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條人和阿部潮汕牛肉丸_風聞
猛哥-互联网科技博主-《猛哥》、《人民路56号》、《猛的号》作者2020-08-21 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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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五條人,我總會想起阿部。
都沒有讀過大學,可不妨礙才華橫溢;都是潮汕人,一口蹩腳的國語聽來喜感十足;都在濕熱的廣州路邊賣過唱,超級特立獨行。
阿部是我在報社時的朋友。過去,他扮演過不少角色:小鎮遊蕩青年、倉庫搬運工、化妝品銷售員、專欄作者、路邊賣唱的廣州、報紙編輯……
離開報社時,他在辭職表上填了四個字:純粹想走!
他説:“當一個地方變得面目全非時,你就必須帶着自己的理想與情懷離開,如果它是真的美好,它就不需要寄放在一個服務器上才顯示出價值”
我沒有問阿部是否認識五條人,但朋友圈的字裏行間分析,他們應該有過交集。起碼,曾經精神上有過同源。
2
有一年,五條人去香港演出。
一個港媒女記者很不解:“記得從前上小學的時候,老師教我們量詞,樹是一“棵”的、車是一“輛”的、書是一“本”的,而人是一“個”的。但五條人告訴我們,人可以是一“條”的。而且,他們還告訴我們,“五條人”也可以是兩個人。”
真是不可思議的兩個人。
阿茂和仁科都來自廣東的小縣城海豐。
海豐在廣東的地緣位置和方言文化身份頗為曖昧複雜,海豐與陸豐合稱海陸豐,經常被外界視為潮汕人,説的自然也算是潮州話。但海豐本地人堅稱自己説的是海豐話,屬於福佬話。【1】
1988年經國務院批准,包括海豐、陸豐、陸河在內的海陸豐地區設立為汕尾市,但外界還是習慣延用海陸豐的老稱呼。
當地民風十分彪悍。
在並不遙遠的過去,曾出了兩個狠人。一個是炮轟孫中山的陳炯明。另一個是建立了中國第一個蘇維埃政權的“農民大王”彭湃。
進入新時代後,海陸豐則因走私和製毒為外界熟知。去年一部大熱的《破冰行動》就是根據海陸豐掃毒往事改編。
時空如此架構,會滋養出怎樣的人?
1981年,阿茂出生於海豐縣陶河鎮,海豐縣經濟倒數的地兒。他爺爺和父親都是泥瓦匠,小時候,父親騎車走街串巷招攬生意,阿茂就坐在自行車後面。父親幹活,阿茂抓麻雀。
幾年後(1986年),仁科出生在海豐縣捷勝鎮,他是“有錢、有地位人家的孩子”——爺爺曾在國營食品單位工作,頗有積蓄。父親是個廚師,掌勺之餘,在爺爺的幫助下開餐廳、開酒樓、開發廊,還開了一家用鐳射碟機放碟子的卡拉OK廳。【2】
拜改革開放的紅利,廣東人富起來了,到處修房子。阿茂的父親從泥瓦匠做到了包工頭,家裏的有錢了,搬到了縣城。
阿茂有個哥叫大茂,1997年考入華南師範大學,進省城後,眼界大開,隔三岔五給阿茂寄些打口碟。
初三那年,阿茂聽了英國獨立搖滾樂團Gonez的專輯《bring it on》後,覺得自己徹底崩潰了,“思維徹底就不一樣了。”
他和兩個喜歡搖滾的朋友站在一起尿尿,一個朋友問,你們以後想做什麼?阿茂提提褲子:“我想做音樂。”【3】
可一泡快意的尿還沒撒盡,阿茂的生活就被打回谷底。他父親承建了縣城裏一棟大樓,前期都是墊資,但最後收不回款項,生意破產了。
仁科家也倒了黴,父親生意賠了,為躲債連夜舉家搬遷跑路。
更悲催的還在後頭。
3
阿茂高考掛了,蹉跎一陣後,2001年來廣州,投奔哥哥大茂。最初蹭住在華師的男生宿舍。之後想着應該掙錢,開始在華師西門的斜對面賣打口唱片。
大茂有個朋友,網名叫“區區500元先生”,是海豐中學當美術老師,痴迷搖滾。
2002年,“區區500元先生”來廣州,阿茂告訴他 ,自己寫了一些海豐話歌曲,打算在街頭唱。
“區區500元先生”説,可以聯繫其他有寫歌的海豐人,搞一個“首屆海豐原創音樂會”。
那年,仁科16歲,還在工藝美術班裏學畫畫,聽聞“海豐原創音樂會”的消息,一門心思練吉他。
演出場地定在文化局的門口。看熱鬧的人很多。
阿茂唱了一首叫《高等教育》的歌,最後一句是“高等教育狗屁狗屁!”全場興奮地一起高喊“高等教育狗屁狗屁!”場面極為混亂。仁科呆了。被“區區500元先生“推上台。【3】
就這樣,仁科認識了阿茂。
2004年,仁科決定去廣州投奔阿茂,他把畫具和顏料都賣了,湊了140塊的車費。他打算跟父親要點錢,但家裏一分錢都沒有,父親出門買了一袋香蕉給他。
第二天早上六點鐘,仁科拎着一袋香蕉上了車。【3】
4
仁科來廣州後,擠在阿茂的租屋裏。
在廣州打工的舅舅給了仁科200塊,讓他做點小本生意。
阿茂想,自己賣打口碟,不能讓仁科也賣,於是建議仁科去賣盜版書。兩人的攤子挨在一起。第一天仁科就賣了一百多塊。
出租屋是隻刷了牆壁的毛坯房,兩室一廳,常住五到十個人,大部分都是走鬼。家裏有幾把破吉他,隨便誰都能撿起來彈 一段。
那時他們根本沒想到組建樂隊。但是有樂隊來廣州演出,他們會想辦法去現場。
阿茂的個頭高高的,長得像謝賢,頭髮搭理的一絲不苟,當他活躍在廣州各酒吧看演出時,引起了張曉舟的注意。
張曉舟是《南方都市報》的名記,懂球懂音樂,寫得一手好文章,是文化界的寵兒。
誰也不會想到,走鬼和名記日後會發生關聯。
5
2005年,仁科和阿茂搬到了石牌村。
石牌村是廣州138個城中村裏最大的一個,握手樓密密麻麻,中間夾雜着小飯館、燒烤攤、髮廊、診所、碟片店、租書店、成人用品店……【3】
據説,一平方公里的石牌村內最多時住五萬多人。早期廣州的搖滾愛好者大都住在石牌村。
在這裏,仁科和阿茂一起看了杜可風的電影《三條人》。很多年後,他們組建樂隊並取名時,這部電影給了啓發。
大半年後,有了女朋友的仁科不跟阿茂合住,一個人租了個單間,還在石牌村。他常常在六樓的天台上彈吉他唱歌。【3】
2006年,盤古樂隊的前貝斯手李文楓作為監製,將仁科這個時期的作品收錄進仁科的第一張個人專輯《春就很好聽了》。
仁科和阿茂的處女秀是2006年10月廣州芳村“民謠之燈”的音樂會。“他們當時喝了酒,拿着酒瓶上台唱歌,絲毫不怯場,好像要把這場子給搞炸了那樣……如猛虎下山,真實又有些狂妄的姿態”。
在場的樂評人邱大立相信他們很快就會成名,“有些音樂人是屬於錄音棚型的,而他們是介於舞台型和現場型之間,極具有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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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名並沒有很快到來。
2007年,廣州為籌辦亞運會,開始清理小攤販,嚴打“走鬼”。仁科和阿茂在廣州美院旁邊的大學村租了一棟老房子開唱片店。閒暇之餘,他們就整理前些年兩人積累下來的作品。【3】
2008,周雲蓬到廣州領“青年領袖”獎,通過李文楓介紹,仁科和阿茂認識了周雲蓬和他當時的經紀人佟妍。
周雲蓬在“喜窩”酒吧演出,仁科和阿茂作為暖場嘉賓,唱了《阿炳耀》、《十年水流東,十年水流西》和《綠蒼蒼》。
聽了三首歌,佟妍馬上表示要幫他們出唱片。
那夜,張曉舟也在現場,他已經是摩登天空的藝術總監,他一眼認出了“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的阿茂。
在他看來,仁科和阿茂的身上一半是流放者一半是流浪者,或者説,一半是漫遊者一半是走鬼。所謂流放者,是有清晰的主體意識,是三觀堅定的,是自我流放於社會的邊緣和藝術的角落,如同本雅明筆下波德萊爾那樣的城市漫遊者,混跡於流浪漢和爛仔之間,但他清楚自己是個“文化人”。而流浪者是迫不得已地被生活捲進天橋過道和橋洞裏,被捲入沙塵和酸雨中,用廣州粵語來説就是走鬼——流動小販——而仁科和阿茂恰恰曾經長期以販賣打口唱片為業,和算命的、賣水果的、賣盜版書的為伍。用民謠走鬼來形容他們再好不過了。【4】
2009年3月,仁科、阿茂在廈門朱芳瓊的錄音棚錄製完成了第一張專輯《縣城記》。
錄唱片時,兩人想起在石牌村的年月,將樂隊定名為“五條人”。
唱片文案包裝由“區區500元先生“設計。2009年7月份,佟妍創辦的獨立廠牌“刀馬旦”發行了這張專輯。
初版《縣城記》的CD裝在大信封裏,信封內還有個户口薄,紅色封面,內有仁科和阿茂的履歷和照片。唱片的歌詞印在一張假報紙上。“縣城記”三個大字 下面八字真言:“立足世界,放眼海豐”。
信封裏還有一份由5位海豐中學生為五條人做的民間調查,他們在街頭問了102個海豐老百姓:您知道五條人嗎?
有人答:啊?五條人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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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條人誰呀?
儘管大眾不知道,但敏鋭的南方傳媒給予了關注。
2009年年底,五條人當選《南方週末》的年度音樂人。樂評人李皖給《縣城記》的評語是:“他們用家鄉土話歌唱着縣城裏的人和故事。地域如此之小,世相卻如此之大。”
2014年12月,在深圳舊天堂書店,張曉舟聽到了五條人已經完成前期錄音的新專輯《廣東姑娘》。隨後,五條人成為 了摩登天空的子廠牌BadHead旗下樂隊。
張曉舟認為,五條人的源流,除了本土的民歌和戲曲乃至街頭日常腔調和氣息,除了從Tom Waits到盤古的搖滾洗禮,還有從兩個方向吹來的海風:一個是從伍佰到新寶島康樂隊的台客搖滾和民謠,另一個則是在廣東有如空氣般無所不在的粵式情歌。
當時,他對他們的判斷是“他們有可能掙錢,但不可能臭大街。最重要的是,他們生氣勃勃。”
《中國好歌曲》邀請過五條人,他們拒絕了。
中央台要他們去唱《綠蒼蒼》,仁科問有沒有出場費?導演説都是人家跪着上央視,你還問我要出場費?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詭異的是,2020年,五條人登上了《樂隊的夏天》。接受媒體採訪是,仁科直言不諱為了名和利。
五條人也許變了,五條人也許沒變。但中國再也出不了五條人.
過去,每一年,五條人都會回海豐縣舉辦“回到海豐”的春節演唱會。但是2016年的春節,文化局沒有批准五條人“回到海豐”演唱會。
五條人《縣城記》獲得《南方週末》“原創文化榜”2009年度“致敬音樂”。但2010年,《南方週末》這個做了9年的“年度致敬”被叫停。五條人是最後一個獲獎者。
文脈被斷了。
五條人的作品中有一股潮濕、灼熱、曖昧的廣東“性“:荷爾蒙情慾,廣東地域文化空間和身份政治變幻的隱喻。【1】
時過境遷,當互聯網席捲一切,廣州不再是文化地標。
8
五條人還在《樂隊的夏天》繼續淘汰和復活的遊戲。
周雲蓬説不喜歡《樂隊的夏天》,像在馬戲團看大象表演。
阿部説,如果五條人繼續復活又復活,那就變味了。
話難聽,但這是他的風格。
從報社辭職後,他開了家網店,做起了淘寶店主,專賣地道的潮汕牛肉丸,店名和他的微信名,就叫:阿部潮汕牛肉丸
按世俗標準,他絕對是個另類。他是我唯一見過經常罵客户的店主。他的口頭禪是:你不買東西就滾。
2016年3月,他從廣州前往廈門定居,和老婆孩子一起。他的兩個女兒,名字都很好聽,一個叫小芽,一個叫小貝殼。
在廈門,阿部用一種“一羣人在家教育”的方式,教育小芽和小貝殼。他認為,把一個孩子培養成人,比把他們培養成人才,更重要。
————以下是阿部的口述————
自從有了小芽,我就下定決心,不讓她讀公立學校。
為什麼?因為我覺得,絕大多數公立學校,都把小孩當成“商品“,然後去挑戰、求證家長的”購買力“。
家長沒轍,只能焦慮啊,只能拼命賺更多錢,去購買所謂的一個看得到的東西,這個東西可能是“高分”,可能是“老師的稱讚”,也可能是“學區房”。
而這時,一切已經跟這個小孩本身沒有關係了,沒人在乎小孩的靈魂,沒人在乎他的成長。
這種情況造成的是,家長和某種制度合謀,不斷地逼迫自己的小孩,所以你看看現在的社會新聞,很多小孩都有心理問題,這是很恐怖的。
2016年,從廣州搬到廈門後,我和老婆決定,用“一羣人在家學習“的方式教育小孩。
我們給女兒找的老師,都沒有公立學校所謂的師範專業背景,而是願意毫無保留地把知識傳授給小孩的人。
學習這個東西,不是因為它是“新的“,我們才去學它,而是因為它具有普適性、常識性,我們才讓老師去引導小孩,讓她自己去領悟、感受、思考。
現在很多白領逃去大理,他們自己在家帶小孩,説實話,我覺得對於很多人而言,自己都不是一個足夠完全、完善的個體,又何談一個人帶小孩?
我現在走的路是:和很多志同道合的家長一起,我們找到合適的老師,
白天,老師帶孩子爬山、遠足、溝通、閲讀;晚上,我們家長自己引導,帶着孩子閲讀、玩耍。
很多朋友會擔心,説你這麼離經叛道,不送小孩去公立學校唸書,沒有文憑和學位證明,是已經打定了主意,以後小孩出國讀書、生活嗎?
我覺得不出國也是可以的,她可以打工啊。
很多人覺得,沒有文憑,小孩以後沒有出路啊,會餓死啊之類的。
其實不是的。你以後長大了,可以去學烘焙啊,可以自己做蛋糕啊,可以開網店啊,做生意啊,這麼多選擇,總之你自己能養活自己就行,至於什麼文憑、學位、就業、升職之類的,我真的一點都不care。
我更在乎的,是她能不能學到某種技能,然後獨立生存,因為,“成人”比成“成人才”重要得多。
我爸媽都是品德很好的人,但他們都沒正兒八經教育過我,因為我覺得他們沒能力教育我。現在想起來,這又是我的幸運,如果我出身於教師家庭,那估計我會死得很慘。
也有人問我,説不送小孩去公立學校讀書,你有和孩子商量過嗎?徵求過他們的意見嗎?
我覺得這個想法太扯了。你是孩子的監護人,你必須給他做出一個正確的決定。
你想想看,40多歲的人,天天和四五歲一孩子爭辯,“你覺得怎樣”、“你接不接受”這些問題,這不是有病嗎?到頭來,你培養出的只是不受束縛的笨蛋。
這也根本不是中國那些知識分子嘴裏所謂的“平等”,因為親子關係的平等,必須建立在倫理基礎上。你開車去接小孩,他説你開的雪佛蘭不行,非要你買奔馳,這時,你也會尊重小孩子的意見嗎?
很多家長,其實都是被這種所謂的“平等”教育裹挾着走的,這既荒誕,又很可悲。
我一直説,我不想把我的小孩推進一個“絞肉機”。在她18歲成年之前,我會一直陪她長大。等到她18歲以後,我就不管她了,她愛幹嘛幹嘛,我也不會給她留一分錢,因為我有這個自信,就是有了我18年的陪伴,她已經可以養活自己了。
很多人會問,你不用小孩給你養老嗎?
我的想法是,“養兒防老“是一種極其荒謬的説法。正常的教育,絕不會去破壞愛的倫理,而我們的很多家長,是以愛之名,破壞愛。
“養兒防老“,這個説法很有問題,因為它假定的是,你老了以後,你的小孩可能不會養你,這太荒謬了。
為什麼?因為愛是有張力的。如果在你小孩長到18歲的過程中,愛的倫理存在於你們彼此交流的過程中,那小孩長大以後,是不可能不管父母的。
這是最基本的常識。
但我們如今的太多家長,都在以愛為名,約束和綁架小孩,因為他們總是膽怯,總是擔心,總是焦慮。
我就從來不擔心,我每天都對未知充滿興趣,每天都興致勃勃的。
我知道一點:你越想抓住小孩什麼東西,越想維護小孩什麼東西,越想讓小孩達到什麼目的,到最後,就越抓不住,越拿不下。
我希望我的小孩,都能成為獨立的、有人味的人,而不是被綁架和被裹挾的“工具人”。
參考資料:
1.《廣東姑娘的廣東故事》,騰訊大家,張曉舟
2.《五條人和海豐縣城記:你敢來踏我們的田?》, 南方週末,朱曉佳 姜弘
3.《五條人:問題出現我再告訴大家》,界面新聞,葉三
4.《民謠走鬼五條人》,南都週刊,張曉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