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成桐:我研究數學,不為賺錢拿獎做教授,是想了解大自然的奧秘_風聞
返朴-返朴官方账号-关注返朴(ID:fanpu2019),阅读更多!2020-08-31 17:30
他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同齡人,是國際數學界最高榮譽“菲爾茲獎”首位華人得主。他不斷呼籲,數學強則國家強,希望能讓更多人領略到數學之美。來聽中國科學院外籍院士、哈佛大學教授、清華大學數學科學中心主任丘成桐與我們分享《文化與創新》。
撰文 | 丘成桐
監製 | 吳歐
編輯 | 麥芽楊、凝音
來源:我是科學家iScientist
以下為丘成桐演講實錄:
大家好,我是丘成桐,今年70歲了。我花了不少時間研究數學以及和數學有關的學問,尤其是物理方面的數學。
首先我想告訴大家,我們要研究的是大自然最奧秘、最基本的原理,以及它們在科學上的應用;在觀察和推理大自然基本原理時,尤其要注重用數學方法量化研究。所以,做科學家不應是為了拿諾貝爾獎或菲爾茲獎,也不單是為了做教授或在科學院裏面做院士,而是想要深刻地瞭解大自然的奧秘——這一點很重要。
聽起來有點奇怪,為什麼這一點很重要?
舉個例子,二十世紀最偉大的科學家大概是愛因斯坦。他不僅創立了廣義相對論最重要的方程,還對重力場和宇宙的結構有很深刻的理解。愛因斯坦起初不太相信量子力學,在20世紀30年代與朋友玻爾(Niels Bohr)的爭論中,提出了“量子糾纏”説法。“量子糾纏”在今天很紅,但當時的科學家普遍認為很荒謬。
愛因斯坦一個基本的想法,就產生了幾十年以後的量子糾纏科學。所以無論看起來多麼荒謬的結論,只要理論上、觀察上、推理上合理,就是正確的。我們就會對大自然有很深刻的瞭解,對工業界以及其他方面有很重要的貢獻。
我小時候在香港長大,家裏很窮。我父親是個大學教授,但當年大學教授薪水很低,再加上我一家有十口人,除父母外還有兄弟姊妹八個,所以生活很苦。
我父親不懂數學,他是個歷史學家,也是個哲學家。他教了我很多學問,包括四書五經、中國詩詞歌賦,還有西方哲學,尤其是古希臘哲學。
我十歲開始學這些東西,對我以後一輩子的研究產生了很密切、很深刻的影響——四書五經裏很多內容不見得我們今天還喜歡,但至少它給了我為人處事很重要的啓發和指導;詩詞歌賦讓我做人、做學問的素質有所提高;哲學,尤其古希臘哲學,對我做學問形成宏觀看法很有幫助。
我坦白講,很成功的中國科學家很多,但有宏觀看法、能夠帶領全世界科學發展的實在不多。
而我們需要宏觀的看法。
我接觸過很多很有才華的中學生,他們對數學、物理、生物等學科有很大興趣,但家長往往希望他們去唸金融,因為金融賺錢,這對小孩子來講不是好事情。
我父母從未要求我念一門能賺錢的學科,而是允許我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所以我選擇了數學。當時,很多同學和朋友都覺得奇怪,但我父母覺得可以。我念數學不是為了以後要做什麼事情,就是為了興趣,這對我很重要。
孔子説過,三年無改父之道,可謂孝矣。就是鼓勵“以孝治天下”,大家都跟着父母走。
我覺得這説法不對。我們不能單純地跟着父母、老師走,而是要學他們走過的路,因為只有學懂前人走過的路,才會知道怎麼向前走出新路。
從古到今,包括牛頓和愛因斯坦,我們都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沿着他們走過的路走來。我們學習他們走過的路,但要曉得,要走出未來自己的路。
我父親也一直鼓勵我去走前人沒走過的路,不要只是把考試題答得很好。
我父親寫過一本書,叫做《西洋哲學史》。他在書裏引用了《文心雕龍》裏幾句話,我覺得很重要,影響了我一輩子——
“嗟乎!身與時舛,志共道申!標心於萬古之上,而送懷於千載之下!”
這幾句話的大意是:我的身體會慢慢不見、死掉,但我的志氣跟想法會在著作中得以申訴,能跟古人有來往和交流,也會流傳於千載之後——
這就是中國古人講的“不朽”。正因如此,我後來一直想做一些不朽的學問。
1969年,我到加州伯克萊大學唸書。當時,那裏是全世界最重要學問的中心。
通過研究大師們的想法,我想把幾何學跟分析學(尤其是非線性方程)融合起來。
為什麼想融合起來?
我的主要目標是研究一個新工具,能夠解決幾何學上一些很懸而未決的重要問題,這些問題跟物理學等其他學科也密切相關。
我的導師是當時最偉大的幾何學家陳省身先生,他是“纖維束理論”的創始人之一。纖維束理論後來成為了高能物理最重要的研究基礎,現在還影響到了凝聚態物理。可以説,所有的物理都跟纖維束理論有關。
“陳類”是陳先生創造的一個幾何工具,看起來只是陳先生學問的一小部分,但它很重要,我極為景仰。
陳類有一大組,我只研究它第一步(即第一陳類),想建立起微積分和代數的橋樑。
我對第一類陳類情有獨鍾,終生不渝。一直到今天,我還在用跟陳先生不一樣的想法和各種不同的方法研究第一陳類。其實,它也影響了我五十年來的工作,涉及到了物理和很多其他學科,我有點名氣也跟這個有關。
當時,我們需要構造大量有意義的空間,這些空間還必須具備良好的彎曲曲率——可惜我們對空間還不大瞭解,找不到。我認為這也正是當時幾何學沒有較大進展的原因。
所以當我在圖書館裏找到卡拉比先生(Eugenio Calabi)的一篇文章時,我非常高興,因為它提供了一個解決問題的方法。
在我開始提出研究卡拉比猜想時,陳先生不以為然,他認為沒有意義。但我還是堅持——我做這個數學問題不是因為它能使人成名,而是因為它重要。
我覺得如果不解決這個問題,幾何的大流就不能流通;它就像長江裏面的大石頭,堵住了水的流動,只有挪開才知道會發生什麼。
但看到我的研究進展順利,陳先生也慢慢改變了態度。所以陳先生很偉大,對好的學問願意兼容幷蓄,能夠採取改進的態度。
我們常説“真理只有一個”,不是誰隨便講對或不對。其實數學就是真理,不可能有錯,因為全都用邏輯方法推理。無論哪個學者講不同意見都沒有用,所有偉人的意見在真理面前都變得渺小。
歷史上很多劃時代的貢獻,完成時可能和出發時的目標和想法完全不同。很多人覺得沒有完成原本定下來的目標就是一個極大的失敗,這是錯誤而不科學的觀點。他們忘記了嚴格證明某種事情是不可能達到的,本身就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成就。
所以,我們找尋真理要有崇高的志願,也要能夠經得起失敗的挫折。
我從讀研究生開始就研究卡拉比猜想,一共花了六年功夫。頭三年因為對學問的瞭解不夠深刻,基本上是隨波逐流。當時我和其他學者的想法一樣,認為卡拉比猜想不可能正確,所以不停想找反例。後來當我經歷了很大的痛苦和挫敗後,才曉得方向走錯了。
我為什麼要提挫敗的經驗呢?因為它其實會影響人的一輩子,我們要在挫敗後站得起來。
我當時做卡拉比猜想已經有三年,聽到過很多難聽的話。但我還是站了起來,因為我期望能解決這個問題。既然走錯路了,那就反過來走。
幾十年後,我為當時的心境寫了一首詩——“苟真理之可知,雖九死其猶可悔”——當時年輕,真的是這個想法。
換路後要從基礎做起,中間花的功夫實在不少。我那時已經在斯坦福大學做教授,就找了學生和朋友一起做這件事情。
右邊是我的學生孫理察,拿過很多大獎,也是國際上有名的大師。當時我二十多歲,他只比我小一歲,所以也是我一同打天下的朋友。
我們一羣人努力將幾何分析這門學科一步步建立起來,是個很偉大又很重要的過程。
卡拉比-丘(Calabi-Yau)空間自成為一門很重要的學問,已經發展四十年了。直到現在,還有很多物理、數學、數論、幾何領域的重要學問圍繞着這個空間。
很多人來問:這個空間究竟是什麼呢?
從數學上講,這個空間是不包含物質的真空環境,但它有重力場,還有內對稱的空間(內對稱有時也被稱為超對稱)。
對稱很好理解。左跟右是對稱,上跟下是對稱,旋轉也是對稱。那什麼叫內對稱呢?
舉個通俗的例子,假如空間裏不同地方有兩個天文台A和B,它們都在觀察同樣的天象。為了比較觀察結果(如果不同結果無法比較,物理定律就不成立,所以一定要作比較),我們將A的望遠境通過不同路徑運到B,移動時儘量保持望遠鏡方向不變。
結果發現,當空間曲率不為零時,不同路線得到的結果不同,因為轉了個角度。你可以親自試試,將一個東西沿圓的切線移動到另一處,很容易轉。路線很多,轉的角度也很多。
再假設天文台A和天文台B各有十台望遠鏡,兩邊都分兩組(天文台A的十台望遠鏡分為C、D兩組,天文台B的十台望遠鏡分為E、F兩組),然後我們依次把天文台A的望遠鏡移動到天文台B。
這回無論走任何路線,C組望遠鏡總是移動到E組望遠鏡中的一個方向,D組望遠鏡總是移到F組望遠鏡中的一個方向。雖然也存在轉動,但總有一組方向不變。
具有這樣性質的空間,我們説它存在內對稱。希望你們能接受這個解釋。
內對稱空間不多也不少,卡拉比-丘空間就是之一。
這種空間有內在美,不像外在美能看到很明顯的上下對稱;同時它又是真空的,所以畫出來就是常見的圖畫,看不出有什麼對稱——外在美里面的內在美是用數學才能夠描述出來的。
1976年,我27歲,終於完成了卡拉比猜想。開始主要是在數學上應用,但後來物理學家也認為是個很重要的工具,所以也慢慢跨出去,開始在其他領域應用。
有媒體記者問我當時的心情,我用了宋詞來描述:“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因為這個空間實在太美妙了,我想不到我能夠構造出這樣的空間出來。
我在中學的時候念過一首《青年向上歌》,那首歌講:“我要真誠,莫負人家信任深。我要堅強,人間痛苦才能當!”
做學問的過程也是這樣。我做學問從來都是為了真理來奮鬥,能成功跟當年有很密切的關係。我個人認為世界上沒有天才,要經過火的精煉才能夠完成一流的工作,才能夠有好的事情出現。
謝謝大家。
演講嘉賓丘成桐:《文化與創新》 | 攝影:VPhoto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微信公眾號“我是科學家iScienti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