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佰》的擰巴,就是華誼兄弟自己的擰巴_風聞
大橘财经-大橘财经官方账号-一群讲大局的财经观察者2020-08-28 20:40
最近,大橘自己掏錢,去影院看了兩遍《八佰》。
一是為了寫作,與右欄“以理扶人”的小姐姐們合作了一期從資本角度探討《八佰》的節目。
二是覺得有趣,《八佰》這部電影在一個特殊的時間點上映,承載的東西超出了電影內容本身。
許多人都在討論《八佰》無法反映真實的抗戰歷史,但是它真實反映了國民黨的歷史宣傳,真實反映了一批人今天仍然堅持的“三觀”,以及在這樣的“三觀”指導下,會有怎樣的行為和怎樣的結果。
他們信奉精英主義,在第一個鏡頭中,就把全國各地趕赴上海的農民士兵們與老鼠相聯繫;
他們自以為上海租界裏的人,就代表整個中國的“四萬萬”人;
他們迷信西方和資本的力量,即使當時的國民政府非常清楚西方是在兩邊下注,卻為了博取所謂尊重和對自己的支持賣命表演;
他們假裝關注底層,“小湖北”們幾乎當了一整部戲的主角,到最後要“留種”時,卻讓他們當炮灰去送死……
更有意思的是,在真實的資本市場上,華誼兄弟的做派跟他們在電影裏表現的如出一轍,堪稱精英主義、迷信資本和“脱實向虛”的標本,最終也收穫了和歷史上的國民黨一樣的被動局面。
在本文最後,大橘增加了一些視頻內容之外的討論。
以下是視頻和文字內容:
大家好,我是觀網最能笑的阮萌萌,這是我的助手硬邦邦,歡迎大家和我們一起以理扶人。很多人看完《八佰》的感覺都是很“擰巴”,其實,李夫人最近越想越覺得,《八佰》就是華誼兄弟的“自傳”,《八佰》的“擰巴”就是華誼兄弟自己的“擰巴”。怎麼説呢?影片的很多情節,和現實的對照實在太微妙了:
國民黨期待四行倉庫一戰能為自己在國際社會中贏得支持,就像華誼期待《八佰》的上映能為自己在資本市場力挽狂瀾,畢竟華誼自己的“淞滬戰役”幾乎也已經打到了盡頭:過去兩年虧損50.5億,超過09年上市以來所有利潤的總和。

按照A股創業板的規定,如果今年再虧損,就得退市了。
好死不死,就在這個關鍵點上,又碰到了疫情,今年一季報,華誼再次虧損1.43億元,賬本一掏面上那叫一個悽慘,就剩了2.68億元。
王中軍、王中磊兩兄弟呢也是沒轍了,一會兒賣名畫一會兒賣豪宅,還質押了超過93%的股份來換錢。
今年,先是民生銀行同意它5億貸款展期一年,接着阿里影業、騰訊等一口氣給了23億,然後招商銀行又給了15億貸款額度。
看起來好像資本市場還認華誼哦?但資本市場從來都是救急不救窮。華誼兄弟必須用實際表現證明,我還能打,而且能守住今年不退市的底線。否則,這些救援馬上就會變成討債。
大家可以想象一場《八佰》的票房之戰,像不像電影裏的情節:最近中國所有的電影院上空都有一個飛艇,裏面坐着資本市場的觀察家。

不過,這場票房之戰沒那麼好打。關注新聞的朋友這兩天應該會頻繁刷到“15億”這個數字,這是怎麼來的呢?
按中國電影複雜的分賬制度,製片方能夠得到的分賬大概是1/3,而《八佰》的製作成本是5.5億,所以,票房至少要到15億,華誼才能不虧本。
從一些報道來看,今天的華誼非常真誠的想要撈錢,甚至吃相有點難看。
網傳他們居然要求2019年總票房不到200萬的小影院,在8月19號前把去年實際票房的3.5%預交給片方,才能點映《八佰》。某影院負責人説,“想參與點映,保底票房即使達不到,這個錢也要交,超出的部分再另算。”去年總票房低於200萬的影院超過4000家,他們被要求把錢直接打到華誼賬上,中間不通過院線。
這就有點欺負人了哈,小影院能在疫情期存活下來就夠不容易的了,還要被你華誼打着幌子“劫貧濟富”?
對這個新聞,華誼官方當然是否認的,還順便給這些小影院們安上了一個“偷報瞞報票房”的罪名,義正言辭説要“打擊毒瘤”,至於所謂的“保底金”他又説是可以商量的,你品,你細品。
華誼打的什麼算盤?如果你以為只是為了這點錢那就太小瞧他們了。
我們粗略算一筆賬,先假設網傳消息完全屬實,哪怕4000家小影院全部乖乖給華誼交保底金,且每家都是200萬票房*3.5%,滿打滿算總額最多也只有2.8億,這跟我們前面説到的華誼從各家求來的救助金額相比,就是一個零頭嘛。

華誼兄弟股價,日K線
其實華誼真正看中的大頭,是這些零頭票房撬動的股價。今年4月,華誼股價跌到3塊2毛1的谷底,後來隨着影院復工和《八佰》點映,股價開始強勢反彈,週一價格一度回升到7塊2毛,總市值回升了將近100億。
你瞅瞅,華誼為了講資本故事,拿全國小影院開刀的操作,像不像《八佰》裏的升旗鏡頭?你要升旗獲取影響力可以理解,但為什麼要讓那些可憐的雜牌軍去當肉盾犧牲呢?
那麼,華誼是怎麼走到今天這個靠《八佰》才能活下去的地步呢?其實,這個故事也很《八佰》。
我們先來看一張圖。

這是2005年到現在的美聯儲利率走勢圖。大家注意2009年到2016年最貼近底下的這一段,這是金融危機後,全球大放水的時刻。
當時美聯儲為了救市,把利率快速降到接近0的水平,同時開始施展“量化寬鬆”的魔法,在當年是誰也沒見過的“金融創新”,實際上就是開着直升機撒錢,這導致大量資金灌入發展中國家。

突然間,資本世界就變成了電影裏的蘇州河南岸,到處都是錢,缺的是好企業和好項目。貸款者嗅到了寬鬆環境長期化的味道,開始避免把資金投入傳統長週期行業,轉向輕資產公司。
聰明人就開始比賽接錢。怎麼接呢?一靠講故事,二靠刷臉。
講故事正是電影人的本行;而論到臉大,電影明星們怕過誰?
再加上當時中國的政策鼓勵資本進入文化市場,華誼就這麼來到了風口,2009年登陸資本市場,成為境內上市的首隻影視股,股東名單你瞅瞅,馮小剛、張紀中、黃曉明、李冰冰、任泉、張涵予、羅海瓊,沒有最有名,只有更有名。發行價為每股28.58元,上市當天,股價就一度突破了90元。

華誼兄弟股價(月K,不復權)
這些明星股東的內部持股成本是每股3塊錢,就説黃曉明,他認購了180萬股,花了540萬。這麼一算身價一夜就破億了,嚇死個人哦。
其他電影人持股情況:馮小剛288萬股、張紀中216萬股、李冰冰和張涵予各36萬股。
當時黃曉明接受採訪還説自己玩不來股票,對於身家暴漲十分意外。“不知妻美劉強東,悔創阿里傑克馬”的隊伍裏,又加上個“不懂股票黃教主”。
他和李冰冰那會兒都表示,不會因身家暴漲而減少工作量。結果一年後倆人先後出走,flag不能亂立啊兄弟們。
當然這個選擇也可以理解,就像任正非經常唸叨“有錢就怠惰”,當錢來得這麼容易的時候,誰還願意去苦哈哈地拍戲呢?
華誼這檔子事很快就變成了圈內的一本《致富經》,明星們紛紛開始投身資本市場,攀附上市公司。2009到2014年裏,A股上市的影視公司出現了至少50個“明星股東”,從馮小剛、陳凱歌等導演,鄒靜之、於正等編劇,到唐國強、王姬等老戲骨,孫儷、趙薇、范冰冰、吳秀波等當時正當紅的明星,再到李易峯、賈乃亮等新生代,他們賺到的錢多的能上億,少的也有上百萬。再後來樂視影業總共就43個股東,明星佔了近一半。
錢來得太快,王中軍甚至不想專心搞電影了。
我們今天説《八佰》是一部“工業化”電影,與當時追逐輕資產的資本大環境相比,電影工業其實也是一個資產相當重的行業,比如説我投資5.5億拍《八佰》這個電影,要在蘇州造一個實景,然後要請演員演,然後拍,然後剪片子,然後還要過審,還要搞推廣,最終要把片子賣到市場上,還要票房好,這樣我才能收回投資,整個過程非常漫長,每一步都有風險。

王中軍想擺脱這種模式,於是一上市就開始強調“去電影化”和國際化,一門心思想轉型投資人。2010年,華誼開始佈局遊戲產業,以 1.48億元的價格注資手機遊戲廠商掌趣科技。拍電影哪有投資來錢快啊,王中軍砸錢上了癮。
旗下藝人有錢就出走?王中軍:我給你更多錢,留下來!
2013年,華誼2.52億收購了註冊僅三個月的浙江常升70%的股份,綁定張國立;2015年,7.56億元收購成立僅一天的東陽浩瀚70%的股權,溢價超百倍,綁定李晨、大寶貝、馮紹峯、杜淳等人。
最大的高潮在2015年,馮小剛持股99%的東陽美拉,公司資產總額才1.36萬,負債總額卻已經有1.91 萬,所有者權益負5500塊錢。就這樣的,華誼還花了10.5個億收購了70%的股權。這明顯涉嫌資本利益輸送啊,華誼為了綁定馮小剛也是拼了。

2014年,國內兩次定向降準和一次非對稱降息催生了跨越14和15年的大牛市,恰逢華誼成立20週年,王中軍正式啓動“去電影單一化”戰略,他後來回憶説,“當時融資渠道非常暢通,永遠可以借新債還舊債。”華誼就這麼一路“藉藉借”,“買買買”,一度擁有87家全資或控股子公司及孫公司,45家參股公司。
“賬面浮盈快要20倍,只用了兩年多時光,這怕是許多私募也做不到吧?”王中軍膨脹了,感覺自己已經是個專業投資人。
打臉來得很快。2015年6月,國內資本的盛宴隨着A股從5178點暴跌來到尾聲,年底,美聯儲結束長達近7年的降息週期,開始加息,並且持續放出縮減資產負債表的風聲。
資本市場的畫風突然從蘇州河南岸的天堂暖色調切換到北岸的滿目瘡痍。煤老闆和房地產老闆突然不見了,原來大氣的投資者忽然變得非常謹慎,融資成本上升,甚至搖身變成討債者。

沒有一點點防備,王中軍的投資遊戲突然就玩不下去了。2016年還好,投資收益撐住了87%的利潤總額,華誼淨利潤8.08億,比2015年的9.76億略低。
2017年,投資不行了,華誼開始瘋狂套現,質押幾乎全部股權借款,先後清倉式減持所持掌趣科技、銀漢科技股份,一共套現31億多,才最終在年報上維持了8.28億元的淨利潤。
該押的都押了,該買的都賣了,到了18年,之前為了綁定馮小剛和張國立們買下的那堆公司沒有完成對賭業績,又出現商譽“暴雷”,減值9.73億元,是這年近11億虧損的大頭。到19年,之前發行的29億元債券到期,使華誼的虧損擴大到40億。眼看着今年再不盈利,就要退市了。
投資不香了,電影也沒有認真拍。2018年,華誼在電影出品方面可以説毫無建樹,包括《江湖兒女》《找到你》《狄仁傑之四大天王》在內的所有影片,累計票房還不到35億,這還是把2017年年末上映的《前任3》19.4億全算進去的情況下。
大家回想一下當年大熱的那幾部片子,《紅海行動》,票房36.5億;《唐人街探案2》和《我不是藥神》,票房分別是33.9億和30.9億,這些片子至今仍然在內地電影票房總排行榜的前十。想也知道,前十就沒華誼什麼份。
王中軍急了,他説2019年開始 會親自參與公司所有的電影項目,你看,過了這麼久,華誼終於想起自己是一家電影公司了。
然而並沒有什麼用,2019年更廢了。要麼是《雲南蟲谷》這種爛片;要麼是《小小的願望》《如果芸知道》這種沒多少水花的;要麼是《我和我的祖國》和《攀登者》這種聯合制作出品的,很多人看完都不記得華誼有參與過。
連王中磊在19年末寫給員工的內部信都得承認,電影團隊已經連續4年交出遠遠低於預期的成績單,而且還出現了“斷貨”現象,“從最初缺席一個檔期,變成了現在只上映一個檔期”。
沒有認清大的資本環境,不好好拍自己最熟悉的電影和電視劇,以為自己可以當投行,盲目進行資本運作擴張,這就是一場華誼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爛的“淞滬會戰”,至於大家關注的范冰冰陰陽合同,那只是最後一根稻草了。
現在,華誼終於意識到電影才是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然而留給它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前面我們説了,華誼今年第一季度虧損一個多億,目前雖然中期報告還沒出,但可以預見在影院沒有開張的第二季度,只會虧損更慘。
雖然説華誼的2019年年度報告,計劃上映很多大片,比如因崔永元事件被擱置的馮小剛的《手機2》,周星馳的《美人魚2》,陸川的《749局》,曹保平的《涉過憤怒的海》,李玉的《陽光不是劫匪》,賈樟柯的《一直游到海水變藍》等等等等,但目前唯一上映的也就只有《八佰》,其他都還沒有消息。
前段時間,李蔚然執導的根據“陰陽師”改編的《侍神令》瘋狂宣發,就算年內會上映,也得第四季度了。
看來第三季度的財報也只能靠《八佰》了。
《八佰》這棵被寄予眾望的獨苗,就像那羣被半路聚到四行倉庫的雜牌軍,肩負着在資本的飛艇面前表演的重任,到底最後現實中的結局和電影是否一樣,很快就能見分曉。

(視頻內容完)
大橘後記:
從前面所説的視角,再去審視管虎導演和他的《八佰》的話,如果事情真的像他所説的那樣,他在08年09年就開始想拍《八佰》這個電影,但由於這樣那樣的原因,一直拖到2017年才能夠開拍,我們會發現,管虎好像真的和他愛拍的題材那樣,是一個“逆行者”。
前幾年,幾乎整個華誼兄弟都在搞資本遊戲,都在琢磨怎麼搞錢,管虎還是傻乎乎地在琢磨,怎麼拍一個大製作的電影,或許正因為他對電影的執着,才能等到2016年資本泡沫退潮,華誼兄弟想重新撿起拍電影時的機會。客觀説,整個《八佰》在技術和電影美學上,都是比較過硬的,5.5億元投資打造的實景“蘇州河”,亞洲首部IMAX攝影機拍攝的電影,這都是對中國電影工業的有益探索。
但是,在政治上,管虎好像也是一個時代的逆行者,這反而是大橘覺得最有意思的一個點。
大家都在討論《八佰》不能真實地展現那一段抗戰史,但是它卻能真實地展現國民黨的宣傳史,影片中的護旗橋段、機槍打飛機橋段、國旗綁在身上游過河的橋段、都是復刻自1975年國民黨用於政治宣傳的“八百壯士”,讓2020年的觀眾能夠瞭解到,國民黨當年如何宣傳一場這樣的戰鬥。
它不但展示了國民黨的宣傳史,而且似乎是在無意識中,幾乎完整展示了國民黨在歷史上犯過的所有錯誤。
影片完美展示了一羣來自湖北的農民碰到國民黨有多慘,沒有經過好的訓練就拉上戰場,行軍途中好不容易躲過日本軍隊屠殺,一言不合還要被國軍槍斃,好不容易找到隊伍,立刻被塞到死亡要塞,然後要頂着日本狙擊手修築外圍工事,要頂着日本飛機為國民黨的政治表演護旗,最耐人尋味的是,這些普通人幾乎當了一整部電影的主角,國軍最後要撤退“留種”的時候,他們卻跑去當炮灰作掩護,在最後的“高潮”中,他們被完全遺忘。

在管虎的鏡頭中,我們能夠完整地體會到當時國民黨的世界觀,謝晉元指着身後的上海,説“我們的背後是四萬萬中國人”,但是影片中展示的上海,有幫派,有戲子,有教授,有闊太,有學生,有記者,有各種各樣的洋人,唯獨沒有認真刻畫底層勞動人民。在最後上海人民對國軍伸出的無數援手中,特寫了一隻握緊的拳頭,上面竟然戴着一塊名錶。作為一名當時的農民,到底為什麼要為這樣的國軍和這樣的一羣人拼命?面對這樣的命運,難道還能不革命?
在真實的歷史中,國民黨當局非常清楚西方列強在兩邊下注,卻依然充滿幻想。宋美齡在1937年9月16日(“四行倉庫之戰”的前一個多月)公開發表了《令人失望之美國態度》的文章,指責美國政府蓄意阻止中國獲得自衞武器,卻將汽油、輕重武器等軍用物資大量賣給日本,支持日本屠殺中國人民的罪惡行徑。
甚至從日本人的視角來看,綁住他們手腳,迫使他們用輕武器去攻打水泥要塞的,同樣是這些西方列強。
如果結合這樣的歷史背景,管虎特意設計了一個戰場上的飛艇,屢屢將特寫鏡頭對準它,我們無法揣測導演主觀上的深層意圖,但客觀從電影語言上來説,它傳達的是怎樣一種情緒?恐怕見仁見智。
所以,從大橘的角度來看,政治上業餘的管虎,可能正是從一種普通技術人員的視角出發(西方對殖民地的統治術中,恰恰包括在當地培養醫生、律師、工程師、技術官僚等等“純技術”精英),完成了對當時的國民黨的一次“低級藍,高級黑”。
這種主觀上想贊,客觀上變成了嘲諷的操作,簡直可遇而不可求。
所以,大橘認為,只要找對了打開方式,《八佰》這部電影甚至是很值得宣傳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