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玫瑰與白玫瑰》:不只是硃砂痣與白月光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0-08-28 19:23
説到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大家都知道那句話:
“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牀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硃砂痣。”
陳奕迅有首歌《紅玫瑰》,“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被偏愛的都有恃無恐”。另一首歌《白玫瑰》,“白如白忙莫名被摧毀,得到的竟已非”。
得不到的就是白月光,就是硃砂痣。
然而,張愛玲的那個故事,不這麼簡單。
就在硃砂痣那段話後面,張愛玲連的台詞是:
“在振保可不是這樣的。”
即,《紅玫瑰與白玫瑰》的主角振保,經歷的並不是一個普通的紅玫瑰白玫瑰的故事。
這篇小説有時候了,現在講,大概不算劇透:
振保是個赤手空拳、半工半讀、留洋得了學位、赤手空拳打出天下的體面人。自覺人生完美,毫無瑕疵。
但有點小記憶。
一是他去巴黎時,找了個妓女,體驗不算好,糟糕的是沒能滿足他的掌控欲。
“這樣的一個女人。就連這樣的一個女人,他在她身上花了錢,也還做不了她的主人。和她在一起的三十分鐘是最羞恥的經驗。”
所以他決心要創造一個“對”的世界,他是絕對的主人。
嗯,掌控欲。
二是他曾拒絕過一個姑娘的投懷送抱,那是他的玫瑰。於是他後來會自問:
“在那種情形下都管得住自己,現在就管不住了嗎?”
還是掌控欲。
他將自己説服成了一個能夠自我控制、坐懷不亂的男人。
於是故事來到了他的兩個女人:
紅玫瑰是朋友的太太王嬌蕊,白玫瑰是自己的老婆孟煙鸝。
他對紅玫瑰動心時,就試圖説服自己:這女人不是啥正經女人,多自己一個情夫也不少——等意識到自己其實在找理由跟她搞在一起時,就有點慚愧。
大概因為,違背了他的自控能力吧。
他跟紅玫瑰搞在一起時的經典段落:紅玫瑰在彈鋼琴,他按住琴譜想阻止她,她照彈不誤。於是振保按住紅玫瑰吻她,當時想的卻是:
“這至少和別人給她的吻有點兩樣罷?”
在終於得到一個女人時,他卻很在意自己的表現好不好,是不是和別人一樣。
後來當紅玫瑰要跟自己老公説清楚時,他卻懷疑起來,覺得紅玫瑰只是拿他做擋箭牌,用來跟別的人好:骨子裏,他並不自信。
於是分了。
他的記憶改造了紅玫瑰。他認定紅玫瑰是個痴心愛他的熱情女子,而他用理智與自制力捨棄了他。
於是娶了白玫瑰:一個平淡的妻子孟煙鸝。
然後電車上遇到了一次紅玫瑰,卻一時崩潰了。他覺得不對:要哭也該是她哭,為什麼是自己?
——大概他不肯承認,自己才是感情中被動的一方吧。
直到白玫瑰也找了外遇,他才覺得不爽,一度破罐子破摔起來。
他按倒紅玫瑰親時,希望自己不一樣,骨子裏還是希望獲得認同。
娶了白玫瑰以為好控制,結果還是沒法控制她,於是才一度破罐子破摔,有了自毀傾向。想砸掉自己的家,想砸掉自己。
當然,最後,他還是做回了一個體麪人,但那是後話了。
所以《紅玫瑰與白玫瑰》更像在説:
一個男性,因為要建立一個完整的自我形象,當一個體麪人,於是無時不刻追求掌控欲,追求獨一無二,追求堅定與理智。
當他無法掌控伴侶時,他會不爽。
當他割捨分離時,又會自我説服,是自己的理智勝利了。
即便涉及到一些感情,但大多數時候,在交往中,他是在滿足自己的掌控欲,好説服自己“我是個體面人”、“我的生活很完美”,構築一個自我認可的完美形象。
妙在他的許多行動,其實是被潛在的自卑感所驅動的。
大概許多體面人生活中的許多儀式,都已經脱離了本能的情感需求。
熱情的情婦,温良的妻子,都是拿來自我説服的道具。“我正在度過正確的人生”。
當真情迸發時,反而不敢面對了:
他甚至用改造自我記憶這種事,來拒絕承認自己就是喜歡紅玫瑰,自己的理智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故事裏有個小小的配角,是個在上海的英國老太太,嫁了個混血兒,且離開英國很久了,“因此處處留心,英國得格外道地。”
也算是跟振保有異曲同工之處:
越是強行自我展示的,越是自己內心惶惑所缺少的。
越是想表現出自己是理智體面人的,越是內心在意自己的體面人姿態。
越是需要不停説服自己人生完滿的,越是對自己人生是否完滿抱有懷疑。
似乎這才是《紅玫瑰與白玫瑰》,真正想説的:
就因為需要一個自己心裏光鮮的“體面人”的姿態,於是無時不刻在自我説服和追求掌控欲。
連本該純粹的情慾,都摻雜着自我説服與算計。
多麼累的人生。
——而非“也許每個人都有”的,硃砂痣與白月光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