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澤奇 | 零工經濟:智能時代的工作革命_風聞
探索与争鸣-《探索与争鸣》杂志官方账号-2020-08-24 09:09
邱澤奇教授
2020年全國“兩會”上總理專門講到“零工經濟”。當“零工”與“經濟”兩個現代概念組合在一起時,人們通常會以為“零工經濟”是一種新的經濟形態。其實,早在2014年,已有文獻把無僱主勞動的經濟稱為“零工經濟”,馬爾卡希的《零工經濟》這部具有媒體效應的書則使零工經濟更為大家所熟悉。維基百科解釋,“在自由市場體系中,臨時職位是常見的,企業組織與獨立工作者簽訂短期合約,這樣的產業生態被稱為零工經濟”。其中,“零工”(gig)是英語俚語,通常指音樂表演或舞台表演等特定時段的工作。由此引申的零工經濟從業者通常指自由職業者、獨立承包商、派遣工以及臨時或兼職的企業僱員。也許人們太過習慣於工業社會伴生的崗位工作,殊不知,“零工經濟”這一經濟形態其實是兩個古老的社會現象的當下組合。
“零工”:古老且主流的工作形式
(一)零工:古老的工作形式
作為一種社會現象,零工非常古老,甚至與人類的社會生活相伴相生。熟悉中國社會的人,一般不會陌生長工和短工等自由工作形式。長工通常指東家(僱主)相對穩定的工作形式,短工則是指東家相對不那麼穩定的工作形式。長和短,是用時間定義的工作穩定性。短工便是通常意義上的零工,也可以理解為臨工。如今,我們還能看到傳統的零工,在西南地區為有需要的消費者提供人力運輸服務,也是典型的、存在時間極為悠長的零工。與之類似,還有自由撰稿人、家政服務、製造服務(如上門製衣)等。
除了工作時間,對受僱者而言,更加重要的是工作對象和內容,它牽涉對受僱者工作技能的選擇。以長工為例,因長期受僱於東家,便為東家做一切事情。從時間上看,僱主與僱工的合約是長期的,受僱性質穩定,工作內容卻是零碎的。當把長期且穩定的僱傭時間分配到不同的工作內容上時便會發現,從工作對象和內容來定義,做長工也是在做零工。
當受僱者只有一項技能,且因此技能被無數東家排隊僱傭時,受僱者的工作因被僱時間短而被稱為零工。而當受僱者擁有許多技能,儘管只有一位東家,但受僱者花在每一項工作上的時間相當零碎時,也可以稱之為零工。可見,零工的本質是勞動者運用某種能力花在某個僱主某項工作上的時間,而不只是與僱主合約時間的長短。
在這個邏輯上,“無僱主勞動”便説不通。勞動者的勞動,只要是商品勞動,就一定有僱主。要麼自僱,要麼他僱。“零工”並不是以數字化和網絡化為基礎的共享或分享經濟時代的新工作形式,作為一種與人類相伴隨的、早已存在的、古老的、主流的工作形式,隨工業化伴生的工廠勞動的發展而發展,被組織化的崗位勞動替代。然而,即使在工業化鼎盛時期,零工也依然存在,是人類從未中斷過的一種工作形式。其實,對零工經濟的理解,也可以歸結在這個邏輯上。
(二)自由勞動:零工勞動的躍遷
當下的“零工經濟”,其實應該叫“零工的經濟”。當一種工作形式被稱為經濟現象時,它意味着在社會經濟形態總體中至少佔據着具有影響力的位置。零工勞動作為一種經濟現象,的確與它在經濟和社會中的影響越來越大有關係。為理解這種影響,有必要把零工放回到經濟發展的脈絡中。
我以為,至少工業化之前的經濟都可以被稱之為“零工的經濟”,這是因為沒有勞動者有長期穩定的崗位工作。工業化創造了崗位工作,以勞動屬性定義,工業經濟也可以被稱之為崗位經濟。20世紀80年代之後,崗位經濟在勞動形式總體的佔比便開始下降,另一類工作形式則在攀升,那就是“自由勞動”(freelance)。20年前,英美兩國的自由勞動者佔勞動就業者的比例大概為1/3。在英國,我訪問過英國家庭追蹤調查(BHPS)專家小組,從當時的數據和媒體報道可知,2005年英國自由職業者在就業人口中的佔比大約38%。10年前,我主導的中國家庭追蹤調查(CFPS)也對勞動形式進行了調查,大概有28%的從業者屬於無固定崗位的勞動,範圍廣泛,包括體力勞動如打掃衞生的小時工,也包括腦力勞動如從事精神產品創作的專欄作家,還包括如服務於多種需求的工程師、設計師、碼農等。可以説,只要是無需大型專業設施、設備支撐的工作,都可以算作零工。現在一些需要專業設備的勞動也在零工化,如每到農作物收割季節,擁有專門收割機械的勞動者,從南到北地從事收割勞動,也是零工。根據福布斯雜誌報道的一項研究,美國到2027年從事自由職業的人大概會超過勞動總人口的一半以上。
自由勞動的發展意味着,在經歷了工業革命的崗位工作洗禮之後,曾經被作為機器一部分的人的勞動再一次迴歸到人身上。不過,這樣的迴歸不是回到工業革命之前,而是帶着崗位工作對勞動者素質技能創意的要求,卻不再接受福特製工作機制的約束,是零工勞動的一次躍遷。但是在本質上,它依然意味着可以採用個體或小團體協作的、在短期內可以完成交付的、受僱時間較短的經濟活動,便是零工的經濟。這是一種與人類社會相伴隨、經歷過人類工作變革洗禮、卻依然保留其古老本質的經濟。
智能時代的工作革命
(一)機器換人:數字時代的零工經濟大勢已來
零工經濟,一個漏洞明顯的概念,怎麼就會產生強媒體效應呢?我相信,不是人們沒有觀察到零工經濟作為學術概念的漏洞,而是人們更加關注它的現實意義。比如,在中國,符合目前零工經濟界定的是一個有2億勞動力的潛在市場。一個涉及2億勞動力的社會現象,怎麼強調都不過分。再加上數字時代的零工,即以智能經濟、技能經濟、平台經濟、數字經濟等形態出現的零工經濟,是強流動性的,觸及人類社會每個角落。經過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逐步孕育,數字時代零工經濟大趨勢已然擺在人類的面前。
過去兩年,無論在學術界還是政策領域,討論比較多的一個問題是勞動領域的機器換人。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對超過20個成員國的數據進行分析後稱,隨着人工智能與機器人等自動化技術發展、應用和滲透,46%的人類工作崗位將會受到影響。從人工智能當下的應用發展趨勢來看,未來5~15年將進入機器換人的起飛點,46%的現有崗位工作將受到影響,意味着機器將改變人的崗位工作性質,要麼崗位完全消失,要麼完全被機器取代,要麼工作內容發生本質轉變。簡單地説,在人與機器之間,要麼與機器合作即與機器共同工作,要麼把現在的工作完全交給機器,要麼看護機器工作。
我認為,凡是可被計算的崗位工作,均屬於可被機器替代的,保守地説,均存在被機器替代的風險。那麼,哪些是可計算的工作呢?我以為,只要可以被模式化、公式化的,都可以稱之為“可計算的工作”。例如,對醫學影像的模式判斷。在醫院,負責拍攝醫學影像的人通常也是讀片的人。讀片師依靠設備説明、病理機制、讀片經驗對影像進行判斷,對疾病作出診斷。讀片師依靠的是經驗。可是,人的生物性缺陷會限制讀片師的經驗積累和判斷準確性。譬如,人能夠記住的片子數量非常有限,在經驗迭代中,容易出錯。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人的劣勢恰恰是機器的優勢,機器不會忘記,機器精於計算,機器還有人不具備的多模式海量比較能力。機器能力實際上並不源於機器有多聰明,而是源於模式判斷,需要海量計算,機器恰好精於此道。在新冠肺炎疫情中,機器讀片對診斷作出了重要貢獻。類似疾病診斷、新聞寫作、科研寫作,包括被稱之為人類靈魂創造的藝術,如繪畫、作曲、寫詩、填詞,只要存在模式,便可計算。只要可計算,便有可能被機器替代。因此,智能時代由工業革命帶來的崗位工作正面臨着一場新的革命。
(二) 走出局部社會:智能時代的工作革命
這場革命不止於機器對人的崗位工作的替代,更加重要的是包括把人的工作從崗位、局部推向更大的範圍,乃至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崗位工作從工作涉及的關聯關係看,屬於局部的工作。假設一個人不只有崗位工作能力,還有創新能力,且善於創新,在崗位工作時代,創新的部分就會被遏制。邏輯是,人們只能以局部社會為市場,局部市場的需求、對創新的需求總是不足的,故它會限制人的創造力。中國人講,“一山不容二虎”,説的便是局部社會對創新始終具有排他性,一個人的創新會阻礙另一個人的創新。我的研究結論也是,局部社會因其市場容量的侷限,總是會遏制創新。用可計算的方式表達如下:
公式中vl為局部社會真實可接受的創新規模,ρ為可接受創新的彈性係數,n為創新工作的可及範圍,xi為創新工作的可擴展規模。在局部社會,n為有限值,繼而xi也為有限值,則vl為受n約束的有限值,馬克思講人在崗位勞動中的異化,這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個機制。
如果我們想應對智能時代的工作革命,便需要把vl處理一下,擺脱n的約束,讓n從有限值變為無限值,讓創新工作突破局部社會的約束,讓創新在更大範圍可及,及時觸達世界的需求;同時,讓創新在更大範圍可用,讓創新匹配需求。舉一個簡單的例子,在某個生活小區,喜歡某種創新食品如新臭鱖魚的需求總是有限的,當突破該生活小區,邁向世界,對於一個人的創新而言,潛在的需求或許是一個無窮大數。
那麼,有沒有可能讓vl趨於無窮大呢?在崗位經濟時代,零工工作是不可能的,它受制於局部社會的約束。可是今天,零工們擁有了一種新的機會,一種由數字平台提供的機會,讓vl趨於無窮大成為可能。在數字平台背後潛藏的其實又是社會的變化,即人類行動者之間的高度互聯。高度互聯,讓每個人與所有人相連,一個人的技能服務,一個人的知識服務,一個人的勞動服務,一個人的製造產品,可以服務於世界範圍內每個有需求的人。如此,當n→∞時,vl→vw(vl, volume of local; vw, volume of world)。
當然,僅有人的高度互聯還不足以支撐vw,無論是創新的服務還是創新的產品,要讓其可及和可用,除了創新本身,還需要信息、合約、物流、支付等支持,更需要國家和國際制度的支持。假設後者存在,則創新、信息、合約、物流、支付便形成了一個交易閉環,也是勞動交易閉環。如果説,零工經濟的當下實踐有新意,這便是新意的本質所在。
可是,我們知道形成完美閉環並不容易,且不説國家之間的制度差異和貿易壁壘,即使在中國國內,也會因一些因素特別是信息和合約因素而讓vl對本地的突破非常有限。因此,處理創新之間的關係,便是新零工經濟發展的關鍵。創新發展的歷史表明,同質性的創新最終總是引向惡性競爭,進而扼殺創新,差異化的創新才是創新發展的源頭活水。
數字刻畫的零工經濟如何邁向差異化創新
那麼,如何才能支撐和邁向差異化的創新呢?數字平台的影響力正式登場。當市場對勞動的需求具備差異化特徵,且零工可以提供差異化的勞動、產品、服務時,數字平台的意義便更加凸顯出來,尤其體現在與歷史的比較之中。從個體與社會連接的關係出發來認識社會,我們可以把人類迄今為止的社會發展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是農業社會,也可以稱為前工業社會,因為一些社會是直接從遊牧社會跳躍到工業社會的。在前工業社會,人與社會因人而連,村寨社會是社會的基本形態,一個人一輩子也許就生活在方圓六十里之內。供給與需求、物產與交通等都影響着人類生產活動的有效範圍。那個階段也是零工經濟階段,不過,人是生物的人,工是同質性競爭的工,創新是被遏制的差異性。
第二個階段是工業社會,人與社會因業而連,工廠社會是社會的基本形態,組織是人進入社會的載體,人一輩子生活的地理範圍雖然擴大了,工作範圍反而縮小了。有的人,一輩子或許只經歷過裝配線上的一個崗位,如紡織廠的繅絲工。那個階段是崗位經濟階段,崗位工作以外的創意被認為是不專業的“花招”,零工被理解為沒有專業技能的社會邊緣羣體。
第三個階段是我們正在踏入的數字社會,人與社會因數而連,個體化是社會的基本形態,在社會為個體生存提供了基本保障的條件下,人的生活因為數字平台的中介而進入到一個無限空間,任何不違揹人類倫理道德與國家法律的創新才真正有了發揮的空間,進而讓數字時代的零工成為了真正能夠發揮人類創新性的零工。
如前所述,同質化會遏制創新,差異化才會激勵創新,而差異化又需要一個更加廣闊的需求空間,需要從局部突圍。問題是人的生物特徵會阻礙人們突圍。如今,即使我們乘坐最便捷的交通工具,一個晝夜也只能從地球的一邊移動到另一邊。可是,滿足信息、合約、物流、支付等閉環的數字平台,卻可以讓人們瞬間觸達創新空間的任意角落。所有這一切的背後還有一個基礎,就是零工的數字化,即“數字刻畫的零工僱傭”。
首先,零工為工的特徵數字化。無論自由職業者有怎樣的勞動能力,只有數字化才可以進入數字平台;只有進入數字平台,零工的特徵才會進入無限創新空間的閉環,才能獲得發揮創新能力的舞台。其次,零工供需匹配的數字化。在一個無限供給-無限需求的空間,零工無法依靠傳統分銷模式來擴散自己的勞動,無論是產品還是服務,供給與需求之間的匹配完全依賴數字平台,依賴算法道德與效率。再次,數字化只意味着零工獲得供需匹配的機會,並不意味着分享了均等的匹配機會。在零工經濟中,依然意味着財富分化、社會分化,甚至更加容易形成“富者愈富”效應。
因此,我們今天討論的零工經濟是一個更加深刻地嵌入在個體化社會的零工經濟,是一個由數字平台支撐和支配的零工經濟,它不只是一項煥發青春的古老工作形式,而且是一個攜帶着社會倫理與道德的社會運動,比以往任何時候更需要社會的支持,也更需要社會的監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