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行倉庫往事：戲裏人物，戲外人生_風聞

　　1926年10月4日，黃埔第四期畢業典禮在廣州郊區瘦狗嶺沙河廣場舉行，前來觀禮的來賓在萬人以上。

　　兩千學員列成方隊，齊步通過檢閲台，高誦四期學員誓詞：“不愛錢，不偷生。統一意志，親愛精誠。遵守遺囑，立定腳跟。為主義奮鬥，為主義而犧牲。繼承先烈生命，發揚黃埔精神。以達國民革命之目的，以求世界革命之完成。”

　　學員裏有19歲的湖北人林彪、28歲的浙江人毛人鳳、23歲的西安人張靈甫、22歲的江蘇人周恩壽、21歲的廣東人謝晉元。此後二十餘年，這些人或抗日捨生取義，或內戰互成對手。拋除成王敗寇的時代背景，這些人都在歷史這面牆上，找到了屬於自己的位置。

　　1

　　最先出名的是謝晉元。

　　在上海，謝晉元找到了幸福，也在這裏殉國。

　　1927年冬天，一對新人在上海舉行婚禮。

　　22歲的謝晉元，剛從黃埔軍校畢業一年，此時駐防上海附近，也特意前來參加同學的婚禮。新娘有個伴娘叫凌維誠，正是雙十好年華，白皙貌美，談吐優雅。廣東青年和上海姑娘，就此相遇相識相戀。

　　年輕時的凌維誠

　　凌維誠家境較好，外公外婆在徐家彙開有一家麪店，經營狀況還不錯。父母勤懇厚道思想開明，非常重視女孩子的教育，所以凌維誠和她的姐妹們都接受了完整的現代教育。凌維誠先後就讀於上海務本女中和東南體育專科學校音樂專業，彈風琴、拉小提琴和唱歌等，都是強項。

　　而謝晉元，則是廣東蕉嶺的農家子弟，廣東大學（今中山大學）沒畢業就轉入黃埔軍校，畢業後即投身北伐。雖然也是一名有文化的年輕軍官，但凌母怎麼會找這樣一個隨時會遇險的女婿？

　　但是年輕人的愛情，常常是長輩無法阻止的。

　　1928年5月初，北伐軍在濟南遭日軍阻止。謝晉元作為先鋒營營長，在戰鬥中身負重傷，後轉入漢口醫院養傷。此時，凌維誠前來探望，兩人感情從此昇華。

　　1929年9月，謝晉元與凌維誠在漢口大華飯店結婚。

　　黃埔軍校前六期被稱為“老黃埔”，其中又以第一期和第四期最為厲害，湧現將星無數。謝晉元就是四期中的佼佼者。他眼光敏鋭，早在1936年初，他就判斷全面抗戰即將爆發。在他的日記中，還預料到第二次世界大戰會全面爆發。

　　當時，謝晉元在國民革命軍第88師262旅任旅部中校參謀主任，為準備抗擊日本侵略，部隊從四川調無錫一帶駐防。為安心上陣抗敵，他將妻兒全部護送至偏僻的粵北蕉嶺老家。

　　臨別前，謝晉元對妻子説：“當最後勝利到來時，我將親自迎接你們母子返滬。”

　　從此一別後，相見永無期。

　　在蕉嶺，凌維誠一個人要照顧七口人。這位上海長大的姑娘，從小就沒接觸過農活，卻在陌生的廣東蕉嶺，迅速學會農活，一個人照顧好一大家人。只是當初的白皙嬌嫩的大小姐，變成了一個手掌粗糙臉頰微黑的勞動女性。這是一位外柔內剛的上海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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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7年，“八一三”淞滬會戰爆發。謝晉元時任陸軍88師262旅參謀主任，參加閘北八字橋戰鬥。後任524團團附，率部駐防閘北火車站，與日軍激戰兩個多月。

　　敵我實力懸殊，蔣介石命令所有軍隊西撤，僅留一點兵力留守。一是為了拖延日軍推進速度，二是為了向國際社會表明中國在抗日上的堅決態度。88師師長、黃埔一期的孫元良決定，只留一個加強營固守四行倉庫，由謝晉元領導。

　　雖然該營編制有800人，但經過戰鬥消耗，實際只有400人出頭。謝晉元告訴部下：“這個四行倉庫就是我們四百多人的墳墓，我們全都要戰死在這裏。”

　　四行倉庫

　　經過一番整固，倉庫已成堡壘。

　　日軍搜索進發到四行倉庫兩邊時，突遭中國軍隊彈雨打擊，死傷狼藉。

　　一番猛攻，無法奏效。日軍改用喇叭招降。但中國軍隊火力不停，甚至擊毀了喇叭。

　　10月29日，在坦克掩護下，日軍再次進攻，靠近四行倉庫。危急時刻，敢死隊員、二連四班副班長陳樹生在身上捆滿手榴彈，縱身一躍，與10餘名日軍同歸於盡。

　　後來，人們發現了陳樹生在一件白汗衫上寫下的血書，是留給遠在四川大巴山的老母親的：“捨生取義，兒所願也！”

　　上海此時差不多已全面淪陷。《淞滬血戰面面觀》一書記錄了日軍佔領上海當日的情形：逐室稽查，稍有懷疑，即予槍斃。登記各户人員，到晚如有增減，即全部槍殺。男子手上老繭如與槍型吻合，即予槍殺。箱籠物件，年輕女子，劫掠一空。餘下男女老幼，一概在大腿上加蓋日本，二字的火印。不願加蓋者，殺。

　　悲觀絕望，籠罩全城。

　　但有一天，上海市民一早出門，突然看到四行倉庫樓頂還有我軍槍彈在射殺日寇。人們奔走相告，紛紛彙集到蘇州河南岸，脱帽致敬，感動流淚。

　　他們不顧流彈橫飛，見我軍消滅了日軍，就一齊拍手歡呼，高聲叫好；見敵軍偷襲，便大聲喊叫和用大黑板寫字畫圖，提醒我軍預防。從早到晚，觀戰的人羣川流不息，多時達數萬人。

　　14歲的童子軍隊員楊惠敏心繫孤軍，趁夜色詢問所需物資。得知孤軍需要的是一面國旗後，楊惠敏於28日夜色正濃時，將一面旗子裹在衣服裏，冒着生命危險悄悄潛入了四行倉庫。

　　29日拂曉，四行倉庫頂樓平台上，旗幟冉冉升起，二十來名守軍莊重舉手敬禮。

　　彼時，四處皆是日軍膏藥旗，間雜幾面英國米字旗，這面青天白日旗獵獵飄揚，格外醒目。

　　看到旗幟冉冉升起，隔河觀戰的民眾歡聲雷動，在場外籍人士也無不動容。“凡行經該地者，紛紛脱帽鞠躬，向國旗及忠勇將士致敬”。

　　楊惠敏送旗的壯舉，也由路透社傳遍全國、全世界。

　　台灣電影《八百壯士》裏飾演楊慧敏的林青霞

　　不久，以《歌八百壯士》為題的歌曲也創作出來。這首歌在八十多年後，再聽依然讓人熱淚盈眶。

　　中國不會亡，

　　中國不會亡，

　　你看那民族英雄謝團長；

　　中國不會亡，

　　中國不會亡，

　　你看那八百壯士孤軍奮守東戰場。

　　歌八百壯士，

　　四方都是炮火，

　　四方都是豺狼，

　　寧願死不退讓，

　　寧願死不投降。

　　我們的國旗在重圍中飄蕩，飄蕩……

　　——《歌八百壯士》

　　四行保衞戰，鼓舞了國人。無數中華好兒郎唱着“中國不會亡”，奔向了抗日前線。多少大好男兒，此後數年，血沃中華。

　　苦戰四天四夜，八百壯士擊退數萬日軍前後十多次進攻，擊斃200多人，傷敵無數。

　　八百壯士守四行

　　四行倉庫保衞戰，是在全球媒體面前開打的。

　　蘇州河南岸的市民為子弟兵加油助陣，楊惠敏送旗、陳樹生捨身炸日兵等精彩畫面，讓世界媒體無比同情中國。

　　置之死地的八百壯士，在全世界面前打贏了宣傳戰。

　　送旗女童軍楊惠敏後來還參加了世界青年和平大會，受到羅斯福與希特勒的召見。四行孤軍的英雄們則被全國人民追捧效仿，對凝聚中國人民的抗日熱情產生巨大號召力。

　　1938年，香港片商火速拍成《八百壯士》，成為抗戰年代最經典宣傳片。1975年，國民黨黨營“中央電影公司”拍攝《八百壯士》，由林青霞主演，成為台灣最受歡迎的戰爭巨片。

　　10月31日凌晨，八百壯士奉命全部撤離，進入租界。

　　奈何蔣介石怕西洋人，西洋人怕日本人。

　　租界當局屈服於日軍壓力，違背諾言，將八百壯士解除武裝，羈留在一塊方寸之地。上海市民稱之為“孤軍營”。

　　凜凜然視日軍如鼠輩的八百壯士，就這樣束手就擒。

　　從1938年元旦起，謝晉元開始寫日記，三年多累計寫了近50萬字。他在日記中寫道：“孤軍營在租界內幾乎與‘俘虜營’無異，自由受到限制，生活也非常艱苦。”然而謝晉元依舊積極樂觀，嚴格治軍，每天早操前還堅持升國旗儀式。

　　孤軍營一待就是4年。正所謂戰鬥4天，孤軍4年。

　　曾有地方人士建議謝晉元潛離上海，但被他拒絕。謝晉元説，我要奉令撤退，既然是光明而來，那也要正大而去。

　　那時，謝晉元想必已有以身許國的念頭。

　　求仁得仁也就罷了，只是敵人的手段太卑鄙。

　　1941年，汪精衞政權收買了謝晉元的四個手下，趁其不備，將謝刺傷致死。上海各界人士前往弔唁，人數幾達30萬，哭聲一片，道路為之堵塞。

　　謝晉元

　　年底，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接管了上海的公共租界，中國孤軍從此落入日軍魔掌。

　　孤軍隨即被押解到上海寶山縣戒備森嚴的月浦機場強迫勞動，八百壯士成了名副其實的囚犯。

　　半年後，孤軍被拆散，一部分被遣送至蕪湖、杭州、南京做苦役，還有一部分被押送到萬里之外的巴布亞新幾內亞。也有人逃脱後歸隊，進而遠征緬甸，再殺日寇。

　　八百壯士，就此消解。

　　2008年，一名澳洲飛行員在尋找二戰遺蹟時偶然發現，太平洋島國巴布亞新幾內亞拉包爾附近的山坡上，殘存着若干刻有中文和青天白日徽的墓碑。

　　八百壯士異國墓碑

　　當地華人得知消息前往探查後發現，他們是二戰時期被日軍俘虜後押運至此充當勞工，後被折磨致死的中國軍人，其中就有八百壯士。

　　消息傳回國內，10萬網友簽名請願。外交部發言人表示，將以隆重莊嚴的方式予以紀念。海峽對岸，也盡力配合。

　　散落海外數十年後，英烈遺骨終於魂歸故里。他們若地下有知，不知是否可瞑目。

　　3

　　謝晉元殉國後，國民政府特別撫卹5萬元，凌維誠和謝晉元父親各分得25000元。凌維誠用這些錢買了3畝地，自己耕作，維持一家8口的生活。

　　謝家沒有叔伯，又無兄弟，公婆年邁，孩子還嗷嗷待哺。謝晉元去世後，凌維誠輾轉5省去見委員長，卻得到答覆：“現在抗戰期間，國家困難，等抗戰勝利後，國家定會照顧你們的！”

　　好不容易熬到抗戰勝利，她帶着4個子女前往上海。由於錢款不夠，路上走了整整兩個月。他們在汕頭等待搭便輪，就足足等了一個月。但是，沿途只要聽説是謝團長的遺孤，民眾都熱心幫助。

　　凌維誠回到上海，已是1946年，距離上次離開，過去了整整十年。她已從一個喜歡跳舞的上海小姐，變成了一手老繭的鄉村婦女。

　　抵滬次日，凌維誠在報上登了一條簡單的消息，説謝將軍遺孀回滬了。第二天，就有兩三個孤軍士兵找上門來，把凌維誠一家請到吳淞路466號靠近海寧路的一幢三層樓房居住。這幢樓的底樓空着，老團長一家在二樓住下，三樓隔了許多小間，住孤軍士兵。

　　她毅然擔負起亡夫未竟的責任，四處奔走呼籲，甚至到南京找宋美齡求援。回上海後集資開辦了“孤軍工業服務社”，生產出“孤軍牌”毛巾、襪子、肥皂等日用品。生活困難的老兵有了安頓，也有人攢夠了盤纏，揮淚告別回了老家。還有忠勇老兵，自願留下守墓，與老團長孤魂作伴。

　　雖然是謝晉元遺孀，但凌維誠多年來仍不時受到各種威脅、騷擾。30歲出頭的寡婦，總有一些人不懷好意，甚至威脅説如果不答應，就要小心子女的性命。一家人過得膽戰心驚。

　　1949年中共建政，凌維誠給上海市長陳毅寫信，反映生活困境。上海市政府發文：“謝晉元參加抗日，為國捐軀，其遺屬應致照顧，吳淞路466號房屋一棟及墓地一段，悉仍撥歸凌維誠居住使用，一般費用酌予減免。”

　　50年代初，大部分孤軍陸續返回老家，臨行前都來與她告別，她總要給他們一筆錢作為路費和安家費。60年代初，家住寶山的原孤軍士兵郭興窮得揭不開鍋，帶着兒子到凌維誠家。凌維誠送了一小袋米給他們，這米是她用台灣的阿姨姨夫寄來的錢換成外匯券購買的。

　　暮年凌維誠

　　凌維誠先在里弄託兒所工作，後又調服裝廠，直到1973年退休。文革中，她以及孩子也倍受衝擊，但一家人互相諒解，最終挺了過來。

　　1991年1月6日，凌維誠病逝，享年84歲。子女按照她的遺願，將母親安葬於宋慶齡陵園，與已經遷居此地的謝晉元墓相伴長眠。

　　4

　　淞滬會戰爆發時，謝晉元隸屬第88師，師長叫孫元良，黃埔一期生，蔣介石嫡系。他相貌堂堂，能言善道。

　　孫元良

　　蔣介石用人喜學曾國藩，注重外表和談吐。他倚重之人，多此類人士，如張靈甫、孫元良。

　　孫元良，人稱“飛將軍”，此非褒義，是取笑他打戰只知逃跑。從北伐起，到抗戰，再到內戰，孫元良都有棄軍而逃的記錄。到台灣後，他遭蔣棄用，無奈從商，竟也活了一百多歲。

　　孫元良共育有11個子女，其中一個叫孫祥鍾，藝名秦漢。1975年，台灣拍攝《八百壯士》電影時，秦漢也在其中飾演角色。後來和秦漢糾纏半生的林青霞，在片中則飾演送旗女英雄楊慧敏。

　　林青霞和秦漢

　　謝晉元由台灣著名影星柯俊雄出演，台灣影史上著名的“俠女”徐楓飾演謝晉元夫人。

　　秦漢林青霞的故事，世人多已熟知。而徐楓，則鮮為人知。當演員，她號稱台灣第一俠女，拿過兩屆金馬獎影后。1980年息影后，轉做製片人，眼光毒辣，她投資的《滾滾紅塵》讓林青霞拿下金馬影后。當然，她最驕傲的一部電影，你一定看過——《霸王別姬》。

　　徐楓

　　像電影裏的俠女一樣，徐楓也有江湖豪氣。

　　她按母親的遺願，嫁給了不愛的人。對方用她名字做生意，欠下鉅債跑路，徐楓就拍片還債。

　　湯君年也是當時的債主之一，還是最大的債主。徐楓爽快地告訴他，“我每天在拍片存錢還債，你追得太緊抓我去坐牢的話，大家都沒好處，你的債我一定會還，但你要給我時間，我説得出做得到，請你相信我。”

　　湯君年當時已年過三十，還未結婚，一看此女有勇有謀、有擔當有魄力，有顏值有氣質，當即動了心，就開始追求她。

　　兩人成婚後，攜手在商場打拼。湯臣集團也是最早投資浦東的外資企業之一。今天，浦東很多產業都是她家的，包括知名度最高的頂級豪宅湯臣一品。

　　只是惋惜的是，湯君年五十幾歲就積勞成疾去世，給徐楓沉重打擊。不過，十幾年來，徐楓不但挺過來了，還把湯臣的事業越做越大，兩個兒子也教得很好。小兒子叫湯珈鋮，很多女生花痴他，甚至成立後援會，自稱“湯圓”。

　　湯珈鋮

　　演過俠女的女演員很多，四五十年來只有徐楓一直被冠以“俠女”美名。大概是因為，徐楓不僅在戲裏是鋤強扶弱的功夫女俠，在戲外，她也重情重義。因為小時候家庭原因，她做事最照顧他人感受，而自己極少考慮到。

　　凌維誠和徐楓，雖分處不同歷史時空，但共通之處頗多。守信、仗義、外柔內剛，丈夫不在，都要擔起巨大責任。

　　謝晉元、凌維誠以及徐楓，大概都有一份“孤勇”。這種品質，中國從古至今，都大有人在。想想荊軻刺秦王，想想田橫五百士，想想死守釣魚城，想想揚州史可法，再到四行謝晉元。

　　若無戰爭，便無名垂青史的謝晉元。若無磨難，便無身為弱質卻勇擔重任的凌維誠，以及徐楓。

　　世間人物，無論貴賤貧富，不管金子石頭，只要勇毅擔當，當大時代來臨，都能發出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