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的成長之:鹹蛋_風聞
高飞锐思想-曾高飞,资深产经观察家2020-08-22 14:38
舌尖上的中國,各種風味小吃,鹹蛋應該可以榜上有名了。估計沒有人不喜歡吃鹹蛋,尤其是剝開蛋殼,掰開蛋白後,呈現在眼前的,那紅旗一樣鮮紅,不斷流油的鹹蛋黃。
於我而言,喜歡吃鹹蛋,除了鹹蛋那種難以形容的,與眾不同的美味,更是一種難以忘卻的情懷,跟遙遠的故鄉的人、事、情聯結在一起的,難以割捨。歲月就是這樣無情,留也留不住,有些人,已經作古,他們的音容笑貌也在記憶中逐漸模糊。
鹹蛋黃是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之一。每次出差在外,在酒店用早餐,一個人要夾五六片切開成瓣的鹹蛋。為避人耳目,不落下饕餮之名,往往分兩三次,吃完了再夾。酒店裏,一個鹹蛋是切成了兩半。五六片鹹蛋,就是三個完整的鴨蛋了,吃完後,絲毫不感覺到多。在家偶爾吃鹹蛋,卻是有節制,一般一次一個,給也愛吃鹹蛋的小朋友樹一個標準。

小時候愛吃鹹蛋但不常有,越是珍惜的越值得懷念。在我記憶中,從童年記事起到出遠門到長沙讀書,這段時間吃過的鹹蛋,加起來不超過20個,基本上每個鹹蛋都留下了當時的記憶,十分深刻。
第一次吃鹹蛋是在七歲那年,還跟捱打了,較真起來,生氣有關。記得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肚子疼,掌着帶罩的煤油燈上廁所(那時候鄉下的廁所跟住房不在一起,有一段距離,約五十來米)。返回路上,一失手把煤油燈掉地上,打碎了。那個煤油燈是家裏最好的一個了,是父親剛從鎮上供銷社買的,用了不到半個月。父親一急,不由分説地抽了我兩耳光,還氣勢洶洶地訓斥:上個茅廁(讀音si),白天不上,硬要拖到晚上!
上廁所這種事情,來了憋不住,沒有也擠不出,是不能主觀控制的。我覺得很委屈,摸着火辣辣的臉,也生氣了。那時候,我已經學會了用絕食來表達委屈和不滿。十多天我沒有理父親,一連兩餐,我沒有吃飯。直到第二天晚上,等一家人吃完飯,母親端着一碗飯,來到為對抗飢餓,早早爬上牀的我面前。白花花的米飯上面,放着一個大大的鹹蛋。看到蛋,我破泣為笑了,肚裏淤積的氣煙消雲散了——儘管委屈還在。
這是我第一次吃鹹蛋。拿在手裏,蛋很温熱,剝開來,聞到了四處飄散的蛋香。蛋白很軟,很鹹,很下飯,舔一下就可以吞一大口飯;蛋黃紅紅的,起着沙,流着油,用筷尖撮一點放進嘴裏,味道美極了。與蛋白的鹹相映成趣,蛋黃不鹹,就像流沙,一粒粒的,看得清清楚楚。當然,那種沙,不是沙礫的味道。食物成沙,很多情況下,是熟透了的象徵,美味的標誌,例如西瓜。鹹蛋黃的沙與西瓜的沙,一鹹,一甜,代表了兩種沙味的極致,兩者相映成趣,異曲同工。

在那個美味鹹蛋的慫恿下,那餐我連扒三碗米飯,把小肚皮撐得滾瓜溜圓,就像一個大西瓜。那頓飯吃完,那個鹹蛋還剩下一半,留到了第二餐——不是鹹蛋不好吃,而是捨不得吃。到現在,母親説起我小時候的事,就把這件事搬出來作為例子,説我從小就好東西捨不得,要留下來,不一次吃盡;她説我有好菜了,夾在碗裏,即使看着不吃,也能下飯。這是真的,不知道這種本領和經歷,你有沒有,我們那一代人是有的。
那年,為躲避計劃生育,我們逃離家鄉,父母靠打短工為生。兄弟姐妹四個,還沒長開,花銷不多,年輕的父母完全有能力撫養我們。母親在鎮上買了十多個鴨蛋,吃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做成了鹹蛋,我是看到母親做的。母親從房東家借來一個大瓦缽,往瓦缽裏鋪了一半稻草灰,然後放水,水快到缽沿了,然後倒進半包鹽,把手伸進去,把灰攪拌了片刻,一切就緒,母親把鴨蛋埋進了灰裏。給我吃的那個,是那批鹹蛋中的第一個。母親也燒了一堆艾葉,將灰灑了進去。母親説用艾葉灰鹹蛋,對身體更好,味道更香。做鹹蛋,一般用鴨蛋。但母親也用雞蛋做過,我覺得味道差不多。
鹹蛋味道好,保鮮,哪怕是夏天,都不輕易變質腐敗。那年月,在自己家裏吃個鹹蛋,太不容易了,往往要生日、端午、中秋或者過年之後元宵之前。過生日,不是人人有份,誰過生日誰吃鹹蛋;一個鹹蛋,你喜歡誰,就給誰分兒。我的人緣不錯,姐和妹的生日,我都能分到一點;當然,我生日了,也給他們分點。哥的生日,他從來不跟人分鹹蛋。端午和中秋,有可能每個小孩都有一個,奶奶一個,父母共一個。過完年,親戚來拜年,可能有一道菜是鹹蛋,約兩三個的樣子,一個鹹蛋被切成四片,一字兒擺在碗中間,流着油,閃着紅色,發着令人垂涎的光芒,但沒人輕易動筷,因為珍貴。

有兩個親戚,讓我吃到的鹹蛋最多。一個是外婆,一個是大姑。那時候外婆六七十歲,勤快健康,一個人吃住,養雞養鴨,靠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外婆喜歡把雞鴨下的蛋儲藏起來,留給我們。不讓蛋變質的最好辦法,就是做鹹蛋。到外婆家,經常可以吃到鹹蛋,吃完後還能帶兩三個回來。大姑嫁在離家只有兩三里路的地方。大姑家屋後是潺潺流過的小河,屋前是一大片開闊的池塘,很適合養鴨。記憶中,大姑家啥時候都養了一大羣鴨,那羣鴨下了很多蛋。大姑經常做鹹蛋。那時候,幹農活,親戚愛互幫互助,傳口信要小孩跑腿。哥姐不願去,這個任務就落在我頭上。我十歲的時候第一次做信使,把話傳到,回來的時候,大姑給我煮了一個鹹蛋揣在兜裏。回來的路上,我忍不住了,把鹹蛋剝了,邊走邊吃。進自己村莊前,鹹蛋就吃完了,把嘴巴也抹乾淨了,看不到一點吃過蛋的痕跡——這好處不能讓哥姐知道了。嚐到了報信的好處,每次我都自告奮勇。當然,不是每次傳信都被獎勵鹹蛋,但三五次總有那麼一回。就是那麼一回,成為我心甘情願做信使的強大動力。現在,大姑父和外婆已經去另一個世界多年了,大姑也到了風燭殘年,病危過好幾次了。
初二了,是在學校住讀,一週跑回家拿一次菜。那菜,全是醃菜,千篇一律,不是醃蘿蔔就是醃豆角和醃辣椒,用油炒一下,用罐頭瓶子裝好帶上。運氣好,放幾塊油渣或者火焙魚。一瓶醃菜要吃一週。平時我們在學校的時候,家裏偶爾有多餘的蛋了,母親做成鹹蛋,讓我們離家返校的時候帶上一兩個。即使上初二了,我一個鹹蛋能下三餐飯,其他什麼菜也不用。
得益於是小兒子,父母似乎格外溺愛我一點。印象中,母親給我準備的鹹蛋次數要比哥姐多一些,有時候我有,他們沒有——當然,更多的時候,母親是一視同仁的。對我偏愛,母親有自己的解釋,她説,哥姐出生的時候,家境是最好的時候,他們最初的成長階段不缺營養;我生下來的時候,家道逐漸沒落,從小就營養不良,所以,儘可能地偏袒和補償。

也許,這既是實情,也是一種偏愛。子女一多,儘管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做父母的很難一碗水端平。在父母那兒,我確實得到了更多的關愛,就像那個鹹蛋,一樣泡在鹽水裏,蛋白的咸和蛋黃的鹹完全不一樣。
做鹹蛋工序簡單,小時候看母親做過一回,那原料、工藝,程序就記下了,不像其他地方小吃,一不小心就失傳了。估計很少有像鹹蛋這樣做起來簡單,吃起來美味的風味小吃了。
很用心地品嚐過很多地方的鹹蛋,覺得小時候的鹹蛋最好吃,近的河北白洋淀的鹹蛋,遠的廣西北海的烤鴨蛋和高郵的鹹蛋,都是鹹蛋中的極品,其味道讓人念念不忘。
2020年8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