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好自己的虎_風聞
西方朔-2020-08-25 09:03
希望拍個“八百壯士續集”
管好自己的虎
——評管虎導演的《八佰》
孔慶東
在2020年由於疫情而深陷低迷的中國院線一片黯淡之際,管虎導演的《八佰》彷彿影片所謳歌的八百壯士一樣,被隆重推出,閃亮登場。其商業企圖無非欲藉此一聲淒厲,挽救市場,重振華誼。這正如當年毛澤東評價美國的白皮書發表的時機一樣,“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八佰》必將在中國電影史上刻下一道半深不淺的印痕,卻並非商業原因。早在2019年建國七十週年前夕,此片即醖釀推出,但立刻遭到泛左翼陣營的政治批判。雖然尚未看到作品就先行評頭品足,乃評論家之大忌,但批判者大多不是專業批評家,他們基本是出於樸素的階級立場,出於單純的政治擔憂,估計此片不過又是一部捏造歪曲史實、為國民黨歌功頌德的“雞湯轟炸大全”,因此矛頭並非指向導演管虎,而是意在澄清歷史真相,意在揭露國民黨的“抗戰罪孽”,順便給果粉們上一堂軍史課,於是就暫時管住了那隻彷彿很可怕的猛虎,延遲了《八佰》的亮相。本人以為從政治視角來看,這種批判也自有其“防微杜漸”的必要性,因為多年以來,顛倒黑白的民國崇拜,確實如洪水猛獸一般,導致了嚴重的歷史虛無主義,造就了億萬認賊作父的歷史白痴。但我相信管虎不會那麼手潮,那麼“拙劣”——我多年前就看過他執導的《黑洞》,後來又看過他的《老炮兒》,看過他怎麼拍自己的父親——管宗祥老爺子。我相信管虎心中是有個沉甸甸的“人民”的,儘管他的“人民”不見得是左翼性質的。
今年《八佰》終於公映了,像張宏良老師説的,左翼的批判反而起到了一定的廣告作用。於是公映前後,又遭受大批判一次,但這些批判基本上還是圍繞淞滬會戰的史實,批蔣介石、批孫元良、批國民黨,但對於影片本身的藝術性,則讚賞肯定者頗多,特別是一部分“左翼名人”,給予了實事求是的表揚。而來自右翼的聲音,卻多少有點不滿,似乎未能滿足他們“一寸河山一寸血”的嗜血願景也。不知道導演是否在聽取了去年的逆耳忠言之後,對影片有所修理,對猛虎有所管制。但只要看過原片,基本上可以肯定三點。一,此片不是抗戰神劇或爛劇,而是恭敬嚴肅的正劇。影片開頭就向楊靖宇、趙尚志、左權、彭雪楓、張自忠、狼牙山五壯士、劉老莊連等抗日英雄致敬,而將“八百壯士”置於中華民族英勇抗戰的整體格局之中。二,此片的基調不是為國民黨歌功頌德,而是在符合大陸對台統戰政策的主旋律之上,在弘揚民族氣節的同時,明確揭露了國軍抗戰的無能、揭露了蔣介石集團以底層士兵為炮灰進行醜惡的政治表演、順便還揭露了國軍內部存在的諸多組織弊端。這是四十年來涉及國軍題材的影視作品中,對國民黨批判最深刻的一次。如果與1975年台灣版《八百壯士》相比,無論政治深度還是藝術水準,高下立判。三,此片虛構的一些煽情橋段,例如保衞國旗、衝鋒過橋等,基本上來自於此前的同題作品和相關報道,在藝術效果上踵事增華,而並未改動影片主旨也。可以説,管虎基本上管住了藝術衝動的非理性之虎。
但上述諸點,不是本人所要讚譽或者挑剔的。政治問題,早有定論。毛澤東當年就高度讚揚八百壯士是“民族革命典型”,對於抗戰捐軀的國軍英雄,共產黨一向給予充分肯定。大陸各地沒有一條“毛澤東路”“朱德路”,但是北京卻有“張自忠路”“趙登禹路”“佟麟閣路”,這與整體上批判國民黨消極抗戰是毫不矛盾的。1986年拍攝的《血戰台兒莊》,把國軍的英勇塑造到了國軍自己都愧疚的程度,蔣經國率國民黨中央委員集體觀看後,據説非常激動。就拿淞滬會戰尾聲的堅守四行倉庫來説,共產黨明明知道這是蔣介石的作秀,但在1938年就請著名話劇大師田漢、陳白塵創作了話劇《八百壯士》,接着又有應雲衞導演的同名電影,到處上演,激勵民心。也就是説,國民黨有限的閃光之處,都是共產黨給大力宣傳、甚至過分宣傳的。至於有沒有國旗、打死幾個鬼子,那些細節是無關宏旨的。而藝術上拍得非常“好看”,拍出了大片的氣魄,這也無需讚美。在影像技術高度發達的當今,巨資投入,何求不成?何況又是管虎這樣的資深名導呢?
在輿論聚光燈所反覆探照的“政治正確”和“藝術魅力”之外,《八佰》其實另有無心插柳柳成蔭的兩處,可圈可點。
第一,影片迴避對謝晉元之上的國軍高層領導的讚美,反而要對之進行影射揭露,連謝晉元的形象也趨於淡化,所以就着力塑造一系列小人物,特別是那一羣被收容的南腔北調的散兵。於是不經意之間,就自然呈現出一條繼承魯迅精神的“國民性批判”的線索。國民黨腐敗、國軍無能,但根本原因是什麼呢?毛澤東發現了“戰爭的偉力之最深厚的根源,存在於民眾之中”,為什麼同樣的民眾,在共產黨領導下,就是一道道鋼鐵長城,而在國民黨統治下,就出現了那麼多貪生怕死的散兵遊勇——謝晉元所在的國軍最精鋭的德械師88師524團,兵員已經補充了四五次,最後進入四行倉庫的四百多人,半數以上都是湖北派來的保安團新兵,而後來被汪偽政權收買,在孤軍營內刺殺謝晉元的4個兵痞,也在這“八百壯士”之內。影片中最鮮明的形象不是謝晉元、何香凝等名人,而是王千源、姜武等大明星扮演的幾個小兵。從這些小兵身上,我們看到了魯迅筆下的衰老中國的悲哀的國民,看到了阿Q,小D,看到了微縮版的蔣介石、何應欽,看到了帝國主義敢於對我們下毒手的原因,看到了七十萬國軍一潰千里的根源——硬幣的另一面,也看到了重整河山的抓手,看到了革命黨為什麼要與民眾水乳交融的邏輯起點。
第二,這部影片的鏡頭語言最成功之處,乃是從頭至尾,展現了一個“隔岸觀火”的人類奇觀,可以説就是這個成語的最佳影像闡釋。一條蘇州河,分開了華界和租界。華界一片廢墟,黑暗悽慘;租界燈火輝煌,歌舞鼎沸。日本尚未向英美宣戰,因此不越雷池一步,但租界的暫時安全,並不能分享給華界的國人。從軍事上看,四行倉庫保衞戰不但沒有意義,而且缺乏看點——因此影片竭力渲染的幾個煽情場面,似乎也可諒解。但如果把影片作為一個“民族寓言”的文本來解讀,卻頗為精彩。在紙醉金迷的歲月裏已經麻木的洋人和高等華人,忽然獲得了一個新鮮的刺激——看打仗!西洋人隔着蘇州河,以自身絕對安全的心態,看兩個東洋國家的軍隊打仗——活人現場版的《八百壯士》,總導演蔣介石。本人在一篇叫做《動物園》的文章裏寫道:“強者與弱者,除了吃與被吃、殺與被殺的關係外,還有看與被看,還有玩與被玩。”看這個主體動作,實際是一種權力,是一種主子或仿主子的地位。於是八百壯士的悲壯,就被各種主體懷着各種心態實施了四天的賞玩,各國媒體的興奮報道,完全無助於中國的賣慘外交,而激起的不過是古羅馬鬥獸場中殘忍的圍觀慾望。這才是中華民族最屈辱的時刻。你衝鋒、你退卻,你吶喊、你哭泣,你高舉旗幟、你引爆炸彈,哇,還有漂亮的女學生送國旗,這些都是“他者”的觀賞內容。而高級的看戲者,自然也會投入自己的情感,正如軍閥的老母親看《白蛇傳》和《玉堂春》,也會準備好手帕和毛巾,他們也有喜怒哀樂,他們也咬牙切齒,他們會鼓掌、會叫好,還會給演藝者投擲鮮花。而一河之隔的這一邊,則是貨真價實的血肉橫飛,是分分鐘被即時直播報道的屠宰場。用魯迅的話説,這真是“非人間的濃黑的悲涼”。
影片專門設計了一個巨大的飛艇,停弋於蘇州河上空,裏面的洋人們優雅地舉着酒杯,俯瞰着,分析着,驚歎着,感慨着。而此情此景,正是半封建半殖民地舊中國的生動寫照。不僅國內的階級分化是“幾家歡樂幾家愁”,黃世仁們正在抓壯丁當炮灰,而且中國的國際地位就是任人宰割、任人賞玩的“籠中之虎”。那時候的紙老虎可不是美軍,而實實在在就是國軍。於是,在長鏡頭大全景的“觀看殺戮”的戲劇高潮中,八百壯士在軍事上無甚意義的抵抗,忽然就在民族文化的層面,迸發出《義勇軍進行曲》的意義:“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看到這裏,我油然想到田間1938年寫下的那首著名的抗戰短詩:“假如我們不去打仗,/敵人用刺刀/殺死了我們,/還要用手指着我們骨頭説:/看,這是奴隸!”
感謝蔣介石總導演,這個幾百孤軍守倉庫的底稿,80多年來,已經被演繹出N多版本。從政治上講,1938年版的話劇和電影,是在戰爭進行時的狀態下,激勵國民奮勇抗戰的。1975年的台灣版電影,是隱喻着蔣家王朝“孤獨守台灣”的。此後涉及到這個故事的大陸影視,是迎合社會上果粉的“民國崇拜”的。從藝術上講,這些版本未免都有粗糙之處,都未能、也不必苛求跳出為政治服務的窠臼。管虎的《八佰》努力管住了藝術之虎,能夠以更加宏闊的視野,挖掘出這個故事深層的民族文化價值。這在當前政治局勢風雲變幻的大背景之下,也算難能可貴了。
但從我個人而言,我很希望拍一部“八百壯士續集”。讓觀眾們看看,謝晉元等358人退入租界之後,是怎樣被那些看夠了悲壯慘劇的英軍繳械的,是怎樣被囚禁了四年之後,又落入日軍的戰俘營的。他們的師長孫元良,撤退之前就在四行倉庫強暴了前來慰問的女學生,撤退之際又捲走了上海的大批物資去倒賣,南京城破之後,是怎樣躲在妓院裏逃生的。謝晉元后來是怎樣被內奸刺殺的,最後倖存的百餘人,是怎樣走向不同的人生結局的……拋開隔岸觀火的敍事框架,回到舊中國軍民真實的水深火熱之中,回到對我們自己各種貪婪愚昧的慾望之虎的自我審視之中,少一些浮誇的“郝搖旗”,多一些踏實的“張自忠”,也許會更有利於找到我們民族的痼疾,找到我們心中的那些“出於柙的虎兕”,從而使華夏大地上,不再出現一水之隔,便是天堂和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