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中的勝利——普法戰爭初期的法國漫畫（上）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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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場19世紀最為重要的戰爭之一，不僅是普法兩國軍事實力的較量，也是雙方宣傳與輿論的對壘，在此過程中漫畫扮演着至關重要的角色。

　　1870年7月19日，法國對普魯士宣戰，揭開了歐陸雙雄爭霸的帷幕。一方面，法國在1852年之後經歷了第二帝國階段的飛速發展，成為歐陸第一強權，第二帝國的皇帝拿破崙三世將權力集中於己身，夢想着恢復19世紀初的法國版圖，成為超越拿破崙大帝的第一人。另一方面，普魯士，即現代德國的前身，在首相俾斯麥與國王威廉一世的經營之下，北拒丹麥，南敗奧地利，成為歐陸崛起的新生力量，嚴重威脅法國的東部邊境。於是，為了爭奪歐陸霸權，普法之間的戰爭註定不可避免。

　　這場19世紀最為重要的戰爭之一，不僅是普法兩國軍事實力的較量，也是雙方宣傳與輿論的對壘，在此過程中漫畫扮演着至關重要的角色。在報紙誕生後與電影誕生前的這段時間，漫畫在宣傳中始終佔據着重要地位。尚弗勒裏認為，漫畫和報紙一同體現了人民的呼聲，那些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東西被漫畫家們傳達出來，他們的任務就在於展現人們內心的情感。漫畫能夠反映情緒，再現人們的認知方式與思維方式，而普法戰爭期間的漫畫更是將此功能發揮到極致。實際上，早在前線正式開戰之前，巴黎就已經迎來了漫畫的狂歡，這是一次情緒的集中宣泄，建構出了法國人想象中的光榮戰爭。

　　普法戰爭之維森堡戰役

　　作為失敗者的德國人

　　從歷史上來看，法德兩國一直紛爭不斷。中世紀後期以來，德國逐漸陷入王權衰落、諸侯相互攻伐的分裂局面，大大削弱了法國東北部邊境所受的威脅。到了19世紀，隨着普魯士的崛起，一個有可能出現的統一德國勢必會動搖法國的歐陸霸主地位。1852年，拿破崙三世成為法國皇帝后，幻想着通過征伐成為新的拿破崙大帝。

　　拿破崙三世

　　1865年，普奧戰爭前一年，俾斯麥為了爭取法國的中立，向拿破崙三世許諾放棄萊茵河左岸，並承認法皇在意大利的利益。然而，戰後的俾斯麥拒絕割讓土地，使法國經歷了一次巨大的外交失敗。拿破崙三世對此懷恨在心，等待機會一雪前恥。

　　機會於1870年到來，由於西班牙王位繼承問題，法國要求威廉一世承諾永遠不染指西班牙王位，卻遭威廉一世婉拒，而俾斯麥篡改威廉國王的密電，其措辭強硬，並公諸報紙，史稱“埃姆斯密電”。拿破崙三世被徹底激怒，於7月19日正式向普魯士宣戰。

　　俾斯麥

　　1870年的法國已有半個世紀未與德國交手，在對對手的無知與帝國的自負中開始滋生出一種想象，法蘭西第二帝國逐漸將自己的對手建構成愚蠢、懦弱的他者，而以拿破崙三世為代表的帝國主義者急於復仇，這一情緒更是成為這種想象的養料。恩格斯觀察到，普法戰爭激起了德意志人的民族感情。眾志成城會給德國人帶來強大的力量，而法國人顯然對此一無所知。在交戰信息傳來之前，巴黎出現的大批漫畫均諷刺德國人不堪一擊，並形成固定的“套式”，以此開始構建出法國人必勝的幻象。

　　恩格斯

　　當時的普魯士軍人一般頭戴尖頂鋼盔，因此法國漫畫都將尖頂鋼盔作為德國人最明顯的身份指代。而在其中，最為常見的就是對俾斯麥和威廉一世的諷刺。兩者一瘦一胖，一髭一虯髯，置於同一漫畫中往往相映成趣。再加上兩者一臣一君的地位，同時出現時，俾斯麥都是奴顏婢膝或是被訓斥的那一個。在想象之中，普軍陷入困境，威廉一世一手握刀，回頭怒目而視，威脅俾斯麥不勝則槍斃之。《時事報》的另一幅漫畫中，愚蠢的威廉一世以為俾斯麥帶來了勝利的消息，沒曾想到等來的卻是普軍臨陣倒戈的噩耗。

　　普魯士素有軍國主義傳統。普軍在經歷了幾個世紀的征伐後成為一支真正的虎狼之師。不過，在法國人的筆下，這支紀律嚴明的軍隊卻成了不聽指揮、愚蠢怯懦的烏合之眾。俾斯麥拿着掃帚，催促着混亂的普軍逃跑：“快啊！快啊！你們這羣蠢貨！”另外一些漫畫甚至顯得有些粗俗。例如萊昂·舒布拉克的這幅《我們已經看到你們德國的萊茵河了》，畫中一名普魯士士兵似乎剛剛還在對着萊茵河小解，被身後攻來的法國士兵嘲笑，呈現出一副驚訝與羞恥的窘態。就連普魯士軍隊的構成都成了法國人諷刺的對象。根據1866年的軍事協定，普魯士有權指揮德意志南部諸邦的軍隊，因此在普軍編制中，有南部的巴伐利亞軍、符騰堡師、巴登師等。這些軍隊在普法戰爭中將會起重要作用，然而在戰爭初期的法國漫畫中卻被描繪成普魯士人野蠻而怯懦的同盟軍，是“被抓來的壯丁”。在法國人看來，這些未開化的野蠻人怎麼會是英勇的法國正規軍的對手呢？

　　俾斯麥和威廉一世的諷刺畫，法國國家圖書館圖

　　《時事報》漫畫，法國國家圖書館

　　另一種醜化普魯士人的常見方式是將之“非人化”，要麼是將其與豬、狗、猿、貓等聯繫在一起，要麼是將其視為“食人族”或是其他的怪獸，以此來顯示法國在這場戰爭中的正義性與必勝的命運。在漫畫《巨大的普魯士妖怪》中，威廉一世成了吃人的巨人族。他捕捉併吞噬了大批的德意志君主，現在竟然又要來吞噬法蘭西了。吞噬可以是一種隱喻，普魯士帝國就是通過這一次次的兼併戰爭而成為如今的巨人形象，但這是一個可怕的、吃人的巨人，因此在想象之中，非正義的德國人必然會被代表正義的法國人擊敗。另一幅漫畫中，被妖魔化的德國人成了六頭蛇，其中一頭已被砍下，英勇的法國士兵將去切掉它剩餘的五顆頭顱。這也使得這場戰爭在漫畫中更是成為一種“聖戰”，在正義與邪惡的交鋒中，上帝的榮光將屬於法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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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拿着掃帚的俾斯麥》，法國國家圖書館圖

　　《我們已經看到你們德國的萊茵河了》，法國國家圖書館

　　《巨大的普魯士妖怪》，法國國家圖書館圖

　　《被妖魔化的德國人》，法國國家圖書館

　　這些漫畫顯然都忽略了許多有關對手的重要信息。例如，俾斯麥從擔任首相以來就表現出的果斷與深謀遠慮。1870年7月，在威廉國王的密電傳來之際，俾斯麥正與總參謀長老毛奇、陸軍部長阿爾布雷希特舉行家宴，他詢問兩位將軍對法戰爭是否有必勝把握。在得到了肯定的答覆之後，他就着手改動國王的電報，策劃了“埃姆斯密電”事件。此外，法國人對普魯士的戰爭潛力也明顯估計不足。按照恩格斯的説法，突然襲擊一旦失敗而轉為正規戰，法皇必然成功的希望就開始消失了。

　　可以説，在雙方真正交手之前，法國漫畫已然將德國人判了“死刑”。德國人從上到下都是邪惡的、愚蠢的，註定逃脱不了失敗者的命運。正在緊張備戰的俾斯麥與威廉一世一定想不到在法國人的漫畫中自己變得多麼無能。構建想象中的勝利的第一步已然完成，法國人已經擁有了一個作為失敗者的對手，那麼作為對手的反面，英勇機智的法國軍人的形象就應時出現了。

　　作為英雄的法國人

　　相對於德國人各式各樣被諷刺的形象，法國人塑造的自我形象則顯得稍微單一一些：在這一時期的法國漫畫中，永遠只有勇敢機智的法國英雄。著名的後殖民主義理論家賽義德認為，現代社會和原始部落在一定程度上似乎是以否定的方式認識其自身身份的。同樣，這一時期的法國人也是通過對德國人的否定，以此建構起對於自我的認知。因此，不切實際的德國人形象註定會導致同樣不切實際的法國人形象。

　　法國士兵眾志成城，法國國家圖書館圖

　　機智的法國士兵，法國國家圖書館

　　戰爭在法國一方激起了民族主義情緒，這種情緒被反映在了漫畫裏。例如當時的一幅連環畫中，各種類型的法國士兵眾志成城，在開赴前線之前就已經充滿幹勁，力圖保衞家鄉，擊敗愚蠢的德國人。後方的婦女與其他百姓則成為法國軍隊最堅強的後盾，給予軍隊物質與精神的支持。當時有一首詩寫道：“普魯士人，在戰爭面前顫抖吧，法蘭西將會教你們守守規矩。如果你們跨過了邊界，就再也沒機會回去了！”這是一種民族主義的適度表達，然而卻逐漸變了味。

　　“請讓我單獨去打！”法國國家圖書館

　　民族主義走向極端就變成了沙文主義。19世紀法國著名漫畫家夏姆在此時就已走向了沙文主義。他有一幅著名的漫畫，畫中一名法國士兵指着一羣普軍喊道：“請讓我單獨去打！”他準備向人數眾多的敵軍衝去，他準備一個人挑戰幾十名尖頂鋼盔士兵！夏姆的這幅漫畫已經顯示出了當時普遍存在的過分而危險的自信，彷彿每一位法國士兵都是能以一當十，甚至以一當百的英雄。

　　沙文主義若是再加上帝國的自大心態則真正產生出了一種目空一切的情緒。漫畫中，德國人是如此愚蠢，對一套架起來的法軍軍服就如此小心翼翼，想要對其圍而殲之，機智的法國士兵甚至能在草叢中卸下武裝，一邊品嚐甜點，一邊欣賞好戲呢！在另外的許多漫畫中，戰鬥更是被描繪成了一場遊戲。這場戰鬥註定不會失敗，因為法國人有大炮、機槍，就像彈鋼琴與跳舞一般，愚蠢的德國人會應聲而倒，屍橫遍地。對於這些漫畫來説，這場想象中的戰爭異常輕鬆，法國人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德國人打得丟盔卸甲。

　　值得注意的是，許多法國漫畫甚至選用黑人作為己方的英雄形象。殖民地士兵成為法國正規軍的歷史可追溯至拿破崙時代，其主要作為小規模戰鬥的輕型步兵。阿爾及利亞土著步兵從克里米亞戰爭開始就在法國參與的大規模軍事行動中扮演起重要角色。對於這支軍隊，德國人自然是以膚色與種族為由對其肆意嘲笑，但他們作為法國士兵的一員，則成為法國人加以歌頌的對象。8月7日的《月蝕報》封面刊登了一幅描繪阿爾及利亞步兵的漫畫，名為《機槍音樂》。畫中有一個得意的黑人在彈鋼琴，背後則是飛出的子彈與應聲倒下的敵人。不過，在此時法國人的意識中土著步兵並非完全與法國正規軍等同，夏姆的漫畫《巴登》將土著步兵與德國的巴登士兵放在一起，即是意味着土著步兵在法軍中的地位與巴登士兵在普軍中的地位相同。就連土著步兵都打不過的普軍，自然只是一支弱旅，法國人自會輕鬆贏得戰爭的勝利。

　　《機槍音樂》，法國國家圖書館圖

　　《巴登》，法國國家圖書館

　　於是，民族主義走向了沙文主義，最終被淹沒在極端的自負之中。漫畫裏的法國人對愚蠢的德國人極盡挑逗與玩耍，就彷彿是玩耍老鼠的頑皮野貓一樣。德國學者福克斯這樣形容當時的法國漫畫：“敵人會被剷除，被消滅，就像是一場冰雹降臨到田地裏的莊稼上。這種想象遍佈大街小巷，所有的漫畫也都發出了同樣的聲音。”

　　不過，在戰爭初期確實存在反戰的聲音，著名的甘必大和梯也爾都是其中的代表。梯也爾在決定宣戰的那次議會會議上指出，這場戰爭將成為內閣的過錯。他清楚地認識到當時正是法國人敏感易怒之際，在此影響下貿然發動的戰爭完全不符合法蘭西的根本利益。然而這些理性的聲音最終被日益高漲、日益瘋狂的情緒淹沒了。人們更願意相信勝利終將屬於法國。在漫畫中，法國人建構出了一個新的世界，勝利是這個想象世界的唯一主題。

　　甘必大

　　梯也爾

　　- 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