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散裝衞生巾”的人_風聞
今天敲钟人不来-2020-09-02 10:55
來源:澎湃新聞
“散裝衞生巾”的熱搜評論刺痛了阿萊。
那句“我有難處”,讓她想起貧困的青春期,自己為了省下一片衞生巾,是怎樣把塑料袋墊在內褲上,再墊上一層紙,來應付那個“説不出口”的煩惱。
草紙包不住秘密。經血會從紙邊漏出,滲透在褲子上,引起調皮的男同學的嘲笑。為此,每次月經到來,她都如臨大敵,不想去上學。
志願者馬婷見過更多侷促不安的眼神,來自鄉村的留守女童。第一次來月經,女孩們以為“得了病,就要死了”。
還有一些癌症病人,衞生巾是她們的日用品,買來的散裝衞生巾可以堆滿整個房間。
被“月經貧困”話題串聯起的,是一個個隱秘的角落,和難以言説的苦楚。

網店販售的散裝衞生巾。

在散裝衞生巾商品問答頁面,店家稱有工廠消毒證明等證件。
貧窮
“窮”深刻印在27歲的阿萊記憶裏。父母務農,家裏姐妹四個,吃飯穿衣都緊巴巴的,衞生巾就像是奢侈品。
小學六年級,升學考試,要交補課費50元。父母拿不出這筆錢,阿萊只得硬着頭皮去上學,假裝忘記帶了。她的名字因此被記在教室的後牆上,整整一個學期。哪怕後來補上了20塊錢,她也再不想上那堂課了。
六年級下學期,她月經初潮,不敢張口問父母要錢買衞生巾。小賣部的衞生巾平均一片要2毛錢。母親買來的基礎款20片,她能用上半年:衞生巾上面鋪上草紙,一片用一天也不換,經血少時,就把塑料袋墊在內褲上,再墊上紙。
這個秘密讓她看起來很不自然。每當放學,她會把書包帶拉到最低,好讓書包遮住滲到褲子上的血漬。總有幾條褲子被洗到褪色,也洗不掉那些淺黃色的污漬。
這樣的經歷王惠也有過。她已經博士畢業,是3歲孩子的母親,至今保持一個習慣:月經期儘量不出門。
她的少女時期在青島的一個村莊度過。農村小賣部售賣的月經棉臃腫不堪,像一根油條,吸水之後變得又硬又窄,經血常會側漏到褲子上。
可是這樣“不好用”的月經棉,家裏也沒有存貨。上中學時,她的父母月收入不到500元,媽媽為了省下衞生棉給她用,常常用紅色的草紙折一折墊着將就。
從王惠的村子到縣城坐公交,車費只要一塊錢。但很多人一輩子沒去過幾次縣城。直到讀高中,王惠才見到縣城超市裏賣的那種有名字的衞生巾。它們看上去那麼潔白輕盈。
王惠不想比她小8歲的妹妹經歷類似的窘境。讀大學兼職的錢,她每次補貼給妹妹,都一再囑咐,“買好一點的衞生巾給自己用”。
她覺得,“經歷過貧困,更能感同身受”。
“恥感”
還有一些少女,被來月經的“羞恥感”強烈地包裹着。
大學生趙嘉曾去到貴州凱里的鄉村短期支教。那裏的老師很少,孩子們大多是留守兒童,跟爺爺奶奶一同生活,他們看上去靦腆又好奇。
趙嘉支教的一個月裏,“100個孩子裏有30個” 只換過一套衣服,有的人校服袖口皮筋鬆了,藍色校服袖子變成了黑色,也沒有換洗。
她教的是英語,孩子們大多發音不準,她會將那些聽寫不認真,發音不對的孩子留下來,給他們補課。其中有一個五年級的女孩,聰明早熟,教過的單詞跟讀幾次就能背誦,但就是不願意好好學,經常被她留堂。
一次放學,她看到女孩褲子後面髒了,以為坐到什麼髒東西。女孩難為情地小聲告訴她,自己衞生巾用完了,拿樹皮紙墊的,家裏媽媽妹妹也要用衞生巾,不好意思開口要。
趙嘉回到宿舍,把自己帶來的一整袋衞生巾都留給了女孩。支教團聚會時,她提出給孩子們上一節性教育課。
她們約出班上發育較早的十幾位女孩,給她們講月經是成長的正常現象,怎麼和家人開口,怎麼清理保持衞生。
趙嘉驚訝地發現,女孩中只有一個人的家長講過為什麼來月經,並且教她如何使用衞生巾。
而其他孩子的家長,從未和孩子提起過生理衞生常識,甚至會批評,“來個月經就不能幹活?變嬌貴了。”一些孩子為此來了月經,也不敢和家人講。
在愛小丫基金會做了七年志願者的馬婷,給留守女童發了三四年的衞生巾“小丫包”。走進那些貧困縣的中小學,她明顯感到女孩們來月經的“恥感”,這些家庭普遍貧窮,父母去到離家很遠的地方打工,相比男性,女孩是家中被冷落的人。
來月經後,女孩們偷偷把自己不穿了的秋衣、秋褲裁剪成布,當作衞生巾使用,也不會告訴爺爺奶奶。不少農村女孩8-9歲才上一年級,到了四五年級會經歷初潮。在月經期間,也要幫家裏幹活,放牛放羊。
馬婷感到,這些未得到關照的心在忐忑地等待着一句安撫。
“春柳”
給留守女童上性教育課時,每當講到“月經”“性”等字眼,孩子們都低下頭。
志願者會告訴她們,來月經,是“你們長大了,成熟了,能替家裏分擔了,是好事情” 。
志願者問,聽懂了嗎,底下一片沉默。
課後,他們給孩子們發放小卡片,收集聽課反饋。在卡片上,孩子們留言説, “感謝老師,懂了怎麼保護自己。”
從2017年開始,上海仁德基金會發起“春柳計劃”,給四川和陝西的留守女童提供生理期關懷。秘書長王宛馨説,項目起初是給偏遠地區的女童普及性知識,但在調研過程中,他們發現,生理期問題是六至九年級留守女童的主要煩惱。
除了衞生包,春柳計劃還給女童們送去生理知識的課程,和關愛陪伴。
王宛馨説,項目起名“春柳”,也是寓意女童如春柳般羞澀嬌弱,缺少面臨生理及身體變化的勇氣,但終究也會茁壯成長。

仁德基金會發起的“春柳計劃”。
困境
至今,三山家裏還堆放着一大箱散裝衞生巾,20多元100個,靜靜地待在儲物間的一角。
散裝衞生巾的使用者是外婆。2018年,外婆檢查出患有宮頸癌,自此家裏買過的散裝衞生巾不計其數。

外婆沒用完的散裝衞生巾。
宮頸癌晚期患者的陰道和肛門會不斷分泌血液、炎症膿水和脱落的癌症組織。患者卧牀時,臀部墊着護理墊,再穿一層成人紙尿褲。因為紙尿褲透氣性不足,頻繁的穿脱不方便,很多患者家屬選擇用衞生巾替代紙尿褲。
衞生巾墊着臀部,吸收分泌物,不必與下體直接接觸,對患者來説更舒適一些。
儘管散裝衞生巾不貴,但白天每隔一個小時換一次,晚上三四個小時換一次,一週就能用完近百個。頻繁更換衞生巾,三山外婆心疼,她趁家人不注意時,替換衞生紙墊着。
家人也不想讓外婆憂心。癌症晚期病人吃的藥物艾坦一盒4000多元,醫保無法報銷,他們瞞着外婆,説一塊錢一粒。

外婆吃的藥。
照顧卧牀病人的活很辛苦,幾個小時陪上一次廁所,幾個小時買一次飯,一天換幾次衣服,都要清清楚楚。擔心別人照顧不上心,家人沒有請護工,就三山、媽媽和舅舅倒着班看護。
每天上班前的5:00-9:30,三山去醫院,到了9:30媽媽再來換班。等到媽媽上班時,就是三山和舅舅倒班。
媽媽的工作做一天休一天,常常是她下了班就直奔醫院過夜,一個月回家一次,在醫院裏睡了兩年的摺疊牀。
每次為外婆清洗完分泌物,他們都會擦上消毒用品,撲上產婦用的松花粉保持乾燥。同病區的患者中,只有外婆從來沒有長過疹子,因為衞生巾更換的勤。
三山分不清外婆是裝作樂觀,還是對自己病情並不清楚。她總是説,一個人在醫院就可以,趕着家人離開。
老家房子那整條街都是紡織廠和服裝廠,外婆年輕時在棉紡廠工作,喜歡做手工。三山還沒結婚,外婆就開始給她將來孩子的做枕頭了。
生病的第一年,她還偷偷地給三山做棉拖鞋,恨不得把她一輩子的棉拖鞋都做完。

外婆給三山縫製的棉拖鞋。
今年5月,外婆昏迷之前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給三山未來的丈夫包紅包。半夜裏,她醒過來,抓着外公的胳膊清點嶄新的紙幣,整整齊齊地包好,放在枕頭底下。
這之後,她再也沒有醒過來。散裝衞生巾,讓三山想起外婆。
在我國,每年宮頸癌新發病例多達10數萬人。有售賣散裝衞生巾的網店店主向媒體透露,他們的商品大多流向北京、上海這樣一線城市的腫瘤醫院。
散裝衞生巾就這樣連接了發達和貧困地區的不同女性的境遇。
13歲時,貴州女孩雅倩曾與身為扶貧幹部的媽媽去到農村。在一個貧困户家裏,她發現自己來月經了,對方找來一塊棕褐色的粗布給她,説她和孩子都用這種月經帶。
她也跟隨母親去到醫院,在婦科病房,蓋着髒污的被褥的婦女被問到病情,難以啓齒。母親告訴雅倩,有人來例假時使用了不潔的衞生品,被感染了病菌。
在王宛馨看來,散裝衞生巾的話題被熱議,也許能讓大家關注到這些女性的困境,儘管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文中部分受訪者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