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共還能奪回俄羅斯嗎_風聞
guan_15689637682586-2020-08-28 10:00
蘇共繼承人的前世今生。
文|仲甫
蘇聯解體已近30年,後繼的俄聯邦共產黨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黨?最直觀的答案是——「老」。俄共成立以來,黨員的平均年齡長期在五十多歲徘徊,以至於它最能吸引和回饋選民的方式,就是在議會選舉中爭取退休人員福利。
俄共幹部隊伍更是老得一塌糊塗,黨主席根納季·久加諾夫一度哀嘆:「如果做不到(幹部年輕化),幾年內崩潰將不可避免。」久加諾夫本人就是俄共走向衰老的最佳代表。2019年6月26日,總統普京祝賀久加諾夫75歲生日。
他追平了勃列日涅夫(享年75歲)創下的蘇共領袖在位年齡紀錄,而契爾年科(享年73歲)、安德羅波夫(享年69歲)等蘇聯領導層老齡化的象徵,早已被他甩在身後。作為1990年代民主化時期發展最迅猛的政黨,俄共現在雖然仍是議會最大反對黨,所佔席次卻已經不到10%,在總統選舉中的表現,與當年票數緊咬葉利欽更有天壤之別。
· 2017年紅色農場經營者格魯吉寧代表俄共出戰總統選舉,最終得票超過11%,令原本預期在10%以下的黨內同志們頗感驚喜
短短二十幾年,俄共為什麼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為什麼是久加諾夫
俄共1993年「復建」以來,久加諾夫作為掌舵者已歷近三十年。久加諾夫素以缺乏個人魅力、組織手腕拙劣而著稱,以至於在21世紀以後的俄共路線鬥爭中,有時竟需要「敵人」普京出手幫他調解內亂。
這並不意外。久加諾夫在蘇聯解體以前的職業履歷,主要是宣傳和意識形態工作,而非黨務和行政領導。久加諾夫是中學教師出身,經共青團幹部和奧廖爾州的黨委第二書記歷練,進入莫斯科社會科學院攻讀全博士學位,後進入莫斯科黨務宣傳部門,此時他已年屆不惑。1980年代後期,久加諾夫一度成為蘇共俄羅斯地區主管意識形態的領導人。
· 筆桿子工作一直是久加諾夫馳騁政壇的倚仗
當時,意識形態部門日益邊緣化,相比實權部門,更容易出現政治堅定、不盲從戈爾巴喬夫新思維的優秀黨員,久加諾夫就是其中的佼佼者。1991年5月,久加諾夫發表反改革檄文《廢墟中的建築師》,矛頭直指戈爾巴喬夫背後的意識形態旗手、號稱「開放性教父」的雅科夫列夫。憑藉着鮮明的立場和華麗的文筆,久加諾夫在憂心忡忡的老同志心目中,迅速取得了超越其級別的影響力。
· 西方人眼中的「自由鼓吹者」雅科夫列夫
當時,蘇聯黨員幹部以及軍隊、克格勃隊伍裏,如久加諾夫般立場堅定者不乏其人,而久加諾夫最終出線,個人奮鬥和歷史進程的因素兼而有之。1990年蘇聯解體進程開始時,久加諾夫和反改革的同志們組建了「俄羅斯蘇維埃聯盟社會主義共和國共產黨」,他們並未與蘇共切割,而是以組織形式凝聚了黨內最後的堅定力量。1991年「八·一九事件」中,「俄共」因為堅決支持黨內強硬派發動的反改革政變,和蘇共一起被葉利欽和最高蘇維埃下令取締。
· 1991年8月23日,葉利欽上台當眾打斷戈爾巴喬夫講話,向他出示事先準備的「79號政令」,宣佈暫停蘇共一切活動,戈爾巴喬夫被迫於次日宣佈蘇共自行解散
此後幾個月裏,蘇共黨組織迅速瓦解,各地領導幹部忙於摸索個人後路、銷燬文件材料而無暇他顧,從《真理報》到別墅療養院等黨的財產均被新政權接管。而黨內熱心意識形態存續的高層人物,如最高蘇維埃主席盧基揚諾夫等人,因為在「八·一九」中的角色而被捕關押,直到1994年才特赦出獄,錯過了俄共重建的時間窗口。
· 「政變的主要思想家」盧基揚諾夫
抵制戈爾巴喬夫改革而遭到打壓的前中央委員利加喬夫,雖未捲入政變,但當時已年屆七旬,精力、體力都不適合在激盪年代帶頭搏擊歷史。
· 利加喬夫今年已高齡99歲
而初曝大名且參與發起了「俄共」的久加諾夫,年僅47歲,接續蘇共的歷史重任,便落在了這位批判戈爾巴喬夫改革出名的意識形態「左王」的肩頭。
1990年代:俄共的高光時刻
俄共在後蘇聯時代的重建,最初起源於1991年12月,面對葉利欽的接連三道「禁共令」,三十多位老黨員拿起資產階級法律武器,要求允許共產黨在新國家合法存在。當時,久加諾夫在公開演講中質問道:曾有4000萬人在蘇共各級組織中擔任職位,「難道這所有人,都涉嫌參與了非法組織嗎?」老黨員們最終維權成功,1992年末,俄聯邦法院做出判決:查禁蘇共固然合理合法,但其基層黨組織乃是黨員之間的自願結社,應當被允許存在。
· 《紐約時報》1992年12月1日對俄聯邦法院裁決的報道。文中形容判決像是醫生被問到病人是否還活着時給出回答:「右手尚有生氣,左手冰涼,心臟被摘除但還在挑動,腎沒了——你自己決定他是否還活着。」
久加諾夫與利加喬夫等老領導再接再厲,於次年2月召開俄共第二屆(特別)代表大會,會上決定復興「俄羅斯蘇維埃聯邦社會主義共和國共產黨」,並更名為「俄羅斯聯邦共產黨」。久加諾夫眾望所歸,當選為黨中央主席團主席。不過,當時至少有六七個左翼政黨宣稱,自己是蘇聯共產黨根正苗紅的繼承人。與此同時,蘇聯正處於劇變後的激烈陣痛,民間對轉型的失望逐漸演變為懷舊情結。
· 懷念列寧的俄羅斯人
憑藉着1990年俄共留下的道統,新俄共在左翼政黨中佔得先機,迅速成為全國最大政黨,黨員逾55萬,是其他所有黨派人數的兩倍有餘,還重建了約27,000個基層黨組織。新俄共的黨員幹部也比前蘇共純潔得多,大浪淘沙之下團結在久加諾夫周圍的,是一批立場堅定的反改革派意識形態硬核死忠。星星之火,看着可以燎原。久加諾夫一度以推翻現政權為黨的主要任務,希望以街頭抗議的方式,與當局作直接鬥爭。不過,在新政體下搞政治,大可不必如此辛苦。俄共很快發現,他們的意識形態死敵、反蘇聯體制鬥士葉利欽,如今正陷身政壇泥淖,諸事不順,甚至鬧到坦克炮轟白宮(莫斯科),搞得舉世皆驚。
· 府院相爭中,葉利欽派遣俄羅斯第2近衞塔曼斯卡亞摩托化步兵師炮擊莫斯科白宮(議會大廈)
1993年下半年,葉利欽強行解散前朝遺留的最高蘇維埃之後,決定立刻舉行選舉,以產生新的議會——國家杜馬。當時左翼陣營面臨兩難抉擇:是冒着政治上湮沒無聞的風險抵制這次選舉,自動放棄參政機會;還是下場參選,幫助葉利欽這位大惡人鞏固政權的合法性?極左翼的「勞動俄羅斯」選擇了前者,其領導人認為葉利欽政權活脱脱就是一個軍事獨裁團體,左翼理應效法布爾什維克先輩,轉入地下與資本主義專制作鬥爭。
·「勞動俄羅斯」領導人安普洛夫是一個立場強硬的共產主義者,曾發動1993年莫斯科反葉利欽武裝鬥爭
久加諾夫沒有莽撞的資本。俄共重建以來,雖然地方黨組織發展勢頭不錯,但短短兩年內全黨兩次被禁,黨內不少高層經不起考驗,要麼投靠政府,要麼投身更激進的革命派別。和資產階級政黨一樣,俄共也需要辦公室、傳真機、轎車和全國巡迴搞活動的費用,而這些物質資源都要通過議會席位來爭取。久加諾伕力排眾議,決定採取非對抗政策,帶領俄共參與選舉。對外,久加諾夫聲稱:投身杜馬選舉,可以向黨的追隨者展示,黨正在通過議會途徑與葉利欽邪惡政權作鬥爭;對內,他則規勸同僚:少許權力總比沒有權力要好得多。陣痛中的民意並未辜負俄共,他們儘管10月才決定參選,在12月的選舉中卻取得意外戰果,成為了杜馬第三大黨。
·1993年第一屆杜馬選舉,紅色的俄共初出茅廬便表現不俗
突如其來的正面激勵下,俄共走上了與資產階級民主共存的道路,跟其他激進革命派別分道揚鑣。95、99兩屆杜馬選舉,俄共再接再厲,一躍成為杜馬第一大黨。1996年,久加諾夫作為俄共總統候選人,選票表現一度讓整個西方都替葉利欽捏了把汗。但是,俄共內部這時已經危機重重。
光環下的隱憂
俄共從一誕生,內部就有着觀念迥異、難以調和的派別。久加諾夫在議會道路上如魚得水,不可能主張徹底埋葬資本主義政治經濟體制,只能抵抗改革和資本主義:高舉俄羅斯傳統民族文化大旗,抵禦資本主義全球化。
· 久加諾夫的政治自傳突出其捍衞俄羅斯傳統的立場
在久加諾夫代表的「左翼民族主義者」派別的宣傳論調裏,布爾什維克政權不再意味着推翻資本主義的無產階級革命,而成為了領導俄羅斯文明走向崛起的偉大歷史階段。用久加諾夫自己的話來説,俄共的未來是列寧、斯達漢諾夫、加加林式的,而非托洛茨基、赫魯曉夫、勃列日涅夫、戈爾巴喬夫式的——後者都是俄羅斯偉大帝國的破壞者,至少是拖累者。
· 久加諾伕力圖繼承偉大導師的遺產
對於斯大林,久加諾夫接受他作為偉大護國者的正面形象,但對其負面形象三緘其口。對這種明顯偏離革命意識形態的論調,黨內不少同志並不認同。俄共從重建之初,就潛伏着兩個不同於久加諾夫的支流:「馬列正統復興者」,與「馬克思主義改革者」。「馬列正統復興者」以莫斯科地方黨組織負責人庫瓦耶夫為代表,大部分是蘇聯語境下的「保守主義者」:堅持階級鬥爭與意識形態正統性,堅決抵制「社會民主化」,對民族主義持冷眼旁觀態度。「馬克思主義改革者」則以前蘇共理論家、俄共分管組織人事的中央委員會副主席庫普佐夫為代表,他們反對蘇聯僵化的體制和官僚系統,支持黨內民主,對久加諾夫的一言堂傾向越來越不滿。
· 庫普佐夫與久加諾夫
1993年的俄共重建大會派系分歧就已非常突出——俄共黨員多為「馬列正統復興者」,主導議程的則是「馬克思主義改革者」,最終大會選出了一個「左翼民族主義者」作為領袖,但沒能通過綱領性文件。不過,隨着黨員同志們在黨的事業,也就是選舉中的潛在收益越來越大,大家達成共識很快就變得容易多了。1995年第三次黨代會,俄共黨綱正式亮相,其中最着重強調的是「對俄羅斯國家利益的地緣政治威脅」——看上去,領袖的左翼民族主義主導了黨的意識形態。
· 久加諾夫成為俄共新的核心
這個時期的俄共,逼近了它在選票和政治表現上的天花板。根據學者估測,當時以「改革」和「反改革」來區分俄羅斯選民結果的話,反改革陣營在杜馬中能獲得的票數極限為40%——這正是久加諾夫1996年總統大選中的得票率。這樣的票數可以保證俄共在杜馬中不容忽視的地位,但仍不足以讓久加諾夫奪取總統寶座,而註定只能「以微弱劣勢憾負」葉利欽。更何況,葉利欽修改過的俄聯邦憲法,就是為了最大限度減少杜馬對總統的限制——所以,俄共在杜馬選舉中的表現看上去轟轟烈烈,但實際影響其實有限。選舉勝利對俄共黨員是一種現實激勵,執着於意識形態對誰都沒有好處,黨因此在1990年代後期仍能照常運作,並維持基本團結。真正的麻煩開始於世紀之交:普京崛起了。
· 2000年,久加諾夫尚未意識到對面尚顯青澀的政壇新秀將主宰俄政壇數十載
退休老人的路線鬥爭
與和俄共針鋒相對的葉利欽不同,1990年代末突然登場的普京,並未也無須侷限於「改革」和「反改革」的窠臼。利用紅色帝國和沙俄帝國的光榮歷史打民族情感牌,普京做得更順溜:把蘇聯國歌重新填詞翻新,閲兵時亮出二戰紅軍軍服和軍旗。沒有意識形態包袱的普京,又比「反改革」的俄共身段靈活得多——保守派左翼報紙《明天》曾猶豫地説:「我們根本無法判斷普京是敵是友。」在學究氣的久加諾夫與精明強幹的普京之間,懷舊的俄羅斯人不難做出抉擇。
· 當代俄羅斯如何選擇政黨指南。一切都從對普京的態度開始
2000年,久加諾夫第二次參與總統選舉,以20個百分點敗給普京。曾經維繫全黨的選舉利益,自此不再能維繫內部團結,黨內路線鬥爭接踵而來:2001年,以「八·一九」政變發起者舍寧為代表的「列寧派」退出俄共,成立「共產黨聯盟—蘇聯共產黨」;2002年,前《真理報》總編謝列茲尼奧夫為代表的黨內温和派被久加諾夫開除黨籍,另成立「俄羅斯復興黨」,公開支持普京;2003年,前蘇聯科學院中央經濟數學研究所主任格拉濟耶夫因和久加諾夫「個人理念」不同,脱黨組建「人民愛國主義聯盟」,分走俄共大批選票;2004年,財力雄厚的俄羅斯科學院院士謝米金與久加諾夫權力鬥爭失敗後被俄共開除,旋即另立中央,反過來罷黜久加諾夫。隨後出現了兩個俄共、兩個十大同時召開的奇觀。俄國媒體笑稱,百年前布爾什維克和孟什維克的大分裂又一次重現。
· 謝米金後來創建「俄羅斯愛國者黨」,組建包含一票左翼政客在內的「人民政府」並宣佈其為「未來政府」
連續黨內分裂令俄共元氣大傷。2005年俄共十一大時,黨員人數驟降至18.8萬。國家杜馬中,俄共也將第一大黨拱手讓給普金的統一俄羅斯黨。即便如此,黨內鬥爭仍舊方興未艾。2007年開始,又浮現了「反對新托洛茨基主義」、「聖彼得堡事件」、「莫斯科事件」,久加諾夫與黨內各派人馬激鬥不止。
· 久加諾夫為黨內路線鬥爭殫精竭慮
好在,對普京來説,俄共這種執着於反擊西方「顏色革命」的反對黨,不但越來越無害,簡直是利大於弊。久加諾夫開除謝列茲尼奧夫黨籍時,為避免俄共這個「最大反對黨」散夥,普京出面調停,大家以和為貴。
· 面對政壇老前輩久加諾夫,普京遊刃有餘
不過,今天俄共最大的危機是全面老齡化。俄共不像遠祖布爾什維克,社會基礎是朝氣蓬勃的年輕人,它的基本盤是懷舊人羣,簡言之,這個黨的組織力量和社會基礎,是適合跳廣場舞或跳不動廣場舞的人羣。1996年第一次杜馬選舉時,俄共黨員的平均年齡就已達到52歲。情勢最危急的2005年,全年新發展黨員9800人,自然減員卻高達2.1萬。俄共經過不懈努力,黨員平均年齡的增長有所控制。但俄共寧可買資產階級報紙的版面卻不在《真理報》上投競選廣告,實在是寒了老同志的心。
·白髮蒼蒼的俄共支持者在列寧墓前獻花
俄共最大的困難是培養年輕幹部。在戈爾巴喬夫改革前接受過系統馬列主義教育的人,今天都在五十以上。老同志們不願推進領導層新陳代謝,他們容易健忘,但對戈爾巴喬夫搞幹部年輕化造成的體制崩壞記憶猶新。當然,俄共的老齡化危機,恰是其另類生存之道。比起那些有能力和普京爭奪年輕人的政治勢力,俄共至少還能在俄羅斯正常存在。
· 為俄共的堅韌不拔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