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下級學》第一章——最悠久、最廣大、最沒存在感的_風聞

第一章 最悠久、最廣大、最沒存在感的

“人猿相揖別。……人世難逢開口笑，上疆場彼此彎弓月。……”

這是毛主席《賀新郎·讀史》中的片斷。是的，人類從誕生那一刻起，就是社會動物。當千百萬人通過各種關係形成組織時，下級就自動產生了。人類正是依靠巨大的組織能力，才能移山填海、改造大自然，也才能殺伐征戰、流血漂櫓。但這些壯舉的直接執行者——下級，卻湮沒在歷史長河中，無名無姓。一將功成萬骨枯，史書中充斥着帝王將相。下級的憧憬、苦悶、焦慮、失望……，一切的苦與樂、得與失，統統淪為小人物的低俗瑣事。我們知道他們存在過，我們在史書上找不到他們；我們自己就是今天的他們，我們也知道未來的人找不到我們。

誰的心中沒有夢想？“成功”可以説是最普遍的追求。雖然各人對“成功”的定義不同，但多少都包括更高的地位、更大的權勢、更多的收入。特別是初入社會的年輕人，幹勁十足，敢想敢衝。不信的話，請看看頗受年輕人歡迎的穿越小説，主人公穿越回去都成了皇帝、王妃、戰神，大幹了一番事業，沒有誰穿越成了土裏刨食、受盡欺辱，最後默默死去的凡人。再看看成功學、職場密藉、心靈雞湯，如果沒人看，它們流行得起來嗎？雖然越來越多的人已經看穿了成功學、職場密藉、心靈雞湯的真面目，但如果只停留在“它們不靈驗，所以是假的”這樣的認識層次上，則遲早還會再上當的。

想成功不是壞事，但也更不是容易的事，某種程度上甚至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北宋傳奇狀元宰相呂蒙正有一則流傳了一千多年的《寒窯賦》：“時也，命也，運也！……人有凌雲之志，非運不能騰達。……”。現代詩人穆旦的一句“我的全部努力，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道盡人間多少無奈。

根據美國人口學者卡爾赫伯的推算，從5萬年前一直到2011年，地球上曾經生活過 1168 億人。這些人中，從生到死都是上級的人，似乎一個也找不到。每個人都多少要扮演下級角色。哪怕國家主席，也要根據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及其常務委員會的決定來工作。從這個意義上説，國家主席是全國人大的下級。當然，絕大多數人終其一生就只是純粹的下級。

奇怪的是，幾乎從來沒有人來論述怎樣才能“當好”下級。所謂“當好”下級，並不是説怎樣為了組織鞠躬盡瘁，也不是怎樣爬上去，而是單純站在下級的立場上，面向當前的崗位，研究怎樣不受欺壓，還能確實有所貢獻、問心無愧地拿到報酬。由於這一研究以下級為主體、為下級服務，所以稱為“下級學”。

這也正是我寫這本書的原因所在。多年的下級生涯、耳濡目染使我有感而發。我要和大家分享我的想法，拋磚引玉。

回顧過去，我不是這一領域的開創者；展望未來，我堅信有源源不斷的後來者。“下級”的永久性和廣大性，決定了永遠有人需要下級學。

廣大性就不説了，來看看永久性。中國現存最早的關於下級行為的指導性意見，大概是《論語·顏淵》中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孔子是公元前 551 年到公元前 479 年的人。而最早的自稱為下級的記錄大概是《小雅·祈父》，它寫道：“予王之爪牙”（我是君王的衞兵）。一般認為《祈父》作於公元前 789 年。然而，這位 3000 年前明確報出自己下級身份的武士，在詩中悲憤地痛斥上級軍官，説他害自己征戰四方，都沒能給母親送終，昭示了上下級之間永恆的矛盾。不難想象，當原始人接受部落首領的指派和賞罰時，下級就已經產生，矛盾必然也同時產生了，只不過沒能記錄下來而已。

展望未來，看不到“下級”身份消失的任何可能，連理論上的可能性也沒有。就讓我們大膽假設：未來社會沒有私有制，人人都不在乎物質獎勵了。就算這樣，也還有精神獎勵作為上級的獎懲手段。只要人類要組織起來，下級就一定存在。

這樣一個最龐大、最永久的團體，不可能不去思考自己的價值、追求和策略，所以説下級學必然存在。

從全社會的角度説，下級學也有其正面意義。上樑不正下樑歪，“上樑不正”和“下樑歪”是互為因果的。下級羣體可以通過兩個途徑影響上級羣體。一個途徑是長期共事過程中，上級會根據下級的反饋調整自己，這對上級是不自覺的、難以抗拒的。再一個途徑是下級直接晉升為新的上級。不論哪個途徑，只要下級羣體中盛行的是忍氣吞聲、曲意奉承之類風氣，則上級羣體遲早會變得自以為是、唯我獨尊。而這樣的上級又反過來讓下級更加忍氣吞聲、曲意奉承，整個體系隨之僵化，直至末路。

以明朝為例，朱元璋禮賢下士，手下只想着怎麼把事辦好。到了中期，大臣們想的就是怎麼取寵於皇帝，這是高層鬥爭的命門。請看嘉靖皇帝的三個首輔：夏言、嚴蒿和徐階。嚴蒿通過服飾、詩詞取悦嘉靖，夏言懶得在這方面陪嘉靖玩，結果嚴蒿鬥倒了夏言。後來嘉靖的寢宮燒燬，嚴蒿為了省錢建議嘉靖住到別的宮裏，徐階則建議重造一個，於是徐階又鬥倒了嚴蒿。到了明末，大臣們連話都不説了，光給崇禎磕頭。

要打破這個怪圈，有很多理論上的辦法，但我認為最根本的是讓下級掌握健康、務實的思維方式。這似乎很難，因為下級人數多，又受上級牽制。但可能也不難，因為現在的人們都見多識廣，更聰明。有許多事情，大家都明白了，只差個人來點破而已。而且，既然是“務實”的思維方式，就會指導下級怎樣適應、生存，不會讓下級暴虎馮河白白送死，所以也是容易推廣的。

對下級學研究來説，現在是最好的時代。首先是信息傳播、知識採集空前便利。其次是國家法律對下級的保護空前完善，例如勞動合同到期後，如果公司不續簽，還要給員工補償。這條規定極大削弱了上級牽制下級的能力。以前，下級怕合同到期後不續簽，被迫忍氣吞聲，甚至得了斯德哥爾摩綜合症。現在這個緊箍咒終於摘掉了。我相信未來的保護會更完善。

我相信會有越來越多的人研究和實踐下級學，水平也會越來越高。如果未來的某天，本書的理論被更好的後來者代替，我將非常高興。這表明下級學生機勃勃，我付出的一切都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