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佰》背後的悖論: 中國電影為何揹着根本擔不起的重任? | 文化縱橫_風聞
文化纵横-《文化纵横》杂志官方账号-2020-08-26 20:24
《文化縱橫》2020年8月新刊上市
《文化縱橫》微信:whzh_21bcr
投稿郵箱:[email protected]
✪ 楊早 |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
**【導讀】**近日上映的《八佰》在取得巨大票房佳績的同時,也引發了巨大爭議。從題材來看,電影試圖揭示一段主流敍事之外的歷史,向悲壯犧牲的英雄小人物致敬,其意義無可厚非。然而,改編是否足夠真實地還原了歷史,卻成為爭議的焦點。事實上,自中國電影商業化以來,“話題電影”常常以其爭議性吸引眼球,也難免備受批評。作為中國社會轉型時期的產物,中國電影是否難以超越自己的社會文化條件,卻又揹負了社會過高的文化期望?本文作者指出,“話題電影”的出現是中國電影經歷轉型之痛下的畸形市場的產物:在藝術電影已成明日黃花,商業類型片又遠未成型的時段內,“話題電影”獨佔鰲頭,成為本土電影幾乎唯一的亮點。“話題電影”日益增多反映的現實問題卻不容輕視:話語空間的有限,精神生活的日益小眾化,導致“話題電影”成為社會表達、交流、隱喻、分享的公共空間。本文儘管寫於十年前,卻提出了至今沒解決的問題:孱弱的創作是否配得上這樣一個正在勃興的市場?電影在中國精神生活中究竟應該佔有一個怎樣的位置?
本文原載《文化縱橫》,僅代表作者觀點,供諸位參考。
“話題電影”與
當代中國的精神生活
**▍**十年一覺市場夢
如果這十年中國電影有什麼最大的變化,那應該就是本土市場的形成、整合與畸形發展。
**近十年前,有評論家曾斷言:在1990年代中國大陸文化迅速地市場化之後,“市場便對文化——或更確切地説,是對精英文化關閉了……大陸藝術工作者第一次不僅受制於製片與審查制度,而且輾轉於金錢/自由的枷鎖之下。”**在上世紀最末十年的市場化大潮中,中國藝術電影從社會生活中全面退卻,1980年代獨領風騷的“第五代”處境尷尬,每年的票房排行榜上,除了好萊塢,就是馮小剛,年度總票房在10億上下浮動。
比數據更能説明情況的,是經歷這一時期之後,電影既不能承載1980年代的藝術探索與社會批判功能,也無法成為大眾化的娛樂手段,從知識分子到普羅大眾,整個社會都喪失了進入影院的觀影習慣,電影的主要載體變成了電視與VCD(主要是盜版),很多人甚至質疑:電影,至少在中國,已經是一個夕陽行業。
那些年的中國電影,基本上是靠着過往的聲譽與海外的資金支持,在維持着藝術電影最後的榮光,內地商業電影除了馮小剛每年一部的賀歲片,幾乎還未形成任何類型。即使馮小剛的賀歲片,票房也不過4000萬上下,二三線城市的影院紛紛倒閉,許多縣城連一家影劇院都找不出來,引致了賈樟柯後來“電影還鄉”卻無處放片的難堪境遇。
現在回頭看去,那是中國電影的一場轉型之痛。中國的電影行業將從這一段蟄伏期中學習一些陌生的規則,無論是製作、排片、營銷,還是題材、手法、價值觀,都在重新的探索之中。中國所謂“民族電影工業”,會不會在好萊塢的羣狼環伺中,如全球大部分國家、地區那樣淪陷為完全的賣片市場?這個問題,比1980年代之問“我們何時能拍出進入世界級電影殿堂的影片”要嚴峻得多。
從2003年起,中國內地票房有了跳躍式的發展,從2003年的10億到2009年的63億,再到2010年預估達到78億,年複合增長率為35%,越來越多的熱錢湧入電影圈,銀幕塊數呈加速度趨勢增長,自1997年以來已經奄奄一息的香港電影,電影人大舉北上,拍片口味重點考慮內地票房,台資也在不斷尋找大陸電影投資機會。似乎,中國電影迎來了另一個春天。
表面上看似乎如此,但本土市場的拓展,觀影習慣的重新迴歸,有着多重的原因,與中國十年來經濟崛起有關,與社會娛樂趣味調整有關,亦與市場信息不完全、電影運作不規範有關。在市場行情看漲的形勢下,中國電影迎來的問題變成了:孱弱的創作是否配得這樣一個正在勃興的市場?電影在中國精神生活中究竟佔有一個怎樣的位置?
▍“話題電影”獨霸一時
直到目前為止,中國電影票房仍是一盤中看不中吃的工藝菜。首先,符合資質的影院只存在於幾十個超大城市和省會城市;其次,仍有四分之三以上的票房歸入好萊塢引進大片名下;再次,單部電影總消費不菲,30~80元的票價之外,還包括交通費用、飲食費用——這已經不是一個你晚飯散步時掏塊把錢看場電影的時代了。
這些因素,決定了所謂中國電影本土票房,絕大多數會被“話題電影”收入囊中。“話題電影”是指集中了投資、導演、演員、營銷、院線、檔期等所有優質資源的單部華語片。一開始,它曾被稱為“國產大片”,然而,這是一種“大片”稱謂很難涵括的“超級電影”。它一般宣示有創紀錄的鉅額投資,主創陣營充分的國際化,照顧兩岸三地甚至全亞洲的口味;它可能在影片上映的一年前,就開始了持續不斷的話題炒作,併成功佔據各種媒體的顯要位置;它有足夠的資金用於製作與宣傳,以吸引儘可能多的人羣為銷售目標;它往往得到電影主管部門的首肯與眷顧,在檔期、選送評獎等方面先拔頭籌……這些元素的組合,讓這部電影成為整個社會熱議的話題,製造出一種“頂級消費”的成功幻象,並將“觀影與否”變成一道短期的社交門檻。
這是中國電影為了配合畸形發展的贏家通吃市場,有意無意地製造出的怪異精神產品。在藝術電影已成明日黃花,商業類型片又遠未成型的時段內,“話題電影”獨佔鰲頭,成為本土電影幾乎唯一的亮點。
以這些電影為由頭,一場場紛繁往復的爭論如火如荼,觀影體驗、專業知識變得不那麼重要,電影衝破了商業社會為之設定的娛樂屬性與消費品定位,再一次參與到當下的文化現實之中。**“**話題電影”的重要性,部分來自它的高傳播度,更在於它與社會政治、文化議題的相關程度。
筆者大致將“話題電影”分為三類:
1. 第五代導演的轉型之作,延續、反叛或重構1980年代精神資源;
2. 本土商業/政治電影的鍛鍊成型,重述歷史與現實,撫慰人心;
3. 外埠創作力量的介入,改寫歷史神話。
**▍**第五代當“炮灰”
北京電影學院教授、第四代導演鄭洞天曾多次説,中國電影應該感謝張藝謀和陳凱歌,他們甘當炮灰,才有了今日中國電影的局面。言下之意,張、陳本可以躲在《紅高粱》《活着》《孩子王》《霸王別姬》的光圈中扮演大師,不必趟商業大片這片渾水。而他們進入商業電影領域,犧牲自己的聲譽,換取了本土電影市場的拓展。
事實上,很多人在批評從《英雄》到《三槍拍案驚奇》的張藝謀,從《無極》到《梅蘭芳》的陳凱歌時,正是以張、陳過往的電影業績當作參照系的。這些舊時的輝煌,既是他們的資源,也是他們的包袱。
並非僅僅是批評者要求張、陳延續1980年代以來電影承擔的社會批判與文化反思功能,“第五代”自身也很難擺脱“批判——反思”的書寫習慣。《英雄》一出,罵聲盈耳,很少是針對張藝謀一如既往的濃烈色彩與極致審美,批評者幾乎被刺秦者為了“天下”放棄唾手可得的勝利,以及“秦始皇修築長城,保國衞民”的結束語氣得發昏,認為張藝謀是在向強權低頭。
有意思的是,八年之後,《大兵小將》(丁晟導演)幾乎選擇了與《英雄》一模一樣的結局:王力宏扮演的王,被成龍飾演的小兵樸素的“回家種田”觀念所感動,放棄了對秦國的抵抗,開城投降,以保黎民。評論對此卻隻字不提,影片拿下過億票房的同時,並未遭受意識形態上的質疑。
箇中原因,當然有時移勢遷,社會寬容度增大的因素,但兩部影片殊途同歸,敍事姿態卻有着相當的差異:《大兵小將》將敍事焦點集中於“小國”與“小民”,強調小民對太平年景的嚮往,而且,小兵最終為了保護本國旗幟的尊嚴,死於秦兵劍下,向觀眾呈現的是雙重價值互換的弔詭(一心種地的小兵為了國家尊嚴捐軀,好勇尚武的王卻出於“愛民”放棄抵抗),影片的價值指向並不清晰,觀眾可以從故事中各取所得;而《英雄》先是賦予刺客救民於水火的宏大意義,之後又以刺客自身的認知轉變顛覆這一意義,無名且以身殉的方式“死諫”秦王。顯然,明確的價值判斷激起了關於暴秦的民間記憶的反感,再加上張藝謀本人的地位與背景,《英雄》無可避免地要承受意識形態解讀的猛烈批評。
張藝謀似乎也想從這種泛意識形態的批評氛圍中解脱出來,《十面埋伏》與《滿城盡帶黃金甲》選擇了相對模糊邊緣的朝代與人物,後者甚至不惜用改寫話劇經典《雷雨》的方式規避外界“不會講故事”的批評。雖然有評論者指出,這兩部電影也許掩藏着某些政治隱喻與反諷。但鋪天蓋地的宣傳與浩大明星陣容、不惜工本的拍攝成本,仍然遭到本土觀眾的交口詬病:毫無創意的劇情、拙劣生硬的表演和俯拾皆是的雷人台詞。
曾有不止一位批評者後來指出:在國內、國外觀看張藝謀這一系列影片,觀影感受迥然有別。**國外觀影時(尤其是與非華語觀眾一起),感受最多的是唯美畫面對視覺的衝擊——這是否意味着,張藝謀的類似影片,只有在非本土環境才能迴歸商業電影的娛樂本位?**或許,當年的金熊得主,如今的奧運開幕式導演張藝謀,早已被當作一個政治文化符號,執導影片不可避免地遭到泛意識形態的過度闡釋?
陳凱歌自《刺秦》受挫後的復出之作《無極》也有同樣問題。陳凱歌一向以“電影作者”自詡,投資3億的《無極》儘管一招一式,從全亞洲選角到場景、美工、特效,都擺出一副國際化的架勢,但內裏仍想通過人物的命運闡釋莎士比亞式的悲劇人生(大將軍便完全是麥克白的翻版)。導演這種“人文情懷”與試圖通俗化、奇觀化的敍事相結合,讓《無極》顯得華美而空虛,當然沒法讓抱着娛樂心態付費觀影的觀眾滿意。胡戈之所以能用一部極度惡搞的《一個饅頭引發的血案》輕易拆解《無極》構建的敍事大廈,除了迎合本土社會的反智傾向,影片本身也提供了無數誇大其詞與自相矛盾的裂隙。
《梅蘭芳》更明確地揭示了這種“輕”與“重”之間的衝突。作為一部寫實的人物傳記片,《梅蘭芳》自然也就失去了《霸王別姬》亦真亦幻、戲如人生的輕盈與諷喻。而塑造正面得無以復加的大師形象,恰恰是商業電影的大忌。這部影片的口碑如何,可想而知。
除了影片本身的質量問題與觀影錯位,過度的包裝宣傳,獲得的特殊待遇,也為張、陳等人樹敵無數。《十面埋伏》上映時,首度出現好萊塢引進片一律讓道,其他國產片避之唯恐不及的獨大局面,以致《十面埋伏》尚未上映,許多媒體已經發表文章抵制該片;《梅蘭芳》也在排片與宣傳上對同期上映的影片如《葉問》構成打壓,引發了強大的不滿聲浪。曾經以反抗與叛逆為標誌的“第五代”,如今卻呈現給外界一副既得利益者與影壇巨閥的形象。
**“第五代”於好萊塢的電影工業運作模式,應該説只得其皮毛,骨子裏仍然浸透作者電影的創作思路,同時深受1980年代宏大敍事氛圍的影響。當他們單憑一己之力處理頭緒眾多的大片拍攝,常常出現因小失大、顧此失彼的失控局面,這才造成場面華麗壯觀,卻連基本敍事都無法完成的中國式大片奇觀。**而當張藝謀的《三槍拍案驚奇》將喜劇部分交給尚敬,收購科恩兄弟的《血迷宮》劇本,導演幾乎是充當了一個攝影的角色,極致化的色彩是張藝謀唯一的痕跡。這部影片又一次從反面宣告了“第五代”商業電影嘗試的失敗。
觀眾要求他們講故事出色,知識界希望他們能跟上思想的更新腳步,管理者希望他們成為行業的標杆與臉面,商業電影的嘗試難以被認可,又不可能承載過往的批判—反思功能,“第五代”的任何一部新作,都擔負着他們根本擔負不起的責任。“第五代”只能在對舊日聲譽的過度揮霍之下,成了中國電影新進程中的“炮灰”。
(《文化縱橫》8月新刊)
**▍**偽平民視角的歷史重述
馮小剛依仗王朔式的“平民喜劇”起家,並開內地賀歲片的先河。執導通俗劇的出身,讓馮小剛與其他科班出身的導演大不相同。他知道大眾的觀影樂趣何在,也不會將表達個人想法或美學理念放在創作的第一位。因此馮小剛在普羅大眾中的聲譽甚佳,自《甲方乙方》一路走來,雖然不太入評論界的法眼,卻被視為大眾慾望的最佳代言人。
當然,馮小剛並不甘心永遠為大眾炮製開心大餐。接拍完全不適合的《夜宴》,據馮自述,只是為了取得張藝謀、陳凱歌類似的“大片導演”地位,“讓電影局的晚會上放我的片子”。(據《三聯生活週刊》)《集結號》讓馮小剛正式找到了他擅長的通俗劇、自身時代記憶與主旋律歷史敍事三者之間的結合點,從而讓他獲得了政治與商業的雙豐收。
按照皮特·布魯克斯等人的定義,“通俗劇”的特點是大喜大悲、表現誇張並善惡分明,其美學手法將是非、黑白、褒貶高度戲劇化。馮小剛的平民喜劇別是一路,基本思路是抹平生活中的尖鋭矛盾(尤其是在敍述現實時),將戲劇衝突轉化為“好人間的誤會”與“自私—昇華”等小市民喜劇模式。《非誠勿擾》一開始早被設定為小人物形象的男主角秦奮無家無室,又賺了一筆大錢,從而將社會熱點話題“連環相親”抹去了全部社會、經濟要素的投影,變成了純粹的愛情奇遇與感傷主題。這部影片出乎意料地熱賣,提示我們觀影最基本的“造夢—逃避”功能,在問題叢生的中國轉型社會,有着巨大的需求。相比之下,《天下無賊》更符合上述通俗劇的定義,只是將其複雜化為“善—改惡從善—惡”的三角鬥爭。
《集結號》的悲情故事在一個“勝利”的前提下展開,自然就呈現了“大時代”與“小人物”之間的對立。“時代對個人的吞噬”本是恆久而深刻的命題,馮小剛卻將它弱化成了秋菊式的執念傳奇。沒有人有意破壞,穀子地要爭取的是全連弟兄的名譽,要面對的是戰爭造成的遮蔽與遺忘——而這種遮蔽與遺忘,並不構成對時代大前提的任何挑戰。《集結號》的編導是將自己放在了與穀子地同一認識的水平線上,規避政治風險的同時又讓結局撫慰人心,於是講述者、觀看者(包括審片者與觀眾)共同以一種偽平民視角重述被表層化、定型化的歷史,從而獲得了各自的滿足。
《唐山大地震》幾乎是同樣的模式。災難的源起是自然災害,母親無奈的選擇造成了死裏逃生的女兒32年的杳然出走。電影書寫的主要是母親的堅忍懺悔,與女兒如何通過另外一次地震走出陰影。與《集結號》一樣,這部影片是徹頭徹尾的“命運悲劇”,它沒有直面地震本身,甚至很少為母親的選擇留出伏筆或提供解釋,原著中女兒後來生活中遭受的傷害、挫折,從而導致她加倍的歸罪於母親選擇的酷烈情節,都被一一抹去。剩下的只有電視劇式的苦情、別離與團圓。馮小剛不願承擔批判歷史或社會的責任,也不願對人性進行深入的挖掘與反思,他用一種十分安全的方式,完成他接受的重述歷史的任務。
《集結號》與《唐山大地震》都獲得了電影局的推薦與關照,《唐山大地震》直接就是一部“命題作文”,政治資源與商業資源的結合幾乎堪稱完美,而它們傳達的價值取向,通過數千萬的觀影人次,與中國社會影響深遠的犬儒主義相輔相成,再一次完成了主流意識形態中文藝對歷史的縫合。
採用類似路數的尚有陸川導演的《南京!南京!》。陸川比馮小剛顯得更有“思想”的地方在於,他用泛人性的“反戰”敍事取代國仇家恨的傳統抗戰敍事,試圖用一種“更普世”的價值觀代替既有的民族國家價值觀,從而將那段歷史做了遮蔽性的大肆改寫。《南京!南京!》是否能直接為現實政治所用,尚難斷定,但影片上映後引發的巨大爭議表明,陸川正面挑戰觀眾主流認知的做法,效果遠不如馮小剛的避重就輕,更有利於重述歷史、撫慰人心。
**▍**改寫記憶的偷渡客
內地電影處於意識形態管理與商業運營的雙重宰制之下,然而它的龐大市場潛力又吸引着全世界的電影投資與創作,尤其是同屬華語地區的香港與台灣,很少有導演能不將“進入內地市場”作為影片需要考量的重要元素。
港台電影能否在內地取得高票房,受到多重因素制約,但成為“話題電影”的港台製作,除了作品本身的質量不凡之外,幾乎都存在着對歷史記憶中某一神話的改寫,而且這一神話應該是能夠被內地觀眾分享的——同樣是改寫歷史神話,同樣是刪剪後放映,《色·戒》的爭議性遠遠大於《海角七號》。
在《色·戒》引發的“套盒式論爭”中,電影藝術、手法、演技是極其次要的成分,是否成功改編了張愛玲?這一在港台被反覆討論的熱門話題,在內地完全被淹沒在另外層面的喧譁之中。最大的爭端集中在“是否能看、該看完整版”與“這是否一部漢奸電影”兩個問題上。有意思的是,藉由《色·戒》,香港、台灣地區再一次擁有了文化特權感,與此同時,比較極端的內地民族主義者,甚至還沒有看片之前,就已經開始抨擊這是一部“仍然跪着”的電影。
從來沒有一部影片像《色·戒》這樣,製造出如此鮮明又如此複雜的意見對立,影片定位在“文藝傑作”、“三級片”、“漢奸電影”等不同層面上滑動,導演李安的形象,也在“華人之光”與“文化漢奸”之間遊移,折射出貌似一統江山的商業社會中,不同地域,不同羣落之間,如此巨大的價值分裂。
經由《投名狀》試水大片內地市場之後,陳可辛、陳德森等香港影人聯手內地發行商推出《十月圍城》。這部影片各方面均堪稱一流精細的製作水準,令同期上映的《三槍拍案驚奇》相形見絀。然而,如果僅從影片製作來説,接下來的《阿凡達》的觀影狂潮,讓這種精粗比較意義頓失。爭議主要集中在《十月圍城》的敍事內容上。
**批評者認為,《十月圍城》宣揚了“小人物應該為大人物無條件犧牲”的價值觀,而這恰恰與對個人權利的重視與張揚背道而馳。**另外,如此劇烈的暗殺與反暗殺在歷史上從未發生過,影片有篡改歷史美化孫中山之嫌。甚至有人認為,這是香港影人向大陸當局的獻媚之作,通過歌頌孫中山取得進入內地市場的通行證。
這種批評是否合理,值得考量。熟悉香港電影的人會知道,這部電影的出發點非常簡單,要講一個捨生取義的“傻故事”,導演陳德森也説,孫中山只是陳可辛後來向他建議的,原初創意只要想“保護一個大人物”。而陳可辛説,選定孫中山,可以凸顯“香港”在近代史中的地位——就連香港人,也久已遺忘了這一點。
問題是,片頭張學友飾演的楊衢雲,在宣講完“民主”的要義之後,死於清廷刺客的槍下,寓意耐人尋味。而孫中山“欲享革命之幸福,必先經革命之痛苦”,在當時確為革命志士篤信之道理,放在今日中國社會的複雜語境中,也可以做多重的解讀。有人甚至認為,那個歷史上從未因登陸遭遇暗殺的孫中山,其實象徵着香港與大陸社會都一直追尋的“民主”,小人物們捨命保衞孫中山,實則是在捍衞民主。
這樣的解讀,是否過度,可以討論。但相對於借酒澆愁式的影評將《阿凡達》《第九區》簡單對應為“反拆遷”的情緒宣泄,攜帶着異社會歷史記憶的《十月圍城》,顯然比它表面上呈現出的動作、羣星、報仇、愛國一類的標籤要複雜太多。或許,它也就是在娛樂吸引力、主創者的人文情懷、內地主流意識形態三者之間,找到一個均衡的結合點。
《色·戒》《十月圍城》在內地的上映,完全可以看作一種妥協,或合謀。片方同意刪剪,避免明顯的政治指向,以商業片的形式登陸內地影院。然而,影片內含的對主流歷史記憶的某種改寫,卻不可能因為刪剪而完全喪失,它會在貌似娛樂的觀影中,在熱鬧紛亂的爭論中,或多或少地傳播着它潛在的意圖與價值觀。
“話題電影”的出現與日益增多,始終與中國社會的轉型時期衝突有極大的關係。話語空間的狹窄,精神生活的日益小眾化,導致“話題電影”成為社會表達、交流、隱喻、分享的公共空間。好萊塢電影製作再精良,創意再多元,也無法替代這個功能。問題是,“話題電影”會隨着審查制度的變化、社會的日益多元化而逐漸消失嗎?這不是一個針對電影的問題,它提問的是整個社會。
—2020年8月新刊目錄—
▍域外
美國:重回“分裂之家”?
吳 雙
▍特稿
01.21世紀之惑——疫情危機與當代資本主義問答
李 陀
▍封面選題:疫情改變中國與世界
02.疫情危機與中國思想界的任務
柯貴福 鄭 濤
03.世界的“去中心化”:霸權的危機與不確定的未來
魏南枝
04.美國長期金融資本向何處去?
唐毅南
05.多難興盟?——新冠疫情與歐盟的秩序危機
章永樂
06.新冠疫情與中國改革
趙鼎新
07.上下聯動:全球化的“義烏模式”
錢霖亮
▍天下
08.在西方講中國哲學
孫向晨
▍公益理論與公益實踐
09.公益的“中國式合作”道路——陝西婦女研究會的實踐經驗
高小賢
10.本土傳統慈善文化的價值與反思——以汕頭存心善堂為例
韓俊魁
▍重述世界史
11.西方工業文化中的“國家理由”
嚴 鵬
▍城市政治經濟學
12.城市病是一種什麼病?
譚縱波
▍觀念
13.小康語義的歷史變遷與現代啓示
張 文
本文原載《文化縱橫》,原題為“‘話題電影’與當代中國的精神生活”,圖片來源於網絡,如有侵權,敬請聯繫刪除。歡迎個人分享,媒體轉載請聯繫本公眾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