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的《繁花》,征服了王家衞和胡歌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20-09-01 21:28

作者 | 資深媒體人 姜雯
最近,由王家衞擔任總導演和監製的電視劇《繁花》確定於近期開拍,並由胡歌出演劇中男主角阿寶。
《繁花》改編自金宇澄的同名小説,早已獲得諸多好評。
去年在台灣,《繁花》繼印刻出版社出版後,又在東美出版社再版,並在11月舉辦了新書發表會,還有金宇澄的文學插畫展。
金宇澄沒有到場,介紹他的立牌,擺在台北紀州庵文學森林古蹟內。陽光被低矮的屋檐擋在外頭,溜進來的那一束光恰好折射於立牌,上面是金宇澄低頭作畫的樣子。古蹟清幽安靜,金宇澄在照片上“不響”。一如扉頁上那句“上帝不響,像一切全由我決定……”
《繁花》在大陸幾乎斬獲了各大獎項—“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化獎”“中國好書”“華語傳媒大獎”“施耐庵文學獎”等,在台灣又奪得“台北國際書展大獎”。
東美出版社總編輯李靜宜表示:“能夠為自己心愛的作品,重新找出一個新的樣貌,對我來説像美夢成真一樣。”
**新版《繁花》封面,出自金宇澄之手,一雙筷子掀起世界的一角,露出內裏繁花般的芸芸眾生相。**就像書裏的60年代和90年代,有人迷了路,有人被時光裹挾前行。讀者自書縫間打撈,最終是一場造夢。

時代滾滾而去,但時代又真實存在,金宇澄便是見證時代的“説書人”。
我和金宇澄進行了一番暢談,關於文學,也關於繪畫。如同閲讀《繁花》般,他給人親切、有趣、條理分明的感受,同時跌入一個又一個絲絲入扣的故事中。
1
一本上海話小説
通過《繁花》,金宇澄開創了新的文學語言——整本書全部用上海方言寫作。
相較於一般小説的全知觀點,整書都以對話形式鋪展,以極其口語化的短句,你一言我一語,用故事推進故事。對人對景用白描的手法,讓所有細節如看電影般撲面而來。
金宇澄模仿傳統話本的樣式,“像一個説書人,坐在一個場子裏面,手裏拿一塊驚堂木,一拍就開始説了”。

金宇澄(戴顯婧/攝)
如果用純方言寫作,會縮小受眾的範圍。韓邦慶《海上花列傳》中的對話採用蘇白,張愛玲太喜歡,將其譯成白話。《繁花》卻做到了不需翻譯,因為金宇澄對方言進行了改良。
“就是把一些看不懂的方言詞彙儘量去掉,讓非上海讀者能基本看懂。”
例如上海話中有個常用詞“忒背”,意思是“差勁”,“蹩腳”或“不上路”也可以替代,這就是改良。
這讓人想到今年《樂隊的夏天》中,用客家話演唱的九連真人。從舞台到編曲都讓人印象深刻,但美中不足的是整套表演下來,卻不知道他們唱了什麼。如果方言無法讓人“進入”,那麼接受度就會下降。音樂還能聽旋律,可文學最要緊的就是語言。
金宇澄很在意語言的精準度。比如“急吼吼”,是上海小報中常出現的詞,看上去似形容人“又急又兇”。可實際上,“急吼吼”可以輕悠悠地講出來。如果有程度上的偏差,他都避免使用。
方言改良,終歸是以文學為標準。金宇澄甚至將用詞加以改造。比如“邪氣”是20世紀30年代作家的常用詞,意思是“非常”。但望文生義,“邪”有貶義感,容易產生歧義,金宇澄生改為“霞氣”,形容姑娘“霞氣漂亮”,字面就有了“彩霞”的氣質。

使用上海方言寫作,源自偶然的機會。金宇澄在一個全世界上海人聚集的“弄堂網”上看帖子,後來給自己起了“獨上閣樓”的網名。“當我用了這個新名字,就覺得非常自由,好像重新投胎。”
大家都用“夾生上海話”開帖,在這自由的氛圍中,金宇澄開始用上海方言寫《繁花》。開始“跌跌撞撞”,即便上海話是他無處不在的語言,卻從未以書面形式駕馭過。直到寫了10萬字以上,金宇澄才感到“無拘無束”“腳踏實地”了。

金宇澄(陳漫/攝)
上海話是他的第一語言,相比普通話,它更可謂母語。大半個中國都屬於北方語系,因此中文作家使用的方言中,吳語、閩南語、粵語等相對是邊緣的。他覺得吳語是很美的語言,用蘇白演唱的崑曲極其高雅通文,飽含中文的精髓和韻味。
一般來説,在文學中使用方言,會讓讀者覺得更親近、更接地氣、更生動。就像我用同為吳語的蘇州話和金宇澄交流時,立刻就有了感同身受的親切和暢快。用上海方言寫作的《繁花》,讓人真切地感受到了上海繁華里的煙火氣,在弄堂裏,在蘇州河邊。
金宇澄認為,文學的任務是研究人、表現人,而表現人最重要的一塊,就是人怎麼説話。於是《繁花》出現那麼多的方言短句。統一的普通話讓各地有了更好的溝通,但對於文學的地方性和獨特性來説,方言是更生動的表達。任何方言都是一條流動的河,讀音和用詞經常在變,金宇澄筆下的60、90年代,就流淌在這條變化的長河裏。
胡適在《海上花列傳》的序言中寫道:“必須先有方言的文學作品,然後可以有文學的方言。”一百多年後,《繁花》誕生了。
2
穿透不同時空
雖然同樣以中文書寫,兩岸文學的發展呈現出不同樣貌。台灣更早邁入了城市化進程,因此就有更多關於城市現代性及其反思的作品。但包括關於鄉村和生活的諸多作品,兩岸都有不一樣的厚度和肌理。對比觀照,皆有驚喜。
金宇澄分享了一個感受。2016年他擔任“台積電文學獎”評委,是唯一的大陸作者。有趣的是,他感興趣的一些台灣小説,台灣評委都認為那樣的書寫已經很多;而台灣評委注意的一些大陸小説,金宇澄卻覺得這一類表現已司空見慣……文學體現差異,也摒除差異,在審美上,兩岸還需要更多的溝通。
當然,用地域區分文學也是不恰當的。李靜宜認為,很難説兩岸是什麼樣的文學差異,文學反映的是社會的主流價值,而差異會隨着城市化的進程不斷縮小。不管在哪裏,文學有其共通性,好的文學作品,可以穿透不同的時空背景,帶給人感動。
就像《繁花》在台灣獲得的高度讚譽,這本用上海方言寫成的小説不但沒有形成閲讀障礙,反而得到了肯定和喜愛。作家黃麗羣説:“好的小説無可挑剔,讓人無話可説、無法解釋,《繁花》就是這樣的小説。”資深出版人傅月庵則表示:“也許100年後很多小説會被遺忘,可以確定的是這部小説不會,並且還會有人讀它,我們很榮幸和偉大的小説生在同個年代。”

不過,《繁花》在台灣,一開始是被冷落的。2012年《繁花》在大陸引起轟動,2013年引入台灣卻是靜悄悄。同年傅月庵在“開卷”評書,每週要看五六十本書,拿到這本書,乍一看,厚厚一本;內文密密麻麻沒有分段,讀起來和自己所學的中文是不同的,敍事腔調也比較“怪”,因此放在一邊,《繁花》也未入選“每週好書”。
回家以後,傅月庵對這本書仍有一種“怪怪的”的感覺,再拿起來仔細閲讀後,便“大驚失色”。他認為我們受西方小説的影響,更重視情節性強、敍事緊湊的小説,而中國傳統小説鬆散的寫法則被忽視;《繁花》糅合了中、西方小説的寫法,既有中國式小説的鬆散,又有西方小説的分頭並敍。
李靜宜自稱“金粉”,東美出版社還出版了金宇澄的小説集和散文選《我們並不知道》。她認為對台灣讀者而言,《繁花》的方言既是障礙,又是魅力。只要多花一點時間理解金宇澄構築的文學空間,踏進去以後,書中世界便會在眼前自然展開;隨手拈來都是一個好故事,呈現了複雜的人性。而它又有點像傳統的章回小説,是台灣非常少見的寫作方式。

金宇澄文學插畫展
《繁花》還能讓人感受到台北和上海的相通。也許台灣讀者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讓人想起眷村曾經的房子和遇到的人事、人們的生活方式和人際關係。此外,上海和台北在衣食住行方面都是精緻的城市、是大江南北彙集的城市、是文化上多元和包容的城市。在台北讀《繁花》望上海,既遠又近。
不過,繁體版《繁花》也有遺憾。簡體版《繁花》中,金宇澄做了一個巧思,只要書中出現的書名、歌名、人名、地名等曾是以繁體字出現,就會在簡體字中赫然出現繁體字,形成一種“簡體凸現繁體”的驚豔、“字與字對照的驚鴻一瞥”。但繁體版《繁花》卻淹沒了金宇澄設置的文本意識,在技術上也無解,只好作罷。
3
體物入微
和作家談寫作天經地義,和作家聊畫畫卻有點“斜槓”。
在台北的“金宇澄文學插畫展”上,最醒目的便是剛完成、快遞而去的三幅題為《理想》的大幅插畫。其中一幅畫的是冬日裏的上海鉅鹿路,馬路變成了電動步道,路上有馬,還有一個拄枴杖的老人。這個老人是金宇澄想象的自己。

金宇澄沒有受過畫畫訓練,但年輕時代的傳閲中,看到了一本舊時代“中央大學”建築系的鋼筆畫教程,從此喜歡建築剖面和地理細節。《繁花》初發於《收穫》雜誌,金宇澄畫有幾幅地圖,待出版單行本才開始認真繪製插圖。
例如主角小毛家,是上海老式弄堂,一種比石庫門更差的結構,通常不會坐北朝南,沒有天井,樓下甚至是理髮店。如何讓讀者立刻了解這種房子?包括如何讓讀者瞭解小毛和鄰居間的關係?唯有畫一幅房子剖面圖。金宇澄認為,《繁花》的插圖是一種圖解和説明。

《繁花》裏面的房子剖面圖
“文學與美術、音樂最大的不同在於,你要讀一節文字才能感受到它的味道;但圖像或音符,你看到或聽到的同時,感覺立刻就傳遞到了。插圖是非常直接的,我懷念小説配置插圖的時代,那個時代已經沒有了,我們過去讀到的狄更斯時代的書籍,那些插圖銅版畫,有多麼精美。”
金宇澄認為,寫作和他的畫有聯繫。有些靈感,甚至類似詩歌的衝動,會突然冒出來,用文字或線條都可以保存。
“我是用小説思維畫畫,要有情節。例如我畫馬,我青年時代做過馬伕,一次偶然想到,假如有一天人類都不存在了,上海作家協會的大陽台上,會不會只有馬在走動?遍地都是碎紙和破碎書籍,有些馬在吃這些紙,但陽台內外,又都是人留下的痕跡。整個場景顯得荒誕,我就這樣畫了下來。”
也許,正是金宇澄像畫畫那樣在意細節,才有了《繁花》中對人事物那麼詳盡的描寫。比如過去時髦青年的穿着,多件拉鍊翻領衫搭配黑包褲、白色球鞋之上露出腳背有顏色的襪子;物質匱乏時期當作珍寶的郵票,印有植物、花卉、女郎等各類“外面的世界”;20世紀90年代那些無窮無盡的飯局,人與人之間的疏離、綿密、觥籌交錯、刀光劍影……

金宇澄的插畫《理想》其中之一
作家柯裕棻認為,金宇澄的文章有一種“體物入微”的精神,在一篇專訪中她曾提道:“一個人的生命和時間很短,但藉由他和物件、周遭環境的互動、聯繫與記憶,使得生命拉長縱軸,超越個人的時涯。”文學細節最能打動人,也因為有了精準的細部刻畫,才讓那荒涼的時代、熱烈的時代,如此真切地躍然紙上。
合上《繁花》,我會不自覺地用“洋涇浜”上海話想事情,大概這就是語言極大的魅力所在。而《繁花》中出現最多的“不響”二字,是最響亮的無聲勝有聲,“想説”和“不想説”皆濃縮成一句“不響”:“姝華嘆息説,這副樣子,卻是悲傷當娛樂,一半喜劇,一半悲劇。滬生不響。”
繁花人世間,繁華亦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