極富盛名的中國菜。幾乎所有打着“中國特色”的飯店裏,都有這道菜。
“左宗棠雞沒有成為這個國家最受歡迎的菜,只是因為有披薩的存在。”
“左宗棠雞,哦,我可以一週吃七次。”
“突然間你會發現,在任何地方,任意一家中餐館,都有左宗棠雞。”

(圖源紀錄片《尋找左宗棠雞》)
只要説起“中國美食”,很多美國人的第一反應,都是左宗棠雞。
有美國人開玩笑説,“世界上最著名的人物恐怕就是左宗棠了,畢竟點菜時,大家都會來一句,‘一份左宗棠’”。
但很遺憾,作為“中國美食的代表”,我的湖南朋友,都沒吃過這道菜。

當我和我媽説起這道菜的做法,我媽直截了當地説:“這不就是用雞肉做的糖醋里脊嘛?”
嗯,乍一聽也沒毛病。
總之,用左宗棠雞代表中國文化,就像是用我的kindle代表我一樣——唯一一個我們倆都知道的東西,是我昨晚吃了什麼味兒的泡麪。
左宗棠雞裏唯一有點文化底藴,也就數左宗棠了,但是左宗棠雞吃得多並不代表美國人就很瞭解中國文化裏的左宗棠。
恰恰相反,他們甚至連”左宗棠“三個字的音節都發不準。
美國人把“左”念做“TSAO”、“TSAU”、“GAO”、“CAO”……中國菜單收藏家哈利斯·皮特在採訪中説,“我收藏的菜譜裏cao就有15種寫法”。

(圖源紀錄片《尋找左宗棠雞》)
這裏的“CAO”,説的就是左宗棠的“左”字。
對於左宗棠其人,美國大多數人也就是在吃雞的時候,產生些奇思妙想。
有人覺得左宗棠是第一個做“左宗棠雞”的廚子,就像發明重慶雞公煲的張重慶一樣。

(圖源紀錄片《尋找左宗棠雞》)
也有人猜想他大概與新中國成立有關。

(圖源紀錄片《尋找左宗棠雞》)
還有人得知左宗棠將軍的身份,腦海裏就自然而然浮現出長鬍子的蒙古武士形象——那是大部分美國人對中國古代將軍的印象。

(圖源紀錄片《尋找左宗棠雞》)
種種猜測之下,左宗棠什麼都像,唯獨不像他自己。
當然,也不是所有的中國菜都受美國人喜歡,許多菜品都是根據美國人的口味,改良過的。
梁師傅就改良過一道腰果雞。
這也是一道炸雞,與左宗棠雞不同的是,腰果雞要將雞肉去骨醃製,裹上有秘製調料的麪粉,然後再炸制,澆上特色的醬汁。

(圖源紀錄片《尋找左宗棠雞》)
腰果雞一經發明就風靡當地,現在密西里州的幾百家餐廳都做腰果雞。
60年代末,麥當勞還來梁師傅的餐廳學習過給雞塊上粉、炸制的工藝。
之後,麥當勞還一度想要買斷菜譜,遭到了梁師傅的拒絕。
一年後,麥樂雞就上市了。採訪中,梁師傅的兒子還笑着説:“我想,他們還欠我的版權費呢。”

(圖源紀錄片《尋找左宗棠雞》)
同樣做美式中國菜的還有彭氏餐廳的彭長貴。
彭師傅在80年代的時候,就已經回國發展,但美國的美食江湖上,仍有着他的傳説。
《目擊者新聞美食》節目組,曾經拍攝過一段關於他的影像。
根據節目主持人回憶,彭長貴是個高高瘦瘦的廚師,不會説英文,只是默默做菜。
他噼噼啪啪地翻炒,各色各樣的肉和調料,香味就從鍋裏散發出來。節目直播當天,就有1000多個人來詢問菜譜。
而他在節目中做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左宗棠雞。這也是左宗棠雞第一次出現在大眾面前。

(圖源紀錄片《尋找左宗棠雞》)
他將這道菜取名為“左宗棠”,**是取其“常勝將軍”的寓意——**希望這道菜也能像左宗棠一樣,在美國無往不勝。
一開始,左宗棠雞還是道比較傳統的辣味湘菜,但在美國傳開之後,有些廚師覺得美國人更愛甜口,就在其中加入了糖醋元素。

(圖源紀錄片《尋找左宗棠雞》)
之後又有人在其中加入了花椰菜作為佐菜,就成了現在的左宗棠雞。
如今,左宗棠雞風靡全美國,中國餐廳成為美國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甚至猶太人的宗教節日都要去中國餐廳吃飯,還有玩笑説,“猶太人在1000年前才知道中國菜,但猶太民族5000年前就存在了,那他們前4000年到底是怎麼活下來的?”

(圖源紀錄片《尋找左宗棠雞》)
當美國人提起左宗棠雞,就是在説中國文化本身,他們把與中國相關的食物也用左宗棠命名。

(圖源紀錄片《尋找左宗棠雞》)
當國人還在討論“要八分熟的牛排會不會被笑話”時,隔壁的美國人為了左宗棠雞都要“饞哭了”。
03
我想像德國小鎮的中國皇帝和左宗棠雞這樣的故事,會越來越多。
我們可能需要接受這樣一個事實:
當中國文化傳播到世界各地,與各種地區的文化碰撞、混合,會產生千奇百怪的變化。
就像薑汁遇到牛奶,姜想保持辛辣火熱,卻不想已經變成了一道甜品。
而且有時候,中國人自己不一定能欣賞這種“碰撞”。
想當年,我第一次知道賈斯汀·比伯在胸前紋了個“慫”字,寓意是”追隨內心“的時候,我還驚訝得到處去説。

但後來,我又陸續知道,美隊在胳膊上紋了一個“氏”意思是“家庭”;阿爾梅在腰間紋了不知道啥意思的“鼠姜豬姚”。
貝克漢姆在身上紋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被網友調笑道:“怕不是也在中國炒股吧。”
這位大哥本來想説的意思是“風之痛”,結果紋成了“痛風”。
我知道我已經是個見過世面的人了。
外國人也知道中國漢字博大精深,可他們本來想紋個家譜,最後卻紋了一個老乾媽的配料表。
漢字被海風裹挾着,傳遞到異國他鄉。
但對於外國人來説,這不像是文字,倒像是一種富有含義的古老符號,帶着股獨特的美感。
就像許多年前,中國人把不認識的英語印在T恤上,以此為時尚。
雖然他們不知道某個字的意思,但卻先被這種美感所折服,先用起來再説。
在音樂專輯上,寫着中國人也看不懂的漢字——“英俊的疫苗”或許是對新冠疫苗的期盼,只不過形容詞太過於奇怪。
如果不是下面的英文釋義,沒人能想到“冷奴”是“COOL GUY”的意思。
最為誇張的還是這家飯店裏的“父債子償”和“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不知道這家飯店經歷了多少頓霸王餐,才找人刻了這麼兩句讓人吃不下飯的中文。
但這,也只是他們接觸漢字的第一步。
也許在未來的某一天,他們中的某一個,會對牆上的這幾個“符號”,產生一點點興趣,進而去研究它。
誰又能説得準呢?
尾聲
馬東説,被誤解是表達者的宿命。
中國走向世界,文化也傳播到各個國家,外國人不免加上自己的固有印象,不免對中國文化產生種種誤會。
甚至有一些,未必讓中國人感到愉快。
如果註定會被誤解,那我們還應該繼續傳播中國文化嗎?
我覺得,還要。
任何文明的輸出,都總是要伴隨着一點變化的。
當西方傳教士看到**中國人在平安夜吃“蘋果”**作為過節儀式的時候,我想他們也多少有點哭笑不得。但是,你不得不承認,這是基督教文化一次成功的輸出。
誤解不應該打斷我們的步伐,也不應該成為中國文化走向世界的天塹。
如果因為害怕誤會就此沉默,原本的刻板印象不會減淡,誤會不會因此而解開。反而會因為中國文化的失語,而讓外國人從零星事件中偶然瞭解到的事情成為中國文化在其他文化裏的唯一形象。
就像第一次工業革命時,蒸汽火車出現。當時的人們,説它像是蠕動的長蟲。
如果它的發明者和使用者為這種誤解感到尷尬、不快,甚至就此收回蒸汽火車的使用權利,那麼或許,蒸汽火車就此失去了為自己辯白的機會,在人們心中成為永遠的蠕蟲。
也許有一天,隨着人們對中國文化更深的理解,這些誤會能解開;
但也可能,隨着中國文化傳播到越來越多的地方,它與當地原本的文化更深地融合,原本的誤會沒解開,還產生越來越多新的變化。
這些變化,也許會讓土生土長的中國人感到意外。但是我希望,我們能夠平和地去理解他們、努力地去理解他們。
因為中國文化,如果真的想被異地的人們接受,絕不是靠強迫,而是靠和諧共生。
某種程度上,中華文明千年的傳承和在全世界的影響力,並不是靠着鶴立雞羣,而正是靠着這種深度的融合。
中國文化曾經催生了日本文化、韓國文化、東南亞文化,他們和正統的中國文化不同,卻在當地落地生根,散發出新的魅力,同時也帶着深深的中國烙印。
我們永遠無法在中國之外,再複製一個一模一樣的中國。
這種和諧共生,也許就是中國文化最好的傳播形態。
2012年的時候,中國駐慕尼黑大使館的主領事和工作人員曾經應邀參加過迪特福特的“中國狂歡節”。
當他們看到這場奇異的盛會時,或許感到驚奇,卻沒有憤怒與拒絕。
主領事在採訪中曾説,他很驚歎於中國狂歡節對於中國文化的想象力,這是中德文化交流的重要產物。他們要做的是,在此基礎上,讓巴伐利亞人民更加了解當代中國。

或許在將來,我們將有越來越多的機會,向更多的外國人介紹什麼是“中國文化”。
不過,假如他們懷着善意,説出讓我們驚訝的理解,請也不要太意外。
記住保持微笑。也許還可以加一句:
“謝謝你喜歡中國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