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電影偏愛的城市,重慶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9411-2020-08-28 1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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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中的奇觀」,才是重慶最特別的地方。而這樣的日常裏,卻又有着高於日常的存在。
" alt=“500” /> 《隱秘的角落》之後,“迷霧劇場”的第三部懸疑短劇《非常目擊》開播了。
這次的故事發生地(更準確説應該是取景地),從小城湛江,變為了重慶奉節。
起伏的山崖,落差巨大的街道和建築,奔湧的江水,再加上帶着點兒破敗氣息的小巷……重慶,似乎天然就是一個故事的發生地。

圖:《非常目擊》(2020)
從2006年的《瘋狂的石頭》開始,再到最近的《從你的全世界路過》《火鍋英雄》《少年的你》,重慶越來越被影視所偏愛,據不完全統計,光是在2019年,就有200多部影視劇在重慶開機。
此外,即使你完全沒有去過重慶,也一定會在網上看過洪崖洞、解放碑,或是從居民樓中穿行而過的輕軌列車,需要“翻山越嶺”才能進入的重慶地鐵……這樣的景象奇觀。
許多人更是將重慶稱為“中國最魔幻的城市”或“賽博朋克之城”。
為什麼這麼多影視劇偏愛重慶?重慶的“魔幻感”,又從何而來?

1.
重慶的魔幻感從何而來?
重慶以“山城”而聞名,但事實上,重慶並不是一座簡單的“坐落在山上的城市”。
從遙感地圖上看,重慶一道道山嶺和一條條山谷相間排列,相互平行逶迤延展,這在地理學上有個專有名詞,叫做**“平行嶺谷”**。長江和嘉陵江等大河的支流,則從其中呼嘯穿行而過,這樣的地形,在全世界都非常罕見。

整個重慶城依山就勢而建,城市和街道的方位都不是正南正北,地勢也總是高低起伏,尤其對於從外地到來的人來説,總會覺得這裏沒有平地可言,永遠都是上山再下山的節奏。
為了在這樣的地形上居住,重慶的建築可謂挖空了心思。比如洪崖洞的原型便是重慶的傳統民居——吊腳樓。與雲貴不同,重慶的吊腳樓多沿江而建,山勢陡峭平地難覓,只得使用支柱撐起地板,以保證屋內的平整,屋下唯有江水緩緩流過。
此外還有“築台”(把坡面削平)、“梭”(將房屋屋頂向後拉長)、“挑”(在地形偏窄的地方,用挑樓擴大室內空間)等傳統建築技巧,以及化整為零、分層入口、搭設跨街過道等等。重慶的建築往往依地形發揮,並不拘於一格,頗為自由活潑甚至有幾分輕盈飄逸。
隨着人口的不斷增長和城市發展,很多古老的吊腳樓消失了,但近幾十年來則出現了許多形形色色的“新吊腳建築”,比如著名的洪崖洞。
平地有限,重慶的建築便利用了各種山地建築的技巧和工程智慧,高樓像竹筍拔節般不停往高了生長,參差不齊地矗立在連綿的羣山之間,錯落有致,比一般的大都市更具有空間感。
在新鋭導演徐展雄看來,重慶既有山城的風貌,又有摩天大樓式的感覺,因而縱深感、影像感都特別好。
“比如在重慶取景拍攝的《好奇害死貓》,就直接用重慶的高度落差,在視覺上完美對應了上下和階級關係。不像別的平原城市,重慶天然不是平的,有上有下。可能上面住的是富人,下面住的是底層人,他們之間會發生什麼樣的罪案故事?這個城市天然提供了故事能夠滋生的土壤。”[1]

重慶洪崖洞
圖:《阿基拉》(1988)
而在建築之間,空間桁架(space frame)則連通起了城市,還有穿行在其間的城市輕軌,忽而鑽進住宅樓羣中,忽而在江邊的懸崖上疾馳,一路穿過山、河、樓、洞。車站和軌道貼着崖壁,下面也能看到層層疊疊的支撐柱,頗有幾分科幻感。
幾十年前,科幻作品構建了對於未來都市的經典想象:超高層大樓羣及連接的空橋,將大樓縫合起來的管道通路,還有動力飛車,巨型建築與海上城市等等……與現在的重慶幾乎完全重合。
置身於重慶時,目光所及之處與“未來都市”的既定印象便交雜了起來,當人站在這樣的巨型結構(mega-structure)建築之前,免不了會有一種空間和時間帶來的迷失感。

攝影:夏天
再加上重慶位於平行嶺谷谷地,地形狹長而不開闊,空氣中蒸發的霧氣經常久久不能散去,因而重慶經常雲霧繚繞,這帶來了更多的想象力。似乎在這些奇異的空間裏,正有神秘的人物和事件正彼此交纏。
但在重慶本地人、設計師巽看來,重慶的魔幻感並不只是這些建築和城市外觀。
她記憶裏的重慶,漫無目的在街道上行走時,反而會像尋寶一樣會發現許多驚喜。走進重慶的一條小巷,往往不知道會通往哪裏,甚至盡頭可能就突然出現了一座雕塑;從某個不起眼的偏門進入,可能就是一座古建築,在不起眼的地方貼着一個小小的標牌,寫着這是民國時期的遺蹟。
重慶的許多“奇觀”,比如空中輕軌或是索道,並不是刻意營造出來的,而是受地形所限,而是出於應用的目的不得不建造出來的解決方案。對當地人來説,這就是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
巽認為,這種“日常中的奇觀”,恰恰才是重慶最特別的地方。
但這樣的日常又有着高於日常的存在,有別其他的平原城市,山城容許了更多的可能性,打破着固有的對城市秩序的想象,而任由身處其中的人去探索和拾遺。
2.
不賽博,但很朋克
這幾年,重慶往往會被跟一個詞聯繫在一起:賽博朋克。一個知乎的高贊寫道:“重慶這個城市有很多賽博朋克的元素:立體都市、輕軌、巨型而外表斑駁的建築、潮濕多雨的天氣”。
重慶真的很賽博朋克嗎?這其實是一個非常有趣的議題。
簡單來説,賽博朋克(Cyberpunk)是始於上世紀80年代的一種科幻文化,當時電腦技術剛剛興起。現實中的互聯網,可以理解為就是賽博(Cyber)空間的低配版。
最典型的代表作是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的科幻小説《神經漫遊者》(1984),城市在資本的掌控下無限擴張,人類生存環境被擠壓到了極致,因而思想只能上傳到網絡,但還是被無孔不入的資本裹挾着。
電影《銀翼殺手》(1980)後來也被定義為典型的賽博朋克,而這部電影的取景地之一就在香港。

圖:《銀翼殺手》(1980)
在威廉·吉布森看來,地球上沒有第二個城市像香港這樣符合賽博朋克的命題。這個城市總是建立在新舊並陳的混亂秩序之中,比如LV旗艦店就與庶民小吃攤緊鄰。狹窄的土地上則塞滿來自四面八方的七百多萬人,城市景觀填滿了絕無僅有的高樓林立的驚人畫面。滿天的廣告看板,則是一種信息的泛濫。
吉布森主張,城市和網絡一樣是一種科技,而垂直城市本身就是一種“虛擬”,在沒有土地的地方讓人產生一種住在土地上的錯覺。人跟人真正可以交流互動的地方不再是真實土地,而是虛擬出來的天台。
香港的大樓就是這種虛擬空間,一種“數十億使用者所想像的共同意識、所體驗的日常生活”。
但諷刺的是,《銀翼殺手》帶來的,更多是對建築美學、影視風格、甚至“夜店的裝潢”的影響
四川大學青年教師、科幻研究者姜振宇曾撰文指出,賽博朋克最終走向了它所反抗的反方向,被資本所收編。一場野心勃勃的文學和文化運動,最終墮落為被售賣的文化商品,或是“一種美學風格”。[2]

重慶千廝嘉陵江大橋,簡稱為“千廝門”
近年來重慶高速發展,再加上巨大燈光廣告牌和未來感的光影,城市外觀本就與香港有幾分相似,重慶的夜景,過去曾一度被稱為“小香港”。
當近年來香港文化逐漸在大陸中被邊緣化時,賽博朋克失去了新的創作意象,重慶便代替了香港承載了這種對於賽博朋克的刻板想象。
但兩者並不能完全換上等號,香港的城市氣質,更多還是一種被大量資本衝擊後極度異化的壓抑的、退縮的反抗精神,“高技術、低生活”,這卻是賽博朋克的內核。
而重慶城市外觀雖然與香港相似,也有很多高樓,但如果究其內核完全不一樣。簡單來説,重慶不賽博,但很朋克。

這得從穿行其中的江河説起。雖然重慶一直被稱為“山城”,但其實重慶也更是一座“江城”。
長江和嘉陵江在這裏穿行而過,大巴山自西北來,巫山自西南來, 二者在重慶奉節交會, 南北兩列大山夾峙而成三峽。夾岸高山間平均有近千米落差,逼仄湍急,至宜昌羣山戛然而止,三峽結束,一望無際的江漢平原迎面而來。
重慶以東是江漢平原,以西則是四川盆地,因而在水上航運時代,三峽是整條長江的咽喉之地,而重慶則是長江上游最重要的碼頭。
這就帶來了融入到重慶人骨髓裏的碼頭文化,碼頭人員往來密集,三教九流聚集。在碼頭討生活,不可避免需要“拜碼頭”,某種程度上看有點類似於幫派,不過他們主要在於抱團取暖,保障自身利益,而非欺行霸市。

隨着現代科技發展,曾經繁忙的水上航運,已經讓位於發達的陸上交通系統。昔日熙熙攘攘的碼頭、縴夫、船伕都已逐漸消逝在歷史中。但依傍河流而生的碼頭文化流傳了下來,造就了重慶人如今熱情、火爆、講義氣的江湖性格。
比如著名的重慶火鍋,就來自於碼頭工人的日常生活,簡單、方便、廉價、重口味、刺激,最契合工人們日常無定的飲食。
而重慶現在仍然流行的茶館文化,也是碼頭文化的一種延伸。進入茶館中別有洞天,一個蓋碗,就着一壺熱茶,便能聊上一整個下午。甚至各行各業、各個階層都把這裏當做社交和交易活動的場所。
據説重慶還有一種“龍門陣”的茶水擺放方法,來自於碼頭幫派時期的一種儀式,但到了現代生活中,“擺龍門陣”變成了對聊天閒聊的一種稱呼,坐在那兒侃天侃地。
而很多本地人想閒聊喝茶其實也用不着去茶館,他們在家門口、小賣鋪門口或者隨便一個路拐角,支張小桌子搬幾張椅子,就可以下棋打牌喝茶,大擺龍門陣了。同樣的,重慶的街邊小攤經常隱藏着這樣的美味,這也是重慶特別的街頭文化。

重慶不像真正的賽博朋克城市那樣,滿是冰冷、絕望、壓抑的現代城市秩序,雖然城市裏也會偶有破敗的氣息,但這反而是一種文化底藴和人情世故的象徵——只有夠久的東西才夠味。
不同於對抗高技術下的消極壓抑,重慶人有着一種閒散、市井而又強烈的自我認同感,這種源自於碼頭文化的江湖氣,自然而然地進行了“反抗”。不管是生活方式、食物,還是語言文化。
綜藝《嚮往的生活》裏有一個很有趣的細節,黃磊説他特別喜歡川渝地區的人來做客,因為他們非常自豪於自己的美食,一定會自帶食材,尤其是辣椒之類的。
重慶人總有種“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感覺,因而地下文化也很發達,尤其是説唱。重慶話的韻律本就利落有趣,許多歌描寫的都是最市井最江湖的生活,再加上“牙刷!”“瓜皮!”等俚語粗話。
許多對社會議題的討論、來自於被壓迫的下層階層的反抗,也都夾雜在其中,用一種生猛的語調,大聲地吶喊了出來。
而這種破壞性、反抗性、江湖義氣,恰恰與真正的**“朋克”(punk)**——這種最初來源於上世紀中期英國工人階級的亞文化是相通的。
我是黑悶黑悶黑悶耿直的重慶崽兒/解放碑的鐘聲還是按時敲響
碼頭的船再小也會蕩起波浪/船沒有橋多霧也沒有雨多/看着汽車從那屋頂上的公路經過
冬天有着夏天路邊時的甘露/夏天有着冬天烤火時的温度
男的不服輸女的也不會哭/所有麻辣調料到了這裏都是大補
哦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城/城裏頭沒得神住了一羣重慶人
——《我是重慶崽兒》
3.
被符號化的城市
在抖音公佈的《2018年用户最愛打卡的城市》裏,重慶排名榜首。而重慶的“走紅”,也恰好跟短視頻平台的崛起時間相重合。
高低起伏、爬坡上坎、立體的城市,重慶複雜的空間天然就具有視頻感。再加上被吸引而來的用户打卡和UGC帶來的輻射宣傳,重慶變得“網紅”了起來。除了略為小眾的“賽博朋克”,網絡上的重慶,還帶着“魔幻”“8D立體”這樣的標籤。
跟《千與千尋》洗浴城外觀相似的洪崖洞,從居民樓裏穿過的李子壩地鐵站,長江過江索道,都成為了重慶的網紅打卡點。

重慶洪崖洞

重慶長江索道
但也有許多人來到重慶之後表示失望,覺得“不過如此”,這恰恰是因為,重慶所具有的這種“日常中的奇觀”變為了需要專門前往的打卡景點之後,原來的那種自然而隱秘的風味就消失了。
重慶的這種“遭遇”與川菜的命運非常相似。這些年,川菜也越來越變得重麻重辣,而不辣的菜餚,比如開水白菜、甜燒白,還有荔枝口、魚香口這樣的複合味型,越來越少見了。
原本複雜的風貌,都被一種最強烈最突出的特徵掩蓋了。尤其是風格不那麼強烈,不那麼被外地遊客所關注的特徵,就逐漸被邊緣化和流失掉了。
用英國社會學家邁克·費瑟斯通(Mike Featherstone)的話來説,現代都市的居民,完全被源源不斷的、滲透當今日常生活結構的符號和圖像所包圍,並逐漸被固化。
影視劇到重慶取景的風潮起源於2006年的《瘋狂的石頭》,但遺憾的是,至今沒有一部電影能像14年前甯浩那樣,先不談超越,連能夠還原真實重慶的都沒有。

《瘋狂的石頭》
《瘋狂的石頭》有一個小橋段:保衞科科長包世宏為了保護廠裏翡翠的安全,決定在茶館裏“宴請”周圍的棒棒。他們在一家店面破舊、燈光昏暗的茶館裏或蹲或坐,一邊喝茶一邊吹咵,毫無顧忌地商量着要辦的事情。
這個看似普通的鏡頭,卻在他們的舉手投足間,每個小細節都將重慶底層人民身上的江湖義氣表現的淋漓盡致。
《瘋狂的石頭》,所有的場景、故事和人物設計裏,都能看到重慶本土的特質,這個特徵是左右或者影響了這個故事的進程的,電影的影像,也因為這個城市的風貌天然帶有奇觀性。這是一種雙向的、相輔相成的作用。
但近年來的電影卻完全沒有發掘到這點,比如《少年的你》《從你的全世界路過》的取景地在重慶,但只是借用了重慶的空間建築和市井破敗氛圍的場景,來符合電影的敍事。
更令人失望的是《火鍋英雄》,即使故事發生在重慶,但只是生硬地不停插入着火鍋和其他魔幻的城市符號,美顏後放進了電影的背景裏,然而最本土的當地人生活風貌,卻都被磨皮一樣模糊掉了。

《少年的你》在重慶取景
重慶天生就有着強烈的地域特色和電影感,現實世界的喧囂、不安、躍動、張力和浮動,最中國本土的生活故事,都可以在這裏生根發芽,這也應該與城市本身形成互文。
電影場景不應當只是記錄,它同時也影響着現代都市所代表的社會與文化空間。電影與城市,在這個層面上,通過記錄與影響,可以建構一種複雜而多元的互動關係。
尾聲.
雖然我們惋惜於重慶被“網紅”和標籤化,但其實對於本土的重慶人來説,或許並不算太困擾。
事實上,正是因為這些打卡景點的網絡走紅,許多傳統的民俗民居才得以保留下來。
在我們的採訪中,巽非常惋惜地表示,她一直在想象如果重慶20年前就能成為網紅城市,是否舊城的改造和拆除就不會那麼快速,像嘉陵江索道和十八梯這樣的老重慶建築也都能保留下來?
另一方面來説,也正是因為舊有的城市特質保留得太少,才讓這些剩下來的地方成為了網紅景點。

兩路口輕軌站與菜園壩大橋交匯處
“此地並不適合人類居住,因為沒有平坦的陸地,人們簡直成了力圖找到安身之所的山羊。”1942年,費正清乘坐飛機從舷窗俯瞰重慶時,記錄下了這座山城所留給他的強烈印象。
但對生於斯長於斯的川渝人來説,這卻是最自然不過的存在,面對山所帶來的挑戰和困難,他們並不以為意,或者説,早已做好了充分的準備,並善於充分利用山的特點。
在明末的戰亂之後,大規模的“湖廣填四川”人口遷移延續了兩三百年,上世紀國民政府遷都重慶以及建國後的三線建設,又陸陸續續有來自於五湖四海的人進入重慶。
人們不斷在這裏定居、停留或是遷徙,就像山羊一樣,千百年間一點點建成了現在的重慶,這個從吊腳樓時期就開始不停變換的人類聚落奇觀。
許多中國城市都是這樣,外殼在急劇、甚至有些混亂地變化,因為城市和我們本身,都在發展都在革新。但內核卻不會鉅變,如果只看外殼談不上真正去認識這個城市,但卻也不能否認,外殼恰恰也是這個城市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