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之外説“八百”_風聞
猛哥-互联网科技博主-《猛哥》、《人民路56号》、《猛的号》作者2020-08-28 08:48

首先開宗明義:
從電影藝術講,《八百》總體尚可,在及格線上,若干場面出彩,但依舊沒有擺脱“慫人覺醒+照片+遺書”的套路,煽情過度,前後脱節。
如果您有閒有錢,可看。但不看,也無甚遺憾。如果您是歷史控,甭看,鬧心。
好,接下來,就扯些閒篇。
1
湖北有個縣叫通城。
通城,地處湘鄂贛三省交界處。在早前,但凡多省交界,治理多脱繮,如有羣山,尤易嘯聚,向來是反對者的温牀。
1927年8月,羅榮桓受中共湖北省委派遣,到通城組織鄂南暴動,建立了黃袍革命根據地,併成立了中共通城縣委和通城縣蘇維埃政府。
通城暴動造就了一位共和國元帥(羅榮桓),一位開國上將(黃永勝)。
很多年後,羅榮桓回憶説:“‘馬日事變’後,鄂南暴動,有些黨的骨幹逃出來了,上海大學、武漢大學的學生,在城市裏存在不住的也跑到軍隊來了,所以一些政治骨幹幾乎百分之百的都是大學生。黨代表有我一個,我是從武漢大學出來的。我搞的通城暴動,當時就是氣憤,不服氣,搞了幾百支槍。”(《羅元帥對古田會議的回憶》)
通城暴動後,羅榮桓率農民自衞軍開赴湘贛邊,參加秋收起義,再之後就上了井岡山,成為毛澤東的戰友。
羅榮桓是最早逝世的元帥,毛澤東親自參加追悼會,撰《七律·吊羅榮桓同志》,其中有一句“君今不幸離人世,國有疑難可問誰”。
足見羅在毛心中的地位。
羅榮桓跟隨毛澤東在江西蘇區浴血奮戰時,通城縣蘇維埃主席萬順富在當地堅持武裝鬥爭。他有個兒子叫萬連卿,受乃父影響,加入了兒童團。
1934年, 萬順富為掩護部隊撤退,肩膀中彈被捕,慘遭殺害。
那年萬連卿14歲,無依無靠,被時任通城縣縣長的賈廷申保了下來,並收做乾兒子。之後將他送到湖北保安團通城縣保安大隊當了警察。
2
當萬連卿穿上警服時,250公里之外的廬山,國民黨軍官訓練團第二期畢業了。
其中有一人操客家語,儀表堂堂,他叫謝晉元。
謝晉元,生於廣東梅州,少時家貧,但上進,考入中山大學,1925年在聲援“五卅運動”的遊行中,目睹周恩來組織的黃埔軍校學生示威活動,深受震動,毅然投筆從戎,入黃埔軍校四期。
謝晉元特別崇拜周公,“周主任為人師表,乃做人的楷模也”,深受影響。
黃埔軍校在大陸共辦了23期,最牛逼的是第一期和第四期。
其中,黃埔軍校四期畢業人數比前三期加一起還要多,代表人物有林彪、張靈甫、謝晉元、胡璉、李彌、劉玉章、賴傳湘、高魁元、文強、洪水、唐天際、郭天民、曾中生、劉志丹、伍中豪、邱維達、段德昌……
十幾年後,林彪一人就把一眾學長和同窗們都挑翻了。
不過,當黃埔軍校四期生參加北伐戰爭後,林彪只是一個見習排長,謝晉元卻屢立戰功,升為副營長。
再之後,兩人命運分野。
林彪參加了南昌起義,在紅軍隊伍中迅速崛起,謝晉元則被調入十九路軍,隨軍駐紮上海。
十九路軍很彪悍,領頭人是蔡廷鍇和蔣光鼐,敢打硬仗。“九一八事變“後,日本對上海虎視眈眈,十九路軍嚴陣以待。
1932年1月28日,日本海軍陸戰隊6000人分三路進攻上海,十九路軍奮起抵抗,但蔣介石想以外交談判解決戰事,十九路軍被迫從上海撤下,調到福建剿共。
蔡廷鍇等人不願與紅軍作戰,1933年11月,十九路軍將領發動福建事變,遭蔣介石鎮壓,十九路軍番號被取消,士兵大都收編進中央軍。
但謝晉元依舊被重用,選入廬山軍官訓練團,畢業後進入中央軍88師。
3
1938年武漢會戰前,蔣介石親掌的中央軍有三個王牌師,清一水的德式裝備,分別是87師、88師、36師。
87師首任師長張治中,88師首任師長俞濟時,都是國民黨大佬。
抗戰後,87師師長王敬久,88師師長孫元良,皆為黃埔軍校一期生,卻背地裏互扎刀子,蔣介石為方便節制,在兩師各抽部分人馬,併為36師,師長為宋希濂,還是黃埔軍校一期生。
儘管87師和88師的前身都是蔣介石的警衞團,但相較之下,88師最拽,蓋因孫元良深受蔣介石器重。
孫元良儘管畢業於黃埔軍校,從參加北伐戰爭開始就貪生怕死,冒領軍功,可一路高升,全憑一張臉。
原來蔣介石選擇將領的標準循自曾國藩,注重外貌和談吐。概而言之就是能説會道的帥哥。
孫元良有多帥呢?黃埔軍校開學時,他被選為儀仗隊成員,出門迎接孫中山。
如果覺得還很抽象,那就看看他兒子秦漢(藝名),能把顏值巔峯期的林青霞迷得不要不要的,魅力堪堪。
秦漢泡妞,撩完就跑,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讓林青霞20年的青春餵了狗,跟他爹一個德行。
孫元良打仗也是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只要戰況不妙,他就跑得沒影兒。
打完淞滬會戰,88師還有殘部6000人,南京會戰中,被安排堅守雨花台,戰鬥慘烈,孫元良想跑,被宋希濂的36師(擔任督戰隊)持槍截停。
接下來孫元良的去向就是一個謎了。
宋希濂特看不上他的這個同學,在回憶文章中説,日軍攻陷南京後,孫元良躲進一家妓院,認老鴇為乾媽,待風聲穩定,喬裝打扮出城,躲過一劫。
此説存疑,日軍佔領南京期間,燒殺淫掠,孫元良藏身在紅燈區,豈不是自投羅網?
另有一説來自原88師軍械處主任葛天,他著有《我所知道的孫元良》,説孫元良能夠躲避日軍屠殺,是靠一個叫盧則文的同學,“盧則文在抗戰初期曾在一個外國公使館工作,孫元良事先同他接頭,一到南京緊急的時候就偷偷摸摸隻身逃躲進公使館,連他的衞士亦不知,恐怕這個可恥的消息被別人知道”,後來“他化裝成一個馬車伕,通過下關離開南京到了蘇北的韓德勤部,然後轉到漢口。”
《淮海戰役史料彙編2》有一則關於孫元良的記載,頗為有趣:“個性敏捷、驕傲自負,作戰勇敢,指揮果斷,但其平庸。統馭部下愛用手法, 以封建關係團結四川部隊,愛用逢迎下流之輩,其處事極為精細,在蔣匪反動集團中頗具聲望。屬蔣嫡何應欽派,與何及顧祝同歷史較深,為孫震之侄,生活奢侈,講求享受, 貪污,愛鋪張,特好女色。身材高大,無明顯特徵。”
由此可見,無論是同學,同僚,還是對手,都看不上孫元良。
攤上人品如此猥瑣的師長,88師的結局可想而知。當南京會戰結束後,6000殘部僅剩不到500人,雖重建,但再也不是王牌主力。
孫元良照舊風生水起,憑藉叔叔孫震的關係,另謀要職,最後一路跑到台灣,娶嬌妻、開工廠,活了103歲,頂着最後一個抗日名將的頭銜離世。
管虎拍攝《八百》之前,還專門去台灣找秦漢,讓他講講其父英勇抗戰的細節。
呵呵。
4
淞滬會戰,國軍70萬PK日軍20萬,結果傷亡27萬人,丟了上海。
此戰,87師傷亡15000人,四次補充兵源;88師只剩下6000人,五次補充兵源;36師保存完好,但在一年後的武漢會戰中打沒了。
此後,國軍德械師退出歷史舞台。
客觀講,淞滬戰爭前中期,88師還是很硬氣的,堅守閘北,死磕日軍。無奈,淞滬戰爭是蔣介石親自指揮,最終打得稀巴爛,慘烈至極。
淞滬會戰結束後,蔣介石曾在開封軍事會議上説明戰略意圖,“我們此次為什麼要在上海作戰呢?就是要打破敵人的戰略,使他們不能按照預定計劃,集中兵力侵略我們華北。”
上海作為全國經濟和金融中心,對於保衞南京和江浙都有重要意義。蔣介石親自審定的《第三戰區作戰指導計劃》即説,“該戰區以掃蕩上海敵軍根據地,並粉碎在沿江沿海登陸取包圍行動之敵,以達成鞏固首都及經濟策源地,為作戰指導之基本原則。”
在上海開闢第二戰場,沒問題,但蔣介石並不想認真打,而是寄希望於國際調停。
1937年10月30日,國聯擬在比利時布魯塞爾召開會議,蔣介石希望"使各國怒敵,作經濟制裁,並促使英、美允俄參戰"。
龍雲回憶,一次宴會上,汪精衞問蔣介石:“這次中日戰爭發生在北方,怎麼上海也打起來了?如此豈不成了兩個戰場,我們的兵力夠使用嗎?”蔣回答:“在北方打仗,國際上是不大注意的;上海是一個國際市場,在上海打仗,就容易引起國際注意。”因此蔣介石判斷,“國軍如能在上海多保衞一二個月,將可引起國際方面的干涉和支援,因而應不惜犧牲,盡力固守上海。”
唐生智後來説蔣介石親口跟他講,“上海這一仗,要打給外國人看看”。
李宗仁在回憶錄裏也説,淞滬戰役完全是“對國際局勢判斷的錯誤。在蔣先生想來,上海是一個國際都市,歐美人在此投下大量資金,如在上海和敵人全力血戰一番,不特可以轉變西人一向輕華之心,且可能引起歐美國家居間調停,甚或武裝干涉。”
為等待調停,蔣介石先後三次下令停戰,都無結果,但他並未放棄,還通過英國記者,對外表示,“國際間對於現時中日兩國不宣而戰之戰爭,有干涉之必要……此種國際干涉,非完全為中國,實為謀國際整個之安全。”
無奈英美諸國根本不care,蔣介石只得通過不斷擴大戰事,以求獲得列強關注。
日本明白蔣介石的企圖,東京總參謀部制定了“十月攻勢”的作戰計劃,要趕在10月30日之前結束上海的戰鬥。
日本出動了四艘航空母艦,3000架戰機,軍艦火力可輻射整個上海,國軍只能充作人肉靶子。
即使“一天損失一個師”,蔣介石也準備耗到國聯開會。
1937年10月25日,大場陣地形勢急轉直下。日軍若佔領大場,國軍即有被夾擊殲滅的危險。於是,蔣介石不得不命令全線後撤。
但為了給外國人留下中國軍隊仍在蘇州河北岸堅持抗戰的印象,蔣介石決定留88師孫元良部在閘北繼續作戰,把一連一排一班分散,守備閘北的堅固建築物和郊區大小村莊,並與遊擊結合,儘量爭取時間,喚起國際社會的同情。
孫元良多麼雞賊,他對戰區司令官顧祝同説,留下一個師是炮灰,留下一個團也是炮灰,但效果相同,都表示有華軍堅守蘇州河北岸抗戰。既然都是炮灰,不如留下一團。
顧祝同被説服了。
於是,孫元良決定以88師師部所在的四行倉庫為固守據點。可就這樣,他還玩陰的,實際上只留下一個營,即88師262旅524團1營,讓524團團附謝晉元去指揮。
1937年10月26日,謝晉元率524團1營進駐四行倉庫。
5
陳誠後來總結淞滬會戰,認為最大的教訓乃是“戰略殉於政略”,“這次戰爭戰略受政略影響極大,乃是國家的不幸,並不是國家的錯誤。因為我國本身準備不足,要希望人家援助的關係”。
戰事如棋,蔣介石是執棋人,88師524團1營的官兵們就是一顆顆棋子,在四行倉庫進行一場“表演”。
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説:“這就像塞納河上正在進行凡爾登戰役,而巴黎右岸盡收眼底卻在保持中立;或者葛底斯堡戰役的戰火在哈萊姆區燃燒,而曼哈頓其他地區卻在冷眼觀戰。”
無奈蔣介石還是剃頭擔子一頭熱。
彼時88師524團1營就是個空架子。故而,524團在撤出閘北之前把新近從湖北開來正在南翔待命的湖北省保安第5團全員補入。
湖北保安第五團是1937年在鄂南各縣保安隊基礎上所組建,並於同年8月從湖北調往上海,參加淞滬會戰。
據統計,88師524團1營官兵中湖北人佔了80%,其中通城人150個,蒲圻(今赤壁)人22個。
電影《八百》中把開赴上海的湖北兵刻畫為一羣不知為何而戰的遊兵散勇,真相如何呢?
田際鈿,湖北蒲圻人,曾參加過四行倉庫保衞戰,他後來對當年赴上海蔘戰時的回憶道:
開拔的這一天,武漢各界市民在漢口中山公園召開大會,歡送我團上抗日前線,武漢行營副主任兼中訓團教育長、衞戍總司令陳誠親臨大會講話,勉勵我們英勇抗日,保衞國土。會後,陳誠送了我們一面團旗,寫有“湖北保安五團”字樣。在雄壯的軍樂聲中,我們全體官兵雄糾糾地通過市區到大智門火車站上火車。火車載着保安團的熱血青年趕往上海,準備參戰。經過七天七夜夜行晝伏的長途跋涉,保安團到達上海南翔,等候調遣。9月湖北保安團以補充的形式編入各旅和團,直接上戰場殺敵。
聽聽,這擲地有聲的講述。
面臨日寇入侵,家園淪喪,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電影《八百》中,卻把湖北兵刻畫為慫貨軟包,令人作嘔。
且不提是否尊重歷史,單論藝術,這種橋段也是導演想象力貧瘠的表現。
湖北保安五團補充進88師524團1營後,萬連卿被謝晉元留在身邊,擔任勤務兵,直到謝晉元后來遇害。
6
實事求是地説,放在整個淞滬會戰的背景下觀照,四行倉庫保衞戰並不出彩,只有零星小規模戰鬥。
而“寶山守衞戰”中,姚子青率600壯士死守孤城、抵抗日軍七晝夜,那才是驚天地泣鬼神。(詳情可看電影《捍衞者》,比《八百》不知道高到哪裏去了)。
四行倉庫保衞戰之所以更出名,一是背靠租界,打給外國人看,藉助外媒擴散;二是同名電影反覆誇大宣傳。
1938年,國軍還在節節敗退,為提振軍心,應雲衞導演了《八百壯士》。
1972年,日本宣佈與“中華民國”斷交,台灣當局很憤怒,1975年推出了新版《八百壯士》,林青霞主演。主要情節照搬1938年版《八百壯士》,只是把孫元良塑造為一個“戰神”,簡直無所不能,即使跑路,姿勢也很帥,不知他觀影完畢,老臉是否一紅。
實際上,從1937年10月26日二十四時進入四行倉庫,到10月31日凌晨二時完全退出倉庫進入租界,88師524團1營官兵在四行倉庫中堅持了98小時。
根據88師524團1營營長楊瑞符撰寫的《孤軍奮鬥四日記》一文,以及楊景深編,楊瑞符校的《八百好漢死守閘北》一書,期間激戰不多,唯有一次。
10月28日黎明前夕,有二十餘名頭頂鋼板的日軍士兵爬至倉庫牆角挖洞,企圖用炸藥炸燬倉庫外牆,在此關鍵時刻,二排四班副班長陳樹生往身上捆綁了好幾顆手榴彈,拉了導火索,從五樓窗口縱身躍入牆角的日軍士兵中,二十多名日軍全部炸死或震死,陳樹生壯烈犧牲。
電影《八百》中渲染了這個場面,十分感人,也是僅二的好鏡頭,另一個是古惑仔“刀子”捨命送電話線。
據學者研究,四行倉庫保衞戰中孤軍擊斃日軍的數量應該在100人左右。
那麼當時四行倉庫保衞戰的國軍人數究竟有多少?八百人的數字又是從何而來?
按照楊瑞符在《孤軍奮鬥四日記》的描述,八百壯士的説法是在28日晚傷員送出後,外界才得知的。但事實是,早在當晚傷員運出倉庫前,報紙上就已經稱四行孤軍為八百壯士或八百孤軍了。
10月28日的《申報》《新聞報》《大公報》《中央日報》都採用了中央社的報道:
閘北我軍雖已於昨晨拂曉前大部安全撤退,但此非謂閘北已全無我軍蹤跡,蓋我八十八師一營以上之忠勇將士八百餘人,由團長謝晉元營長楊瑞符率領,尚在烈焰籠罩敵軍四圍中,以其最後一滴血,與最後一顆彈,向敵軍索取應付之代價,正演出一幕驚天地泣鬼神可永垂青史而不朽之壯烈劇戲也。
再綜合《大美晚報》、《字林西報》、《大陸報》、《密勒氏評論報》關於孤軍人數的報道,
中文報紙的口徑相對統一,大多是採用中央社27日電文中的800人這個數字(來自中央社記者馮有真),而外文報紙從最少的40人到最多的500人(來自記者現場目測估算)。
再根據公共租界工部局檔案記載,並比較《新加坡路中國士兵拘禁營拘禁兵力實況清單》,10月31日進入孤軍營中的實際人數為355人。
因此:孤軍在四行倉庫保衞戰伊始總人數為420人,在戰鬥中犧牲或送出治療43人。10月30日12點撤退前清點人數為377人。在撤退過程中有一定人員傷亡,未受傷而直接進入孤軍營的人數為355人。
7
三個版本的電影都大書特書楊惠敏渡河獻旗。這同樣是一個誇大的東東。
“我忠勇將士,高揭青天白日滿地紅之國旗,壓倒四周之太陽旗,發揚我大中華民族之浩然正氣,與國家無尚光輝,此八百忠勇壯士之壯烈義舉,已博得全滬中外人士無限之欽敬,並引起最熱烈之注意”(《八百壯士安然無恙,我壯士高揭國旗》,《申報》,1937年10月29日第2版)。
經《申報》等報刊雜誌的宣傳,楊惠敏成了一位家喻户曉的女英雄,並受到宋美齡、張治中等政要的接見。
這自然是為了振奮人心。不過即便在當時,對於獻旗的經過,也是眾説紛紜。
據楊惠敏自述:
1937年8月初她高中畢業不久,在糖果公司任職,此時工廠停工,她便加入了中國童子軍戰時服務團,參與難民服務。10月26日晚,她進入蘇州河北岸租界,在與英軍士兵的對話中,驚訝地發現還有一批中國軍隊死守四行倉庫,並得知他們需要糧食、彈藥和擦槍油。27日她再次過橋,“把事先抄好的市商會電話號碼包好,丟進四行倉庫,叫他們直接打電話向市商會求援”。
收到孤軍電話後,商會會長王曉籟親自邀請她一同送物資。在隨後的慶功會上,她提出四行倉庫上應該懸掛一面象徵民族精神的國旗,王曉籟非常贊同,“立即拿起電話,定製了一面十二尺見方的國旗,酒席還未散,那方美麗嚴莊的國旗已送來了。”她自告奮勇,接受了向孤軍送國旗的任務,將國旗裹在內衣外面,再套上制服,入夜後冒着生命危險潛入四行倉庫。
“謝晉元團附、上官志標副團長、楊瑞符營長,還有好幾個高級軍官,早已在窗口迎接我。我脱下外衣,將浸透了汗水的國旗呈獻在他們面前時,朦朧的燈光下,這一羣捍衞祖國的英雄,都激動得流下淚來了!……(謝晉元)他立即吩咐部下準備升旗,因為屋頂沒有旗杆,臨時用兩根竹竿紮成旗杆。這時東方已現魚肚白,曙色曦微中,平台上稀落的站了一二十個人,都莊重的舉手向國旗敬禮,沒有音樂,沒有排場,但是那神聖而肅穆的氣氛,單調而悲壯的場面,卻是感人至深的,我一輩子永遠也不會忘記。”
楊惠敏回憶錄中將獻旗經過描繪地栩栩如生,但綜合曹志功《楊惠敏渡河獻旗之真相》、葉春年《給四行孤軍送旗的經過》及白廣榮《究竟是誰給四行孤軍送旗》等文,四行倉庫獻旗的真相大致如下:
10月27日晚上,楊惠敏至新垃圾橋向孤軍喊話,在得到孤軍要求一面國旗的回覆後,當晚將一面尺寸較小的國旗送至倉庫。
10月28日上午,市商會接到謝晉元來電,要求提供新國旗。晚10點至11點,載有用麻袋包裝的物資和大國旗的卡車從商會會址開出,前往四行倉庫。
10月29日,四行倉庫升起兩面大國旗,並將楊惠敏所獻的小國旗懸掛於窗口。
故而,楊惠敏獻旗是事實,乘車進入四行倉庫,絕非渡河。
如果説,1930年代,為配合大局,她説謊尚情有可原。可到1970年代,塵埃落定,還言之鑿鑿,就別有用心了。
楊惠敏後來與影星胡蝶攪合在一起,被戴笠無端羈押多年,險些喪命,與她張揚的性格不無關係。
8
歷史可以打扮,但真相往往充滿血色。
1938年版《八百壯士》結尾在升國旗處戛然而止。
1975年版《八百壯士》結尾是謝晉元騎上一匹戰馬,帶着整整齊齊的隊伍奔向遠方,並回首對夫人説,此行要“去南京,去全國的任何地方,為犧牲在上海的弟兄報仇!”
2020年版《八百》結尾是在漫天雪花中,謝晉元高喊口號,帶領士兵們慢鏡頭衝橋。
第一版如此結尾,系因導演還不知道“八百壯士”的終極結局。
第二版如此結尾,系因導演明知“八百壯士”結局,但非要留下一個光明的尾巴,自欺欺人。
第三版如此結尾,就搞不懂導演所思所想了。倒是有一點可以請教,1937年10月的上海會下鵝毛大雪嗎?
“八百壯士”足夠偉大,完全不用如此強行且拙劣地煽情。
那麼,真實的衝橋場景如何呢?
那是1937年10月30日深夜,88師524團1營官兵撤退,排長楊養正受命擔任掩護任務。
當時,日軍坦克已經封鎖了退路,為了幹掉敵人的坦克,楊養正從一個戰士手中接過一支輕機槍,對準坦克猛力掃射,就在此時,敵人的炸彈落進磚瓦房爆炸,一塊彈片正好射到他的左眼。副排長見狀,立即和士兵一起將楊養正架起來,撤到租界醫院,醫生為他換上了義眼。
作為最後一個“八百壯士”,楊養正於2010年12月16日去世,享年96歲。
管虎自稱籌備《八百》十年,原計劃2019年上演,那就是2009年開始打磨劇本,難道不知道去拜訪一下楊養正?
他卻偏偏跑到台灣去跟秦漢打聽“逃跑將軍”的英雄事蹟。
呵呵。
9
楊養正儘管後半輩子坎坎坷坷,但得以頤養天年。可他的團長和他的團卻是一曲悲歌。
奉命撤退後,“八百壯士”被公共租界工部局解除武裝,被軟禁於膠州路拘留營四年。
1941年,謝晉元被日偽收買的叛兵殺害。同年1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接管拘留營,先後將330餘名孤軍官兵押到月浦、龍華做苦力,1942年4月,又轉移至老虎橋俘虜營(原江蘇第一模範監獄)。
有一次12名士兵越獄,跑到南京中華門時被日軍抓住,全被當場殘忍刺死。
後來,由於戰事趨緊,需徵用大量勞力,同時也為了不讓孤軍團結在一起,日軍把“八百壯士”分成六批送到各地去作苦工。
第一批大約100人,被押到杭州西興鎮養馬,其中15名又被調到上饒,後順利脱逃。(另一説100多人被送到南京東郊孝陵衞日軍戰地士官學校做工,之後逃掉了近70人。)
第二批36人,被運到新不列顛島的臘保爾港當苦工,後來僅10餘人回到故土。
第三批87人,被押往蕪湖裕溪口,一年後只剩29人,外逃,一部分人加入新四軍,一部分北上,僅楊養正等4人抵重慶。
第四批約70人,被抽到日軍1629部隊做工,後外逃,其中大部分人蔘加了游擊隊,僅9人輾轉到重慶。
第五批約200人,被遷到上海,編入日兵營作“使用人”,三年後集體逃亡,輾轉抵達重慶。
最後一批50人,被押送到西太平洋的新幾內亞拉布爾島做苦工,遭遇最慘,過着非人的苦役生活。
此處重點講講。
二戰期間,拉布爾成為日軍海空軍基地,先後約有1600多位中國軍人被送到此地集中營當勞工。
田際鈿就是拉布爾戰俘集中營的倖存者。據他回憶,50名“八百壯士”被送到島上後被拆散,他們一天工作10多個小時,住巖洞,吃地瓜,生病就等死。
日本投降後,只有34名壯士回到上海,14人客死他鄉,另有兩人,一人被日軍毆打致傷,一人精神錯亂留在當地治療。
通城人毛炎炳就是34名倖存者之一。輾轉回鄉後,1950年報名參加志願軍,當時他已經43歲。兩年後復員,1975年去世,享年68歲。
他還能青史留名,而那些埋在異國他鄉的戰友卻無比淒涼。
2008年,一位澳大利亞飛行員在拉布爾附近密林中意外發現有幾座墓碑,刻着中文與中國軍隊標誌。有華僑知道後,僱請叢林土著人帶路,費盡周折,在一處荒坡蔓草叢間找到了三座中國軍人墓碑,其中有兩座可辨識碑文。
這次意外的發現,揭開了一段鮮為人知的抗戰歷史。
9
饒是那些保全性命於亂世,捱到抗戰勝利的壯士們,依舊如浮萍。
1945年後,各地倖存孤軍紛紛來到上海,可國民黨政府口惠而實不至,並無照顧,致使他們流落街頭。
孤軍們的遭遇引起了謝晉元遺孀凌維誠的關心,她四處奔走,最後孤軍們得到一個碼頭,從事搬運,自食其力。無奈僧多粥少,還有一部分孤軍改做門衞、車伕、清潔工、鐵路警察等。
萬連卿的遭遇相對較好,經凌維誠介紹到京滬區鐵路局警務處當了警長。他1942年從南京孝陵衞集中營逃出,被新四軍所救,可堅決要回88師,找到老部隊後,赴緬作戰,抗戰勝利後退伍。
1949年後,很多孤軍返回家鄉務農,少數進入國有單位,他們主要分佈在湖北、浙江、四川、上海等地,以湖北最多。
但在隨後的歷次運動中,這些孤軍因曾參加國民黨軍隊而受到衝擊。
楊養正當時是重慶南岸副食品水產公司職工,“文革”中被當成“牛鬼蛇神”、國民黨殘渣餘孽、偽軍官拉去遊街、批鬥、下跪。
此後,他刻意隱瞞過往,甚至連孩子們也不知道。
2001年,《重慶經濟報》一名記者尋訪抗戰老人,偶遇趙孝芳(楊養正妻子),得知楊養正是抗戰老兵後,以《老英雄重唱八百壯士歌》為題做了報道,一個沉默了半個多世紀的抗日英雄才被世人知曉。
2005年,為紀念抗戰60週年,在上海一家媒體的組織下,楊養正回到了闊別68年的四行倉庫,並拜祭謝晉元。
謝晉元遇害後,被葬在“孤軍營”,但在“文革”中,墓碑遭譭棄,墓地甚至被圍以籬笆,據説是為了“不要讓‘反動軍官’造成惡劣影響”。
1983年後,謝晉元之墓遷入宋慶齡公墓。1991年,凌維誠在上海去世,享年84歲,和丈夫合葬。
面對謝晉元的銅像,孱弱的楊養正悲痛難抑。
上海媒體這樣寫道:“楊養正摸着銅像的手,接着又站起來,張開雙臂,把銅像緊緊抱在懷裏,兩行熱淚湧出眼眶。”
5年後,楊養正去世。
10
萬連卿就沒那麼幸運了。
因為做過國民黨警長,上海解放後,他被送到新疆戰犯管理所改造。在此期間,妻離子散。直到1979年才得以獲釋,但無家可歸,被政府安排在新疆勞改農場做事。
1983年,通城縣黃袍望湖大隊會計林國賢等人出差到新疆,在小飯館吃飯,聽聞鄉音,意外獲悉萬連卿的真實身份。
在林國賢好心勸説下,萬連卿回到闊別快50年的老家。鄉政府把他安置在鄉福利院,照看養雞場。
那時,萬連卿的父親萬順富已作為革命英烈,被鄉人所緬懷。
2001年,萬連卿去世,享年84歲。
扳指算來,從1937年至1979年,42年間,萬連卿有35年或被羈押,或被流放,或被改造。
人世悲苦,莫過於此。
假若逃出集中營後,他不執意尋找88師,加入新四軍,之後的命運會如何?
也許,“八百壯士”的命運從踏進四行倉庫時就寫就了吧。
11
行筆至此,意猶未盡,再續寫一節。
“八百壯士”的命運無法自己書寫,但他們堅守四行倉庫之初,每人均留遺書,只可惜現難尋覓。
電影《八百》中有念遺書的情節,摘錄如下:
“玉芝吾妻愛鑑:諸子長大成人,仍以當軍人,為國盡忠為宜,讓我子孫後代,再不受此屈辱。”
讀來令人蕩氣迴腸。但又經不起推敲,因為抄自胡璉遺書。
石牌保衞戰中,胡璉任第11師師長,擔任石牌要塞守衞任務,陳誠致電詢問,有無把握守住。
胡漣回答"成功實無把握,成仁確有決心",便掛斷了電話。
戰鬥開始前,胡璉命所有士兵留下遺書,他本人則分別給父親和妻子各寫一封。其中,給妻子的訣別信如下:
我今奉命擔任石牌要塞守備,原屬本分,故我毫無牽掛。
僅親老家貧,妻少子幼,鄉關萬里,孤寡無依,稍感慼慼,然亦無可奈何,只好付之命運……
諸子長大成人,仍以當軍人為父報仇,為國盡忠為宜。
戰爭勝利後,留贛抑回陝自擇之。
家中能節儉,當可温飽,窮而樂古有明訓,你當能體念及之……
十餘年戎馬生涯,負你之處良多,今當訣別,感念至深。
茲留金錶一隻,自來水筆一支,日記本一冊,聊作紀念。
接讀此信,亦悲亦勿痛,人生百年,終有一死,死得其所,正宜歡樂。
匆匆謹祝珍重。
可是,石牌保衞戰發生在1943年5月至6月間。難道淞滬會戰的士兵會穿越?
號稱打磨十年,史料如林,但凡有心,《八百》主創斷不至於犯這種錯誤吧。
管虎的意圖很明瞭,遺書有助於展現抗戰將士心跡,側面烘托戰況之激烈,但淞滬會戰中亦有諸多文思俱佳的遺書,大可引用。
比如郭汝瑰的遺書。
郭汝瑰在陳誠所屬的第14師任參謀長,淞滬會戰開始後,14師42旅旅長心存膽怯,郭汝瑰擔任代理旅長。
戰場上,日軍用數十架飛機狂轟濫炸, 42旅傷亡慘重,危急關頭,郭汝瑰向師長留下遺言:
“我八千健兒已經犧牲殆盡,敵攻勢未衰,前途難卜,若陣地存在,我當生還晉見鈞座,如陣地失守,我就死在疆場,身膏野革。他日抗戰勝利,你作為名將,乘艦過吳淞口時,如有波濤如山,那就是我來見你了。”
目力所及,這是最豪邁的遺書。
後,該旅與日軍衝殺7天7夜,8000多人只剩下2000多人,陣地仍未丟失。郭汝瑰一戰成名。
《泰晤士報》專門發表社論,稱上海的抗戰證明中國軍隊“已從滑稽故事之迷霧中脱穎而出”。
諸君如有心,當多讀信史,少看神劇神片,方能砥礪人心,勿忘國恥。
參考資料:
1.“淞滬會戰中楊惠敏獻旗之真相”,《史學月刊》,胡現嶺
2.“四行孤軍光與影”,《檔案春秋》,蘇智良、胡皓磊
3.“上海四行倉庫保衞戰的“八百壯士”遺骨在海外無人問”,搜狐社區,網友“天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