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都死了，就你沒死，是不是你不正常？”_風聞

“別人都死了，就你沒死，會不會顯得你不太正常？”兒子丹羽盛重問道。

78歲零兩個月的丹羽長盛筷子一抖，剛夾起的西京燒掉到了盤子裏。

“不要這麼對爸爸説話嘛。”媳婦玉子説，“爸爸也剛超過平均壽命兩個月零13天罷了。”

“喂喂，你説的那是城市平均壽命；如果是城鄉平均壽命的話，爸爸已經超標兩歲多了！”丹羽盛重吸了一口味噌湯，輕輕擦了擦眼鏡片上凝結的霧氣，繼續説：

“要懂得從全局看問題！要為大局着想！”

長盛一聲不吭，希望能用沉默熬過這個話題。但兒子不依不饒。

“別家的老人都準時地死掉了，要麼沒趕上平均年齡就撒手人寰，要麼剛到平均年齡就忙不迭地生病，迅速地死掉了，全家人趕緊忙完，都很輕鬆。反過來，你一直這樣不死掉，還那麼健康的話，別人怎麼看我呢？”

長盛一聲不吭，但又不知道該乾點什麼好。扒了兩口米飯，假裝咀嚼，其實是用米飯遮住自己的嘴。

“我們組裏的人都虛情假意地，問我有什麼保養秘籍，話説出來可酸了，‘哎呀呀丹羽家的老先生身體真好，好希望我們家的也這麼好呀！’‘一定是丹羽家對老先生太好了，丹羽先生捨不得走呢。’你知道這給我多大壓力嗎？組長也會覺得我不正常，是不是太耽溺於奉養老人，不肯為組裏盡力加班了！”

媳婦玉子這時候不説話了。

丹羽長盛想起前幾天，她看着購物雜誌上一件貂皮大衣，默默垂涎的樣子。

唔，大概自己一直活着的話，媳婦是買不起貂皮大衣的吧。

“在這個社會上，重要的是合羣啊。跟別人不一樣，那是不可以的。哪怕你現在不死，至少要流露出一點死掉的徵兆吧？比如生個病什麼的，這樣大家才有個盼頭。”

丹羽長盛默默地咀嚼米飯。嘿，米飯嚼久了之後，是甜的呢。

“從經濟角度來講，你不死掉的話，我們怎麼能從葬禮上收份子錢呢？出掉的份子錢都回不來了——家裏可需要換輛車了，玉子也想要台洗碗機。”

丹羽長盛覺得氛圍開始緊張，太陽穴像被什麼勒住，連咀嚼都變得小心翼翼了。

“都説死掉的老爸老媽如潑出去的水，我們當然也不指望你死掉後能給家裏帶來什麼長期利益，但至少可以讓我們家顯得正常嘛。這樣我們也是家裏老人都死掉了的家庭了，出去開聯誼會什麼的也不會很奇怪。喂喂，你不會想再活個十幾年，然後被採訪出名上新聞吧？那樣我們全家都會被人當怪物看待喲！”

“爸爸，不是我説什麼……”媳婦玉子接過兒子的話頭，“其實死掉也挺好的。我去拜神社的時候，我的亡母就告訴我，死掉後當然有許多事不如活着時方便，但也是人生必要的一環嘛。畢竟有生必有死，死一次人生才完整。趁着還沒有惹到天怒人怨，快快活活地死掉，大家都會覺得是件好事的。當然啦，我不是催您去死，但是一直不死的話，是蠻拖後腿的啦。”

“對，就是拖後腿！”丹羽盛重道，“不在規定時間掉的話，不只是我，整個町都會覺得麻煩。許多事情會超出預算，許多計劃就無法完成。所有人都為了你一個人拖着，你好意思嗎？社會可不是為了你一個人運轉的！你能活這麼老已經是社會的恩賜了，苟延殘喘對誰都不好吧！”

丹羽長盛將米飯嚥了下去，雙手按桌，站起身來。

“真是打擾你們了。我知道我該做什麼了。”

他轉過身，要回自己卧室時，媳婦玉子説：

“爸爸，不要覺得是我們在逼你，我們只是想説清楚這個事實，希望您是自願的。啊對了，不要把場面搞得太不好看，不然大家都會説是我們逼走您的，這樣對我們也不太好。如果要走了的話，就不要給我們添麻煩，好嗎？”

“我明白了。”

聽見丹羽長盛關門上鎖的聲音，媳婦玉子悄然嘆了口氣。

“喂喂，我們會不會對爸爸過於嚴厲了？”

“不這樣的話，他是不會死心的。他會以為人世間還有值得眷戀的温情，然後拖拖拉拉，不肯當一個正常人，乾乾脆脆地死掉。”

“這樣一來，我們就會輕鬆許多了吧？”

“大概吧，至少我們家數據就平衡了，不會顯得太各別了，我在組裏也不會被針對了，我們又能過上正常人的日子了。”

“嘿，爸爸有時候真是固執，他不覺得當個不正常的人被指指點點，真的很難受嗎？”

“他那一代的人還沒有我們這樣的大局觀，不覺得與眾不同是件羞恥的事，不覺得在規定的時間做規定的事是正確的。好在他現在領悟過來了。希望他趕在正確的時間死掉，這樣大家能繼續正確地過日子了。”

隨即，丹羽長盛的房間裏，發出了一聲爆響。有什麼倒地的聲音。

丹羽盛重和媳婦玉子屏息聽着，然後嘆了口氣。

“好了，結束了。這樣，我們就能繼續當個不與眾不同的正常人了。”

隨即，他們聽見了崩塌聲。

不知怎麼的，他們所住的公寓樓開始肢解。

“地震？是地震！”

丹羽盛重和媳婦玉子嚇得屁滾尿流，一路跑出門外。

回頭看時，發現他們的公寓樓正在垮塌。在一片巨響中，公寓樓頂鑽出了一個巨大的腦袋：

那是一個長達十米的腦袋，連在一個身長六十米的巨大哥斯拉身體上。

“兒子，媳婦，打擾你們了。”哥斯拉説。

“很抱歉啊，我一直想盡量隱藏自己，想假裝自己是個正常人的，但你們讓我實在無法隱藏下去了。很遺憾呢，畢竟我本來就不是普通人，一直假裝自己對人類的看法很在意，也是蠻累的。一直以來，支持我繼續假裝下去的，也就是因為我相信，人是可以寬容對待不同生活態度的，哪怕對象不是人類。但今天我算是明白過來了，也許根本沒必要專門去適應其他人類，會活得比較開心一點。那，這就是我的本來面目。你們接受與否，我也不太關心了。因為我已經變回了哥斯拉，現在，我得做點哥斯拉該做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