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德廣 | 唐代兩蕃稱謂體現民族認同_風聞
史学研究-史学研究官方账号-2020-08-22 20:00
基本信息
作者簡介:畢德廣, 曲阜師範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文章原刊:《中國社會科學報》2020年8月14日。
唐宋史籍中多次出現“兩蕃”一詞。“兩蕃”所指代的具體民族有廣義和狹義之分。
廣義上的“兩蕃”主要有三種情況:其一,指西北兩蕃,如《相國義陽郡王李公墓誌銘》載:“其後懷恩父子皆敗,朔方有眾,洎西北兩蕃,望子儀而頓伏,皆如公策。”關於西北“兩蕃”指代民族,胡三省曰:“若開元、天寶以來,西則吐蕃,北則突厥。中興以來,所謂兩蕃,西則吐蕃,北則回紇。”(《資治通鑑·唐紀五十》)其二,指遼東兩蕃,即新羅、渤海或百濟、高麗,如《舊唐書·穆宗紀》載:“平盧軍新加押新羅渤海兩蕃使,賜印一面,許置巡官一人。”《命張儉等徵高麗詔》載:“百濟高麗,恃其僻遠,每動兵甲,侵逼新羅。……朕情深愍念,爰命使者,詔彼兩蕃,戢兵敦好。”(《全唐文》卷7)其三,指遼西兩蕃,即奚與契丹,如《通典·邊防十四·突厥中》載:“八年冬……東發奚、契丹兩蕃,期以明年秋初,引朔方兵數道俱入,掩突厥衙帳於稽落河上。”《舊唐書·德宗紀上》載:“十九年……玄宗遣忠王為河北道行軍元帥以討奚及契丹兩蕃。”廣義的“兩蕃”是指兩個民族之合稱,與兩者意同,可譯為“兩個蕃國”,並無更深的含義。
狹義“兩蕃”是指唐代的奚與契丹。這一意義上的“兩蕃”不僅是一個合稱,更是一個專屬名詞。在史籍中,當提及奚與契丹時,有時直接以“兩蕃”稱之。如唐玄宗在《敕奚都督李歸國書》中曰:“朕比聞突厥欲滅卿兩蕃,先敕守珪嚴為防護。”在《答張九齡賀破突厥批》中曰:“兩蕃歸我,因用御邊,北虜猖狂,欲有親率。”均以“兩蕃”代指奚與契丹。《通典·邊防十四·突厥中》載:“小殺等曰:‘兩蕃亦蒙賜姓,猶得尚公主,但依此例,有何不可?’”《新唐書·裴懷古傳》載:“俄轉幽州都督,綏懷兩蕃,將舉落內屬。”亦以“兩蕃”代指奚與契丹。這一點與提及遼東兩蕃時代指的新羅與渤海不同,稱新羅、渤海為“兩蕃”,則必在“兩蕃”前綴上新羅、渤海的字樣。個別地方未加此前綴的,也必在前文中出現新羅、渤海。當在文獻中同時出現新羅、渤海與奚、契丹時,“兩蕃”就變成奚與契丹的專稱,渤海等則直述其名。如唐開元二十九年(741),以安祿山為“兩蕃、渤海、黑水四府經略使”(《資治通鑑·唐紀三十》)等。在提及吐蕃等兩蕃時,則在“兩蕃”前綴上“西北”二字。胡三省認為:“言西北兩蕃者,以別奚、契丹兩蕃。”(《資治通鑑·唐紀五十》)
胡三省曰:“唐謂奚、契丹為兩蕃。”(《資治通鑑·唐紀三十》)《舊唐書·契丹傳》亦曰:“兩國常遞為表裏,號曰‘兩蕃’。”可見在唐代人的觀念中,“兩蕃”就是奚與契丹的代名詞,在一定程度上,“兩蕃”已經變成奚與契丹的另一稱謂。唐玄宗在《敕幽州節度張守珪書》中曰:“兩蕃自昔,輔車相依,奚既破傷,殆無遺噍,契丹孤弱,何能自全?”一語道破奚與契丹之間二位一體的關係。
“兩蕃”作為唐代奚與契丹的專稱,與它們的族羣認同息息相關。任何一個民族的形成與發展都離不開對其族羣認同的建構、維持和強化,奚與契丹曾經歷過三次族羣認同的調整。
第一次發生在北魏建立前後。奚與契丹作為東部鮮卑宇文部的“遺落者”,因宇文部滅亡而無所依附,族羣歸屬感喪失。而且,他們可能因宇文部殘餘的身份而不斷遭到拓跋鮮卑等勢力的攻擊,不得不重構族屬,遂自號“庫莫奚”。這一自號顯示出奚人對其族屬有着清楚的認同或追憶。從隋代庫莫奚簡稱“奚”來看,“庫莫奚”一詞當以“奚”為主體,“庫莫”僅為修飾詞。這一點可能與“勒姐羌”“卑湳羌”的名稱形成有共通之處。這兩支羌人分別因居於“勒姐溪”“湳水”而得名。“羌”是其族屬,“勒姐”“卑湳”只是修飾詞。當奚人自號“庫莫奚”時,契丹尚未與之分離,更無族號,即此時還不存在一個名為“契丹”的獨立羣體。北魏登國三年(388),庫莫奚為拓跋珪所擊潰。有一支部眾被迫分離出去,同樣面臨着重構族屬和強化族羣認同的問題,於是自號“契丹”——意為“類似奚人的人”或“雜處於奚人中間的人”(愛宕松男著,邢復禮譯:《契丹古代史研究》,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這一自號既宣稱了契丹是一個獨立的族羣,又突出了契丹與奚之間的淵源關係,有利於維持和強化當時契丹族眾的族羣認同,還可以引導族眾樹立新的族羣意識。
第二次始於隋唐,訖於遼代。隨着兩蕃與中原聯繫的日益密切,其上層社會產生了融入華夏體系的想法,出現了二者祖出炎黃的族羣認同和祖先重構。此類重構可能只限於兩蕃的上層社會,尤其是建立了遼朝的契丹貴族。如《遼史·世表》雲:“考之宇文周之書,遼本炎帝之後,而耶律儼稱遼為軒轅後。”唐代奚人質子熱瓌墓誌載:“原夫軒丘有子,朔垂分王,代雄遼碣,厥胤繁昌。”(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研究院:《西安市唐故奚質子熱瓌墓》,《考古》2014年第10期)“軒丘”當指黃帝,即將奚人始祖追溯為黃帝。將祖先追溯為炎帝或黃帝等三皇五帝,在邊疆民族史中司空見慣。這種關於祖先的記載,可能出自族羣成員的構建,也可能是被當時人或後人所構建。以奚為例,熱瓌墓誌將其祖先追溯為黃帝,一種可能是部分上層奚人渴望融入華夏體系中,故重新構建祖先的形象;另一種可能是唐王朝對熱瓌祖先進行構建,並希望將這種構建植入奚人的觀念中,以圖拉攏、感化和控制上層奚人。從熱瓌墓幾乎完全唐墓化的情況來看,唐王朝確有拉攏奚人之意,也就不排除族羣認同的可能。
第三次發生在唐末。奚人的生存資源不斷被契丹侵佔,處境十分危急。耶律曷魯勸降奚王術裏時,説奚與契丹語言相同,“實一國也”,且二者有着相同祖先“奚首”。奚王術裏在其勸説下,投降了契丹,表明他及其所代表的奚族上層社會是認同奚與契丹“實一國”、奚首為同祖的説法的。這一事件可以看作是奚與契丹共同重構或重申了族羣認同。這次重構既以兩蕃的共同語言和祖先記憶等文化傳統作為依據,又以現實利益為基礎,同時也與二者在唐代的不斷融合有關。正是因為奚與契丹的聯繫日益緊密,唇齒相依,外界才會以“兩蕃”專稱之。“兩蕃”這一稱謂代表着奚與契丹之間的不斷融合,並趨向形成一個民族共同體的歷史趨勢。當然,兩蕃並非形成一個新的族羣,而是隨着宋元時期民族大融合,最終融為中華民族的一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