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否自己培養出一流科技人才是我們的終極大考 | 袁嵐峯_風聞
风云之声-风云之声官方账号-2020-08-30 09:43
導讀
如果我們永遠離不開國外的培養體系,那麼美國就很容易給我們釜底抽薪。能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培養出世界一流的科技人才,是中國面臨的終極大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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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來,由於美國對中國的科技企業和科技機構不斷髮起攻擊,大家都知道了國家競爭力的根本在於科技。這種教育效果,比多少年的宣傳都好。
那麼請問,中國科技面臨的最大的挑戰是什麼呢?是芯片技術?還是航空發動機?還是材料科學?
最重要的其實不是這些具體的科技,而是一個基本的內生動力的問題:我們能不能憑自己的力量培養出世界一流人才?
這個問題之所以重要,是因為自從清末中國開始引進近代科學以來,我們的大部分一流人才都是藉助外國的科教體系培養出來的。
例外當然也有。例如對中國氫彈研發做出首要貢獻的于敏院士,他就從來沒有出過國,被來訪的日本科學家代表團稱為“國產土專家一號”。又如中國人造衞星事業的先驅錢驥院士,也完全是在國內受的教育。
于敏
錢驥
但這畢竟是少數。于敏和錢驥都屬於兩彈一星元勳,這個榮譽授予了23位科學家。除了他們兩位之外,其他21位都是國外學成歸國的,包括王淦昌、趙九章、郭永懷、錢學森、程開甲、鄧稼先、周光召等人。他們的留學國家,有法國,有英國,有德國,有蘇聯,最多的還是美國。
實際上,中華人民共和國1949年建立之初,有如此之多的世界一流科技人才儲備,這是相當驚人的。我在一期節目(我們都知道錢學森的偉大精神,那麼他的貢獻有多強?" alt=“500” />
郭永懷
錢學森
最驚人的在於,僅僅在半個世紀之前,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時候,中國的科學幾乎還是一片空白。楊振寧先生有一個演講《近代科學進入中國的回顧與前瞻》,詳細地回顧了這段歷史。從一片空白到1957年楊振寧、李政道獲得諾貝爾獎,僅僅過了三代!
李政道、楊振寧獲諾貝爾物理學獎
這當然是一個巨大的鼓舞,説明中國人完全是可以搞好科學的。不過,楊振寧、李政道以及後來的丁肇中、李遠哲、朱棣文、崔琦、錢永健、高錕等人,都是由於在外國做的工作獲得諾貝爾獎的。所以人們仍然會懷疑,在中國能不能做出最高水平的科學成果呢?
2015年,屠呦呦獲得諾貝爾獎,又是一個巨大的鼓舞。屠呦呦的教育和研究,都完全是在國內完成的。不過這畢竟還是個孤例。而且屠呦呦的導師、著名生藥學家樓之岑院士,是在英國拿的博士學位。所以人們還是會問,屠呦呦這代人再往下,能不能培養出一流人才呢?

2015年12月7日,屠呦呦做諾貝爾獎演講

樓之岑指導屠呦呦鑑別藥材
事實上,你如果要問,建國後的教育怎麼樣?對此的回答是:有兩個極端,看你問的是哪個層級的教育。
在初等教育方面,我們的成就很偉大,基本普及了初等教育,消滅了文盲,這是幾千年來從未有過的。但在高等教育方面,我們就犯了很多錯誤。
例如,在多次的政治運動中,許多忠心為國的科學家遭到了錯誤的批鬥。就連兩彈一星元勳中的不少人,都受到過沖擊,趙九章、姚桐斌甚至被迫害致死。
趙九章
姚桐斌
有幾年,大學連招生都停止了。後來也只是開放了工農兵學員,即推薦上大學,而不是通過高考。整體上,我們耽誤了一代人,造成了嚴重的人才斷檔。
2018年是科大的60週年校慶,有一位老師出了一個校友訪談文集,叫做《永遠科大人》。我看了以後,一個明顯的印象就是:科大最初幾屆的學生,大都成為了各個行業的中流砥柱;但後來有幾年招生人數大大減少,這就已經很可惜了;然後又有幾年完全沒招生,這損失就更是不可估量。
《永遠科大人:大學生社會實踐採訪校友實錄》
後來招過幾屆工農兵大學生,他們個人都很努力,但畢竟基礎不夠。上大學總共三年半,其中半年還是補習高中數理化。我十分敬佩他們的奮鬥精神,他們也有不少人克服困難取得了傑出的成就。但如果他們受到連續的教育,成果肯定會更大。
直到改革開放,恢復高考,我國才開始以正常的方式培養人才,發展科技。一個非常重要的初始推動,就是選派人去公費留學。我的博士導師朱清時院士,就是最早的出國人員之一。他們回國之後,大大提高了許多領域的科教水平。
作者在讀博士時與導師朱清時的合影
在這些方面,我們應該充分感謝鄧小平的高瞻遠矚。他一上來就認清了高考和留學的基礎重要性,沒有陷入無休止的爭論,大刀闊斧地推動了這些必要的改革。“撥亂反正”這個詞,許多人已經不理解了。他們以為我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正確的,總是從勝利走向勝利。我必須向他們指出,承認錯誤是進步的基礎。
隨着對外交往的密切,自費留學逐漸興起,人數超過了公派。雖然經常有人抱怨人才外流,但其實學成歸國的也很多,而且比例越來越高。即使是沒有回來的,也大多關心和支持祖國的發展,通過跟國內機構合作以及培養學生等方式,也為中國的科教事業做出了很大的貢獻。
現在,中國科技界的大多數人才都具有留學背景。我的很多同事、朋友,都有在國外頂級名校的經歷。例如最近,我就剛剛認識了兩位普林斯頓大學和加州理工學院的博士。
這當然是好事。不過從反方向思考一下:如果看到一個科研人員的簡歷裏沒有留學經歷,完全是中國本土培養的,我們會不會下意識地覺得他的水平不太夠?
一個戲劇性的例子,是2018年中國科學院神經科學研究所做出的“克隆猴”。這項成果在世界上引起了轟動,不過後來的發展卻引出了一個問題。
2018年1月25日,《細胞》(Cell)封面故事:世界首隻體細胞克隆猴在中國誕生
這項研究的第一作者劉真博士沒有出國,留在所裏工作。但國家的政策導向是傾向於招收“海歸”,對他們的資助力度也更大。這對於優秀的“土鱉”,實在有失公平。難道,非要逼得劉真這樣的人出國去轉一圈,然後才能承認他們的價值嗎?
幸好,在蒲慕明院士等人的呼籲下,劉真“破格”被聘為課題組長(https://www.jfdaily.com/news/detail?id=97944),這件事有了一個完滿的結局。實際上,他的學術成績比很多海歸要高。破格值得稱讚,不過那個“格”的存在,正説明我們的路還很長。
劉真在克隆猴事蹟報告會上
之所以會有鼓勵招收海歸的政策,是因為整體而言,發達國家的教育水平比中國高。這裏主要指的是研究生教育,而不是本科教育。許多人能夠舉出很多理由來論證發達國家的本科教育並沒有比中國高,不過研究生教育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我們需要説明一下:對於現在的科學研究,研究生只能算是剛剛入門。碩士畢業的要求,是能在導師指導下進行科學研究。博士畢業的要求,是能獨立地進行科學研究。至於本科生,只能説是給研究生提供材料的。
我在康奈爾大學的時候,有一次我的博士後導師、諾貝爾化學獎得主Roald Hoffmann教授讓組裏的同學們討論,美國的教育有什麼問題。有些同學猛批了一通美國的研究生教育,然後他説:美國的本科教育確實有很多缺點,但美國的研究生教育還是很不錯的。
作者在康奈爾大學留學期間Roald Hoffmann實驗室在黑板前的合影
我對這個評論的印象很深。這是美國的教育真正高於其他國家的地方,是美國的核心競爭力所在。當然,我想那位同學的批評很可能也可以成立。從追求完美的眼光來看,任何體系都是能挑出很多毛病來的。只不過,他母國的研究生教育八成是比美國更差,而不是更好。
近年來,一些美國政客不斷對中國威脅“科技脱鈎”。例如用各種罪名打擊跟中國有合作的科學家,收緊中國學生與學者的簽證,阻止中國學者參加國際會議和國際組織。甚至有一位議員説:“如果中國留學生想來這裏學習莎士比亞和《聯邦黨人文集》,這是他們需要來美國學習的東西,他們不需要來美國學習量子計算和人工智能。”(http://mil.news.sina.com.cn/2020-04-27/doc-iircuyvi0126986.shtml)
福克斯新聞對美國議員湯姆·科頓宣稱不應該讓中國留學生學科技的報道
在這種背景下,我們一邊是痛斥這種逆歷史潮流而動的做法,一邊也自然要問:如果有一天美國完全禁止了中國人去學科學技術,我們會怎麼樣呢?如果我們永遠離不開國外的培養體系,那麼美國就很容易給我們釜底抽薪。
因此,我想強調的是:能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培養出世界一流的科技人才,是中國面臨的終極大考。
每一項科技都是人才做出來的,只要我們能源源不斷地培養一流人才,任何障礙都不在話下。但如果我們不能自己培養一流人才,那麼最終肯定會斷檔。喊口號是解決不了這些實際問題的,我們需要實幹。
在這個問題上,一個有趣的論述居然來自一位悲觀人士:
“在發展的原創驅動力上,中國根本無法與美國匹敵,這裏面不僅僅是人才的問題,更是文化的問題、制度的問題。這才是根子上的問題。中國的文化制度問題不解決,靠一時欺騙西方世界偷學的那一招半式的科技,根本支撐不了多久。跟美國領導的西方世界隔絕以後,用不了20年,中國又會再次落後。
中國就如同一塊在西方現代文明這個火爐旁邊烤了17年的磚頭,烤的滾燙以後就以為自己可以替代火爐了,可以象火爐那樣持續的發光發熱了。問題是,磚頭連火爐為什麼能夠點燃、燃燒機理是什麼都沒搞明白,又何談取代火爐呢?”
這篇文章在網上傳得很廣,大家可以去搜索。我不贊同他的投降派結論,不過我覺得他這個比喻非常有意思。實際上,我也很贊成他對原創重要性的強調,只是不認為中國人像他説的這樣不會原創。
所以我在微博上,對這篇文章給出了一個有趣的評論(https://weibo.com/3710258141/GFw9z0yOW):“這是對中國所有的錯誤批評中,正確的成分最多的一種。”這條微博引來了幾百條轉發和評論,這場熱烈的討論也很有意思。
作者關於“火爐與磚頭”的微博
闡述完了這個終極問題的背景,現在我們來問:中國研究生教育的現狀如何呢?
實際上,雖然我們自己也經常在批評,但中國研究生教育的水平顯然是在迅速提高。不説別的,就憑引進了這麼多人才和增加了這麼多經費,效果就是肯定的。
有一位數學家網友changshou,給出了一個相當專業的評論:中國通過美國的體系,在海外順利完成了一流人才原始積累和建設全年齡段人才梯隊(在美國求學執教的見聞和感受 | chanhgshou)。
西西河網友、數學家changshou對中國出國留學的評價
你也許會問:這不還是依靠外國的體系嗎?是的,但關鍵在於,這其中很多人已經回國了。這些人植根國內,就能做出很好的成果,培養出很好的學生。事實上,這位數學家網友在他這篇文章的結尾,也説自己一定要回國,中國一定會成為新的世界科學中心。
西西河網友、數學家changshou對中國將成為新的世界科學中心的預測
中國什麼時候能成為世界科學中心呢?他的預測是需要三四十年。也經常有人問我類似的問題:中國的科技水平什麼時候能趕上美國啊?我的回答也差不多:大約在2050年左右。
原因很簡單:現在中國有些年輕科學家在同年齡段是國際一流的,不過比例還比較小。他們的學生中,國際一流的比例就會高一些。這樣傳兩代,國際一流的比例就會比較高了。科學家師徒的一代大約需要15年,這樣算來兩代人就是到2050年左右,剛好是建國100週年的時候。
一個身邊的例子,就是我的同事潘建偉院士。九十年代,他在奧地利跟隨量子信息領域的領袖科學家塞林格(Anton Zeilinger)教授讀博士。當時塞林格問他,你的夢想是什麼?他説是,在中國建設一個世界一流的量子物理實驗室。
塞林格
潘建偉在調試設備
然後怎麼樣呢?他做到了。
回到科大工作以後,潘建偉現在已經是世界量子信息研究的領導人之一。他的不少學生也做出了傑出的成果,獲得了許多國際大獎(科大60週年校慶,星際迷航發來賀電 | 袁嵐峯)。
潘建偉和陸朝陽
這是單個的例子,我們還可以看一些統計數據。在各種大學排行榜中,中國大學的排名基本都是:在上升,但還遠沒有到第一集團。不過,這些排名往往有不小部分的主觀評價,例如學術聲譽或者用人單位的評價之類,甚至還有“留學生比例”這種經常變成“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指標(不得慕虛名而招實禍:對《中華人民共和國外國人永久居留管理條例》的意見 | 袁嵐峯)。下面,我們來看一個相當客觀的指標,這個指標叫做自然指數(Nature index)。
為什麼叫自然指數呢?因為它是由世界頂級科學期刊《自然》提出的。這個指標的度量方法很簡單。先請世界各地的科學家選擇幾十種自然科學的一流期刊,這一步有一定的主觀性。不過在一個領域內,哪些期刊算是一流,大家的意見畢竟還是八九不離十的。
在選定一流期刊之後,就完全沒有主觀成分了。他們就來統計在這些期刊上各個國家或者各個研究機構發表的文章,以此給它們打分。這就是自然指數,它度量的是各個國家或研究機構的基礎研究產出。
所以這是一個相當硬的指標,可操作的空間很小。你最多可以説某個期刊應該選或者不應該選,但不能單獨對某個國家或者研究機構調整數據。
這樣一個指標,能告訴我們很多有趣的結果。
首先,在國家的排行榜上,中國排在第幾位呢?回答是第二位,僅次於美國。第三位是德國。美國大約是中國的1.5倍,中國大約是德國的3倍。
2019年自然指數前十位國家
(https://www.nature.com/articles/d41586-020-01231-w)
然後,在研究機構的排行榜上,中國會在第幾位出現呢?回答是,第一位就是中國的。
2019年自然指數前十位研究機構
(https://www.nature.com/articles/d41586-020-01230-x)
一個神奇的機構,中國科學院(Chinese Academy of Sciences),高居全世界所有研究機構之首。第二位是美國的哈佛大學(Harvard University),它的自然指數大約是中國科學院的一半。
從第三位到第七位,分別是德國的馬克斯·普朗克學會(Max Planck Society)、法國的國家科學研究中心(CNRS)、美國的斯坦福大學(Stanford University)、美國的麻省理工學院(MIT)、德國的亥姆霍茲國家研究中心聯合會(Helmholtz Association of German Research Centres)。
第八位,有意思的來了,就是中國科學技術大學(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of China)。這是中國的大學頭一次達到這麼高的位置。再仔細看看,前面七位中的大學有哪些呢?只有哈佛、斯坦福和MIT這三個,所以科大在全世界大學中的排名達到了驚人的第四位。
繼續往下看,還有一些中國大學排在很高的位置。北京大學是世界大學的第六位、中國大學的第二位。清華大學是世界大學的第八位、中國大學的第三位。南京大學是世界大學的第九位、中國大學的第四位。中國科學院大學是世界大學的第11位、中國大學的第五位。我有一篇文章《從2020年最新定量指標看中國的科技實力 | 袁嵐峯》,詳解了這些數據,歡迎大家去看。
2019年自然指數前二十位研究機構
(https://www.natureindex.com/annual-tables/2020/institution/all/all)
當然,這並不是説中國大學的整體實力在國際上已經達到了這麼高的位置。明擺着,我們獲諾貝爾獎的人數還遠遠少於發達國家呢。
關鍵在於,自然指數這樣的指標衡量的是增量,而不是存量。我們可以説的是,如果這樣的增量保持下去,假以時日,我們一定會取得更大的成就(A在科大是一個很低的級別 | 袁嵐峯)。
事實上,一流科技人才的培養需要一流的社會基礎。既需要有最尖端的理論和設備條件來支撐科研,也需要有最廣泛的先進技術應用場景和需求來拉動科研,還需要有全社會對科學技術的熱愛和興趣。
在這三個方面,美國和當年的蘇聯都是遙遙領先於其他國家的。而現在,中國正在迅速全面地追趕上來,這是中國科技人才突飛猛進的社會基礎。
我們呼籲自己培養出一流人才,絕不是在鼓吹閉關鎖國。實際上,全世界的科學家都天然地支持學術交流。現在有交換培養經歷的研究生也越來越多,這是很好的做法。
我只是説,我們應該樹立一個指標:什麼時候科大、北大、清華、南大等等在全世界普遍被看作頂級名校了,它們的研究生學位的受認可程度跟普林斯頓、哈佛、MIT、加州理工、劍橋、牛津等等比肩了甚至超過了,才是中國成為世界科學中心的最明顯的標誌。
正如前面提到的那個有趣的比喻,我們應該自己成為火爐,而不是火爐旁邊的磚頭。
真正重要的是,現在是歷史上第一次,中國的頂級大學在以接近世界一流的水平培養研究生。是否能持續提升下去,能夠提升到什麼高度,有賴於全社會的努力。
最後,我們來做個預告。8月30日晚7:00到10:00,我將在今日頭條、西瓜視頻及抖音上和我的科大同事們做一場直播,解讀這所中國科研實力最強的大學之一是怎樣培養研究生的,歡迎大家收看與提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