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後,辭職教會我做人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20-08-27 09:50

作者 | 何國勝
7月的最後一天,張瀅像往日一樣趕通勤班車上下班,一切像過去的20多天一樣平常,只是今天過後她再也不會去20公里外的公司上班了。那天她辭職了,那是她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算上入職那天,待了26天。
就在張瀅入職那天,跟她相距700公里的曉珥選擇了辭職,那天是她試用期的最後一天。她特意跟我強調,那天“不能説是決定,是直接離職”。
走出公司的大樓,她看到眼前的天空被一片橘紅重重地抹了一筆。路口的紅燈亮起,人和車輛都停止,人們都抬起了頭。她説,“那是這座城市那段時間最好看的一天,真的,我一點都不誇張。”

曉珥離職那天的晚霞(圖/受訪者供圖)
在張瀅辭職的前兩天,遠在西北的王濤也遞了辭職報告,他離開了一家眾人都認為不錯的國企,但他覺得很輕鬆。這原本是三個沒有任何交際的陌生人,生活在不同的城市,但他因為同樣的身份(應屆畢業生)和同樣的選擇(離職)產生了一種微妙的聯繫。
1
理想的職業不存在
張瀅今年剛從一所雙一流高校碩士畢業,在她的設想中,國企、事業單位員工是她的理想職業。但沒有如願。
秋招的時候她簽了一家日化龍頭企業,7月初,張瀅去這家公司入了職。她當初以企業文化崗招進去,入職前她已有心理準備,“私企的企業文化其實就是老闆文化”。但她沒有想到的是所謂的企業文化就是讓她日日一字不差地記錄老闆在每一場會議中所説的話。“我在職的那20多天裏,每天都在開會,一天最多的時候開過8個會。”張瀅説,而她所有的工作就是做會議記錄。
因為張瀅住的離公司比較遠,地鐵也不方便,所以她每天都是坐公司通勤車上下班。日常是8點半上班,5點半下班。但5點半趕車回家後並不意味着下班,而是趕回家參加下一場會議。“7點多那個時候,一般還要開會,都是線上會議。”張瀅説,開完7點多的會剛吃完飯下一個會議就又開始了,直到晚上11點多才能真正閒下來。

張瀅在下班路上拍的夕陽,本來想用來發朋友圈,後來太忙就忘了(圖/受訪者供圖)
**張瀅覺得自己像個機器人,甚至覺得公司買個智能語音機器人都比自己強。**她開始懷疑自己在這裏的意義。另外她在培訓的時候就被告知,這個崗位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老闆怎麼説就怎麼做。而張瀅自認為是個有些想法的人,所以她很不喜歡這一點。
曉珥今年剛從西北一所普通二本院校畢業。在這份工作之前,她的職業目標很明確。成為一個綜藝節目的策劃人員,是她從高中以來一直希望的職業。“吃飯、睡覺、看綜藝”是她全天的時間分配。她説這樣密集看綜藝既是她尋求快樂的方法,也是一種學習的過程。
因着這份熱愛,今年一月份她去了一家知名廣電系統內的娛樂公司。招聘上的工作內容是娛樂編劇、推文,雖然並非是標準的策劃崗,但曉珥覺得那個廣電系統是她嚮往的地方,很想去體驗一下。去了後,她發現具體工作是做抖音運營,曉珥一下就有些排斥,“我想做電視體裁的,然後讓我做的是抖音,我是一個連見到抖音logo都會很煩躁的人”。

曉珥第一次在週末加班(圖/受訪者供圖)
曉珥當時就想離開,但又聽説實習期過後可以調崗到綜藝方向,她因此“咬牙忍下了 ”。之後,疫情肆虐,在畢業生求職幾近停滯的背景下,她更是打消了離開的念頭。5月份,她實習考察通過,開始了試用期,這是很多實習生努力爭取的階段。但這一個月卻是曉珥最難過的一月。
曉珥日常負責一些抖音號的運營,前前後後共負責過30多個號。他們公司簽約加自己孵化,共有200多個號需要運營,而曉珥她們部門只有7個人。
王濤是個文科生,今年剛從一所211高校碩士畢業。在他最初的職業規劃裏,他第一份工作應該是宣傳或文案策劃類的崗位。他最開始應聘後來入職的那家國企,確實是以宣傳崗招聘的,但王濤去了後發現,“説是宣傳崗位,但和宣傳沒有任何關係”。
入職報到後,王濤被分到了一個較偏僻的分公司,去了分公司後他又被派到項目部。
項目部在分公司所在市的一個縣,但距縣城有十幾公里。王濤心裏面充滿了疑惑,“面試的時候在總部,並沒有説明要去工地啊”。他把項目部稱為“工地”,把自己的工作稱為“搬磚”。在“工地”上幾個人住一個宿舍,每天所有的生活都在“工地”完成,王濤覺得這樣的生活“很單一,沒有自己的私生活。而且每天到晚上11點多才能下班。”

王濤所在的工地(圖/受訪者供圖)
在“工地”那幾天,王濤負責後勤和行政工作,具體就是“去網上買一些生活用品,和司機去買菜”,他把這些工作統稱為打雜。同他一起工作的都是一些土木、建築類專業的同事,他開始覺得自己不屬於這裏。
2
公司就像渣男,就算****明白
但還是保有幻想
在張瀅的記憶裏,在職的那20多天,她的每一天,都被“會議”充斥。很多會議沒有確定的時間,很少會提前告知員工開會時間,會議都是臨時性的,“我都不知道這個會開了到底幹嘛?”
工作的壓力也讓她覺得有些撐不住,“招聘的時候説的是週末雙休,但其實並沒有,週末兩天中你要選一天出勤,另一天就又是用來開會。”張瀅告訴我。公司除了在非工作時間大量安排工作任務,老闆還經常對高管、下屬進行低俗的辱罵。雖然她沒被罵過,但她很不能接受。
其實這些問題,在張瀅入職之前,她早已在互聯網上看到了關於這家公司的諸多差評,但出於對該公司給出的高薪待遇,張瀅決定賭一把。“賭輸了”!
她決定裸辭的時候,家人都勸她找好下一家後再辭職,但張瀅發現工作期間根本沒有投簡歷的時間,從早到晚,時間被佔滿了。

張瀅在工作太累的時候喜歡去這裏出風(圖/受訪者供圖)
曉珥雖然沒有像張瀅那樣多的會要開,但她的工作也讓她感到痛苦。**早上一上班她們就開始刷抖音top100的視頻,然後把其中可以借鑑的點記下來,下午的時候就開始改編早上記下來的腳本,“直白點就是抄”,然後交上去等待一個結果。**很多時候,最終的落點是“腳本被廢”,這是她很長一段時間內真實的寫照。
她們每週有8個腳本的固定量,同時要保證製作部門能用上其中4個。“我工作期間一共做了100個腳本左右,只有1個使用了。”曉珥開始懷疑自己的審美能力,同時感覺到很強的精神折磨,**“每天要和自己討厭的app共度10個小時。”**她每天都在懷她的自我認知是不是過高了。有段時間她失眠,躺在牀上滿腦子都是“什麼樣的腳本是可以的,如果離職的話我能找到什麼樣的工作?”
那段時間,陳嘉樺的 《想念自己》一直是她單曲循環的歌,每次聽到“慢慢習慣日子過得敷衍,不再追問夢想到底還離多遠,説服自己總有一天,會贏回在這裏輸掉的一切”,她心裏就咯噔一下。
那個時候沒想着離開,她覺得熬過這段時間,調換到綜藝崗就好了,但其實她知道早來很久也想調崗的人依然在原崗位上。****“前公司就像是個渣男,我就算明白但還是對其保有幻想。”曉珥説。

雖然痛苦,但曉珥忍着不走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她有國家助學貸款。2.4萬。她的學費都是自己貸款的,因為高考志願沒和家裏人商量,所以她打算自己還這筆錢。
實習是義務的,廣電系統都是這樣,試用期才有工資,會在拿到畢業證之後發。曉珥想早點掙錢還了貸款,但現實遠非她所想的那樣。
跟張瀅和曉珥相比,王濤的工作內容一直超乎他的預料。半個月後,王濤被臨時調到該市新城的一個酒店羣項目。“去了之後就是幫忙裝修酒店”,王濤記得那天一去就開始幹活:搬櫃子、搬牀、搬酒店用品,一直搬到了凌晨4點左右。
後來實在困得不行了,他們隨便在酒店裏找了個房間躺下。牀上只有一個牀墊,第二天7點多他們又被喊起來繼續幹活。當時因為臨時過去,他們沒有被安排吃飯和住宿,直到3天后,才有人安排他們的食宿。

王濤參與的治溝造地項目(圖/受訪者供圖)
當時的王濤越發覺得自己來錯了地方,同時也看到了所在公司管理的混亂。後來領導還讓他們在酒店幫忙貼壁紙,他們去了後現場的工人就給領導反映,説派一些不會貼的人來就是在給他們搗亂。王濤覺得這一切有些荒唐,離開的念頭愈加強烈。
沒過幾天,王濤又被派去做道路綠化鋪裝,“我根本連那些圖紙都看不懂”。堅持了半月後,他第一次給領導反映了自己工作上的想法,希望可以換工作內容。“你只需要服從就可以了,不需要有任何意見。”這是領導給他的答覆,也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那一瞬間,王濤覺得自己必須離開。他説“工地”讓他失去了自我,也讓他看不到未來,所以他得出了一個結論:“工地上不需要文科生,只需要幹活的”。
3
我想做個人
一個週三的晚上,張瀅睡覺前釘釘羣裏突然彈出一條消息。她點了進去,發現自己週末兩天都被排了班,因為她週一請了假。“我突然覺得整個人都瘋掉了。”張瀅説。這意味着她要連上10天的班。
那一刻她下定了辭職的決心,但她也沒有第二天就走,而是堅持到了週五。離開那天,她沒有告訴任何同事,“因為我走的時候帶了太多負能量”,她不想影響到別人。
從辭職那刻起,張瀅就開始擔心自己的下一份工作,但是相比擔心,其實那種放下了的舒坦更多。

韓劇《未生》劇照
曉珥還記得,那是一個週五的中午,她正跟同事商量週末約個火鍋,就看到羣裏通知拿到畢業證的同學可以辦理入職了,她同事去人力諮詢,回來後卻告訴她們,工資是從正式入職那天算起的。
“我當時腦子一片空白,然後就當着主管的面問同事,’那我們試用期的工資怎麼算’?”同事沒有回答曉珥的問題,只是看了她一眼,曉珥就明白了,“當時我就決定離職。”下班的時候曉珥帶走了自己所有的東西。
走出公司,曉珥看到了晚霞,那一刻她覺得天空像是一個隱喻,她感覺那是一種暗示:跑路等於未來。
回家的路上,曉珥接到部門組長的電話,勸她好好想想,她拒絕了。然後她在部門羣裏發了一些感謝的話語,部門主管看到後私聊她,説她有潛力,再好好考慮一下。**曉珥告訴主管自己想做個人,“因為我之前一直覺得自己是個AI”,“我不相信一個言行不一的公司,我沒法對這樣的公司付出感情。”**這句話説完沒多久,曉珥被主管踢出了部門羣。

日劇《我,到點下班》劇照
回家後曉珥一個個退完了工作時加入的186個羣聊,這花了她近一個小時。第二天,曉珥發了一條朋友圈,開頭寫到“我不想自我限制,把自己僅僅當作一個AE(一款視頻製作軟件)、一個策劃、一個文案、一顆螺絲釘。”
王濤記得遞交離職報告那天很平常,他中午去找了領導,領導隨意地問了下什麼原因就簽了字。走出辦公室後,“感覺自己好像放下了一個東西”,王濤説,雖然不知道後面的工作會怎樣,但他感覺輕鬆了很多。那天,是他進入這家國企的第27天。他離開以後,他們同一個項目部新進的同事也走了大半。
張瀅找到新工作後第二天,給我發來微信:“昨天第一天上班,感覺還挺好的哈哈哈哈”。她很喜歡新公司的辦公桌,光透過明亮的大窗户灑滿桌子,不像之前那個只被一個燈照亮的,周圍陰暗的工位。

離職以後,曉珥又開始投新的簡歷,同時也休息、放空自己。一個月後她找到了新的工作,在一家上市的教育類企業做新媒體編輯,“天天加班,但是不累”。曉珥説,現在的工作雖然不是她最喜歡的工作,但她不排斥,工作內容也是自己擅長的。
**曉珥現在不會去追求喜歡的事情,她覺得自己已經過了那個階段,“有一個自己不討厭並且幹着挺舒服的工作就很好了。”**關於過去,她卻也一點也不後悔,“我在那個期間完成了自我認知的整個過程。”
為什麼選擇國企?王濤和很多人的答案一樣:“都説國企好,就去了。”現在想來,這個決定太過草率,儘管後來離職了,但他也不後悔當初的選擇。現在,王濤在家鄉一個教輔公司做品牌策劃,他對自己的現狀挺滿意:“雖然待遇沒有工地上好,但至少是我自己喜歡做的內容。”
正式入職新工作那天,曉珥在工位上刪除了自己一直用來找工作的app,她給我的app截圖中有這麼幾個數字:“溝通過405、面試0、已投簡歷30、收藏110。”那是她的一段時光。

曉珥的求職app界面(圖/受訪者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