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南地北通城人網:四行倉庫“八百壯士” 一半出在湖北通城(下)_風聞
熊猫儿-2020-09-06 10:01

李斌和八百壯士萬連卿(本期微信所有圖片均由李斌提供)
壯士無言 沈虹光著
四 發現萬連卿
萬連卿是謝晉元團長的勤務兵,抗戰勝利後受到嘉獎擢升,名冊上的軍階是上尉。
發現萬連卿是1979年8月,在車排子。
車排子是個什麼地方?遙遠得很,那是新疆戈壁灘邊上的一個小鎮,烏魯木齊往西去,古稱沙喇烏蘇,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在此設軍台,光緒六年(1880年)設驛站和營塘,是犯了案倒了黴才去的地方。再往北一點就是克拉瑪依,“茫茫的戈壁象無邊的火海,”“你沒有草也沒有水,連鳥兒也不飛”,膾炙人口的《克拉瑪依之歌》第一段唱的就是它舊日的景象。要不勞改農場怎麼擱在這兒呢?你想跑都跑不出去。
年輕的萬連卿精力過人,特別能跑,被日軍監押到南京孝陵衞做苦役,他跑了;碰上了新四軍游擊隊,聽説是四行壯士,誠懇地挽留,他也婉拒。拿着新四軍給的八個銅板和路條,由丹陽、溧陽、廣德一路跑,跑到了駐上饒的第三戰區長官司令部。國防部接到報告,命令三戰區就地安排這些壯士,萬連卿不服從,央上饒的憲兵攔車,爬上車繼續跑。到了廣東韶關,九戰區司令部又要安置,他仍不肯停步。跑到桂林再到柳州,輾轉貴陽,終於跑回了駐紮在重慶的第八十八師留守處的大門。回來了就該停下吧?不行,日本鬼子還沒有趕走,馬上又跟着陳明仁的部隊赴緬甸作戰,從雲南寶山到狼桂至芒市,一直打到中緬邊界的畹町。他顯然能力出眾,回師收復柳州、桂林時,就被調到軍部參謀處當組長了。
直到日軍投降他才收住了腳,在上海找到謝晉元夫人凌維誠。謝夫人通過謝晉元的拜把兄弟上海北站鐵路警務處長王少槐,給他謀了個鐵路警長職務。他不跑了,找了個女人,還生了個兒子,想好好過日子了。沒成想新政府建立了又要他走,這次是強迫,鐵路警長這個職務讓他成了戰犯,由上海押到安徽,由安徽到甘肅酒泉,依次跌落,最終被送進了新疆大漠荒灘中的勞改農場,就是這個車排子,一待就是十八年。墾荒造田,看着車排子在他們的耕耘下一天天地多了綠色,成了一塊小小的綠洲。
大赦了,可以跑他卻不跑了。獲得自由的他選擇在地就業,作為農場職工幹了兩年,到年齡了,辦理了退休,有足夠吃喝的退休金,在車排子安度晚年,他很滿足,日子很平靜,直到這天早上在小飯館,一聲鄉音把一切都打破了。
當時,他的一碗牛肉麪都快吃完了,進來了兩個客人,在旁邊一張桌子落座,兩個人説着話。聲音零零碎碎傳過來,是車排子從未有過的一種方言口音。他一驚,就像觸電,“騰”地一下被擊中了。他聽清楚了,那兩人説的是通城話。
他從不覺得自己軟弱,四行倉庫血戰,“孤軍營”煎熬,戰俘營冒死逃跑,拿着槍跟日本鬼子對陣,我軟弱?笑話。花甲之年的他依然硬朗,好漢一條。
然而,鄉音擊碎了一切,土崩瓦解就在頃刻。
我對李斌説,能否見一見在車排子説通城話的人。
很快,李斌就幫我請來了。
他叫林國賢,是縣民政局的老局長,中等個,眼睛直直地看人,很有精神,不像已經退休的人。
聽我問起發現萬連卿,他説只能用緣分來解釋,居然在戈壁灘上碰到一個通城人,他也萬萬想不到。當時他還年輕,是黃袍公社望湖大隊的大隊會計。改革開放了,都在做生意,通城的茶葉做得非常火,茶販子跑遍全國。他也做茶葉生意,東北/西北都跑了,現在跑到了新疆。到了烏魯木齊還剎不住,還繼續往西邊跑,這就到了車排子。
我問林國賢,你怎麼想的?怎麼跑到那麼遠的地方?
他有他的道理,那兒有建設兵團,他想向兵團推銷茶葉。
推銷了嗎?
推銷了,人家不要。兵團是國營,物質全是國家調撥的,茶葉都不需要自己買。可事前不知道啊,去了住在鎮上,早上起來就去小飯館過早。
萬連卿平日都在農場食堂過早,兩角錢一份吃得好好的,鬼使神差,這天突然想換換,這就到了小飯館。聽到鄉音一晚上就沒睡好,第二天一早又來到小飯館。
第二天林國賢卻差一點不來了,那是他的同伴,大隊民兵連長不想吃牛肉麪了,説要換個地方。
幸虧林國賢堅持,説要換你換,我還是吃牛肉麪,這才又進了小飯館。這時,萬連卿已經等候了一個小時。
論年齡,萬連卿是長輩了,可他卻恭敬地站着,很客氣地向林國賢發問:你們是湖北通城的吧?
是啊。
他頓了一下,又問,有沒有介紹信呢?
這就有點奇怪,要介紹信幹嘛?什麼人哪?看看面相又不像有惡意,就把介紹信拿出來。當時還是革委會,因為出省辦事,林國賢開的是通城縣革委會的介紹信。
萬連卿認真看了,雙手奉還,再問:到這裏做什麼呢?
賣茶葉。
通城有茶葉嗎?
賣茶也買茶。林國賢解釋着,心想這人好像知情啊,於是反問:你知道通城啊?
萬連卿説,我去過。這時,他説的是普通話,一點通城口音也沒有。又問你們是通城哪裏的。
黃袍公社望湖大隊。林國賢説到這兒就不往下説了,往下那些小地方説了外人也不知道。
不料萬連卿説他知道。
林國賢有些驚訝:你知道?
往下是夏家屋場,上去是普庵堂,再往上去,是萬家。萬連卿一口氣説下來。
林國賢大驚,心想,碰到萬家人了!因為那裏只有獨一個小壪子姓萬,外人是不可能知道的。便直截了當地問老人家貴姓。
免貴,姓萬。
再問:家裏還有人嗎?
有堂兄弟,只記得小名,一個叫讓讓,一個叫團團。
嗨!林國賢一拍桌子:就是萬家讓、萬家團嘛!
萬連卿已經説不出話來了。
那你知道萬順富?林國賢緊跟着問。
萬連卿説,萬順富是我的父親!
林國賢好激動啊,萬順富正是他非常崇敬的革命烈士,共產黨通城縣委副書記,縣蘇維埃主席,負傷被俘後,被葛皇甫活活拷打而死。聽説萬順富有個兒子,彷彿是當了國民黨兵,沒想到時隔四十幾年,在新疆邂逅。
我也覺得不可思議,又問林國賢,第一次見到萬連卿,是什麼印象?
林國賢簡潔而肯定地回答:將軍相。
一旁的李斌也點頭證實:耳朵大,人中長,面色紅潤相貌堂堂。
他説往事嗎?我問。
不説。
説想回通城嗎?
也不説。可是説到家中兄弟的時候,他掉淚,背過身去。那時候沒有紙巾,就拉起衣袖來擦。
回鄉的事情是誰提出的呢?
是我。
你怎麼會提這事呢?
林國賢説了一些理由,同情萬連卿,尊敬四行壯士,尊敬萬順富,等等。但他又摩挲着額頭回憶説,還不止是這些,還有很打動我的,你來得突然,李斌讓我跟你談談,隔久了好多事一下子想不起來。
萬連卿當時是很糾結的,林國賢分析給我聽:一方面他想回鄉,一方面又顧慮,父親是共產黨,革命烈士,自己是國民黨戰犯,勞改釋放,回到家鄉怎麼説?其實小時候他當過共產主義兒童團長,國民黨沒抓到他父親,曾把他五花大綁地帶到縣裏。當時的縣長叫賈廷申,見他年幼,人也機靈,不僅免他一死,還留在手下當了勤務兵。後來有人告發賈縣長,羅列的罪名裏就有“包庇匪眷”一條,“匪眷”就是萬連卿。賈廷申心地善良,知道自己就要被免職的時候,就把萬連卿送到了縣保安大隊,説你一個孤兒,到這裏可以有碗飯吃了。
如今萬連卿想回故鄉,但又怕受到歧視。最終讓他下定決心回通城的是林國賢的一句話:你是“八百壯士”!
林國賢拍了胸脯:這事包在我身上,我給你辦!誰知一回來公社這關就通不過。這是1979年,好多地方還“左”着呢。你説他是“八百壯士”,他説他是“國軍”,不是“共軍”;你説他是革命烈士後代,他説他是勞改釋放犯。林國賢跑縣公安局,還有當時的革委會,一個一個門裏跑,每一個門裏都要陳情申訴一遍,從1979年一直跑到1983年。
遙遠的戈壁灘,那個叫車排子的小鎮上,萬連卿望眼欲穿,從送走林國賢的那天起就開始等待,天天焦心地盼着通城來信。
幸虧林國賢被“招幹”了,當上了黃袍鄉副鄉長;幸虧新來了一個鄉黨委書記舒祖寧,聽林國賢説起這件事,乾乾脆脆就一句話:接回來!
林國賢立即給萬連卿發電報。
萬連卿立即回電:回老家有出頭之日了!
説到這裏,林國賢盪開一筆,懷念起書記舒祖寧來了。這是個復原軍人,豪爽,開明,文化只有初中,但愛讀書,能言善辯,跟他一起工作就是那麼痛快,幹部羣眾都喜歡他。可惜六十六歲就故世了。林國賢守了他三天三夜,還給他燒了紙。
再説車排子也有個軍人,是兵團政委,姓任,也豪爽,也開明,也是聽林國賢一説就拍板,答應給萬連卿辦回鄉手續,一應費用兵團承擔。遺憾的是1983年接人時,任政委已經退休了,新來的政委説這是關係不是政策,不認賬了。林國賢沒有生氣,也不計較,公家不報的費用他都自己出了,抗日壯士回家鄉,得讓老人家高高興興才是。
車排子這樣一類的老人多,刑滿釋放,孤身遠鄉,有的遭遇親人嫌棄,避之不及,都不相信萬連卿遇到的美事。直到萬連卿提着簡單的行李道別時,所有的懷疑都變成了豔羨,都流了淚。林國賢到新疆接人,説好在烏魯木齊會合。見面的時候,林國賢看到萬連卿兩眼還是紅的。
由烏魯木齊坐火車到北京,再轉到武漢的37次,在火車上就開始喝酒。林國賢説,他和萬連卿是酒友,37次列車賣的是武漢的黃鶴樓酒,一塊八一瓶,晚上兩人就在餐車上喝。
萬連卿突然又擔起心來,説,萬一通城不要我,還要我回新疆呢?
我跟你一起回!林國賢拍着胸脯放出了豪言。
萬連卿給林國賢續酒,感慨萬端,這不是做夢嗎?昨日北上,今天南下,一塊五的牛肉麪換來了後半生。
林國賢把酒瓶擋住,説喝不得了。
萬連卿説,這酒一定要滿上,你喝不完,我代你喝,今天一定要幹!
林國賢説,他跟車排子那個任政委也能推杯換盞喝到一起去。
萬連卿怕任政委不批准他回家鄉,在飯桌邊作陪時很緊張。誰知任政委大聲叫好,説是葉落歸根人之常情,對萬連卿在農場的表現也是一個勁地誇獎,拿起酒瓶咕咚咚地給林國賢倒酒,杯杯都漫到了桌上,嚇得萬連卿在後面拽林國賢的衣角,説你拼不過他的。
火車到武漢,再換乘長途車到通城,抵達黃袍時,鄉政府食堂的晚飯已經準備好了。
舒祖寧書記也豪飲,邊飲邊談,説住房已經安排好了,鋪蓋都是新的。
我有我有,萬連卿忙説自己帶回來了。
舒書記手一擺,説回到家鄉了,過去那點破爛就不要了!開始新的生活,這兒就是你的家,三餐飯也不用自己做,鄉里有食堂,過去吃就是。
萬連卿感動得語無倫次,説我不能光吃不做呀。
舒書記説,你放心,給你安排了工作,養雞場場長!
真的當養雞場場長啊?我問。
林國賢説,鄉里反正要搞接待的,買了五百來只小雞,讓他看着他不就是場長嗎?也是搞個名目給他一點生活補助。有領導有客人來了,就殺幾隻。萬連卿很負責,看見客人來了,就主動請示,在後面把林國賢的衣角拽一拽,手掌比作刀做殺雞動作,殺不殺?殺幾隻?幾乎是從半斤大小就開始殺了,長到兩斤半左右,五百隻雞就吃得差不多了。
在上海當警長的時候,不是有個女人嗎?一勞改女人就離開了。兒子還在上海,回通城後聯繫上了。他要兒子過來,兒子不來;兒子要他過去,他不去。兒子説,那就不要怪我不孝了。他説,行,我不怪你。從此沒了來往。兒子也沒入萬氏宗譜。
萬連卿的小屋在黃袍鄉財政所樓下,小院子,有一口水井,後門外是菜地,清清爽爽的。財政所説,你就給我們看大門吧。其實,大門哪裏要他看呢?話説得讓他高興。通城是深受日本鬼子禍害的地方,對打日本鬼子的“八百壯士”家鄉人非常敬重,都認這個英雄!連鄉政府食堂的大師傅都對他好,給他打菜,一勺深深地挖下去,滿滿地舀了扣到他碗裏。晚上洗澡食堂也有熱水供應,一隻大桶裝了,他提起來就走。
當時的黃袍鄉財政所會計葛小玲,住在萬連卿樓上,她説老人家性格好,她的兩個孩子管他叫爺爺,特別是兒子,不到一歲就是老人家照顧,幾乎就是在萬爺爺懷裏滾大的。家裏有好菜孩子們就要喊爺爺來吃。葛小玲調到塘湖鄉後,萬連卿每個星期都要乘車去塘湖,人家問他上哪兒,他會説,去看看孫子。
猶如和林國賢接力,林國賢調走,李斌來了,又成了萬連卿的酒友。他是奔小康工作隊隊長,聽説有個四行壯士,很仰慕也很好奇,想聽故事。萬連卿卻什麼都不説。晚上,他就買點花生米,拿着酒到老人的小屋裏坐一坐,一來二去,不是酒友也成了酒友。老人家喝了酒會嚎啕大哭,話也多起來。
開始是東一句西一句,沒頭沒腦,比如他説“啊衣馬衣”,又説打乒乓球。什麼意思呢?慢慢問,問問就清楚了。原來“啊衣馬衣”是日本軍曹,軍曹帶一班日本兵在孝陵衞負責看管做苦工的壯士們。
這裏是明皇朱元璋和皇后馬氏的合葬陵墓,因皇后諡“孝慈”,故名孝陵,地處南京紫金山南麓,陵墓大門外東側有衞戍部隊駐守,孝陵衞因此得名。日本人在這裏設了個輪訓下級軍官的戰地學校,萬連卿就在這個學校割草餵馬,打馬掌。得知他們是“八百壯士”,日本兵伸出大拇指誇“大大的”,就是在這個地方。
日本兵有時要到幾十裏遠的湯山演習,萬連卿會被押了去餵馬,一去幾天,他是有機會逃跑的。但壯士們有約,能生就生在一起,要死也死在一處,個別人的私自逃跑反而會激起日軍對大夥變本加厲的迫害,這種情形不是沒有發生過。
萬連卿暗暗地等待時機。終於,一天晚上,電網未通電,機會來了。一共八個“壯士”,除了萬連卿,還有一個通城兵黎時德,幾個人秘密商議,決定分散行動,在預定的地點集中,帶上謝團長像章和四行孤軍的毛巾做身份證明,一起去重慶找八十八師。
萬連卿乒乓球打得好,“啊衣馬衣”常找他打球。這天晚上,萬連卿便去跟“啊衣馬衣”打球,那七個人趁機溜出。估計都逃得差不多了,萬連卿假稱要上廁所,騙過“啊衣馬衣”也逃出了孝陵衞。
幸虧林國賢和李斌這些酒友,記下了一些萬連卿親口敍述的材料。歷史沒有細節是概念的,也是不真實的,可是細節又最容易誤訛,比如我在一則報道中看到,萬連卿從孝陵衞逃出後,遇到新四軍游擊隊,分手時新四軍給萬連卿開了路條,還給了他三百塊大洋。我先採用了這則材料,給李斌看初稿。李斌説絕不可能,萬連卿他們一起逃出了八個人,一人三百塊,八個人就是兩千四百塊,新四軍有這麼多錢嗎?可能嗎?我知道錯大發了。那麼到底給了多少錢呢?李斌就告訴我,萬連卿跟他説過的,新四軍給了他八個銅板,八個人每人八個,八八六十四。
哦,這就比較合理了!我説李斌,幸虧你跟萬連卿喝酒,喝出了好多第一手材料哎。
他説,那是啊!
李斌還做了一件事,就是給萬連卿過生日。其實萬連卿也説不清楚自己準確的歲數,他説他八十了,李斌覺得他應該還沒有到,但他沒有説破,八十就八十,八十是大壽,要做就做吧。
幾個鄉領導都説好,馬上讓食堂準備酒菜。沒想到鄉機關的人全來了,連下鄉的幹部都趕了回來。林國賢不是調走了嗎?也跑了回來,那邊新單位的年輕人聽説也熱熱鬧鬧地跟了過來。原來準備了八桌,結果開了十六桌,鄉政府食堂擺不下,就在財政所擺,都舉着酒杯給抗日老戰士祝壽。那是老爺子最高興的一天。老淚縱橫,酩酊大醉。
陳立人的《孤獨八百士》出版後,給他寄來一本,題了字:“書贈萬連卿先生,並向抗戰老戰士致以敬意。陳立人,1995,8,13,”。
萬連卿坐在鄉政府院子裏,看見李斌,叫過來,把書給李斌,説送給你。
李斌説,這是給你的。
萬連卿説,我不會看。
李斌説,那你給我寫幾個字。
萬連卿説,我不會寫。
李斌便在紙上寫了“李斌留念,萬連卿贈”,讓萬連卿照着描。
萬連卿描得不好,或許是老了,手發顫。他在“孤軍營”時是學過文化的。在新疆等候回鄉時,與林國賢通過信,他的信是豎寫的。林國賢給舒祖寧看,舒還誇他的字很漂亮。
我翻資料,看到某報剪下的一篇回憶文章,是萬連卿的口述,記者代筆。那時的萬連卿記憶力驚人,如在四行倉庫,一次打退了日軍進攻,幾個戰士殺得興起,在班長的率領下衝出去追擊,後來三個戰士犧牲了。班長是安徽籍,三個戰士是通城籍,四個人的名字他都説得清清楚楚;在“孤軍營”時,上海市民來慰問,有女學生給壯士們演戲,還指導“孤軍營”成立話劇組。其中有三個姓葉的女生,兩個是親姊妹,並稱為“葉氏三小姐”,三個女生的姓名他也都記憶猶新。更令人驚訝的是,“孤軍營”開運動會,獲得跳高第一名的是誰誰誰,跳高成績是一米几几,這樣的細節他都能記得。多了,不一而足。回憶文章的落款是1995年7月。
很快,腦子説不行就不行了。他只有一個妹妹,去世了,外甥女就把舅舅接到家裏照顧。
李斌去外甥女家看他,問他,我是誰?
他搖頭,説不認得。
李斌説,我姓李。
他立即説,李隊長!我記得你!
李斌把帶來的黑芝麻糊衝給他吃。他説好吃。
一晃幾年。已在縣城工作的李斌碰到黃袍鄉熟人,問,萬連卿怎麼樣?
熟人説,走了兩年了。看李斌悵悵的,熟人又説,我要説一件事,你還要不好過。
什麼事?
你搬了新房是不是?熟人問。
李斌説,是啊。
熟人説,萬連卿聽説你搬了新房,抱了只老母雞到縣裏找你,要祝賀你。不知道你住在哪裏,也不曉得你的單位,他老人家都不曉得你叫李斌,到處問李隊長。縣城這麼大,哪個曉得李隊長?找了大半天也沒有找到,老人家抱着雞又回去了。
李斌是個快活人,嘻嘻哈哈的,那天跟我説到這件事,聲音哽住了,眼鏡片子裏面淚光都出來了。
萬連卿是2001年在外甥女家去世的。
萬連卿的父親當年犧牲在麥市,有個墳塋。1983年萬連卿回鄉後,把父親的墳塋遷回老家黃袍,立了一個小碑,很簡陋,幾個字是用樹枝在未乾的水泥上摳出來的。萬連卿去世後葬在父親身邊。2009年清明節,李斌和朋友們一人出了一千塊錢,鄭重地給他們父子修了一座合葬墓,打了體面的墓碑。左邊是:萬公順富;右邊是:萬公連卿。左聯:土地革命創偉業江山永固;右聯:淞滬會戰傳美名英烈長存。
差不多弄好了,突然發現沒有橫額。李斌趕緊到旁邊人家要了雙筷子,夾了坨棉花蘸墨汁寫了“流芳百世”幾個字,請石匠鑿刻。石匠正好帶了工具,馬上就打好了。
修墓立碑都拍了照片,李斌把照片掛到網上,看的人挺多。
八百壯士樊城
樊城在通城
五 謝團長與每一個士兵敬禮、握手
黃埔出身的謝晉元挑選勤務兵,一定先目測過的,周福其和萬連卿一樣,也是高大英俊相貌堂堂,他也是謝晉元的勤務兵。
老年的周福其也沒有衰朽,用胡志全的話説,周爺爺白髮白髯仙風道骨,腰不彎背不駝,還在山上採藥,看他那身手矯健的樣子,就是有一股子仙氣。胡志全身高一米七,説九十歲的周爺爺比他還高一塊。想象年輕時代的周福其,一身軍裝,高大挺拔地護衞在自己的團長身後,很威風的。
年輕的周福其也敢拼命。進駐四行倉庫時,是他與三個戰友端着輕機槍殿後,邊打邊退,阻止了日本人的圍追,讓部隊順利進入倉庫陣地。成了戰俘在安徽宣城的溪口挖煤時,日本人隔不多遠就是一挺機槍架着,戒備森嚴,又是他鼓搗戰友合力反抗,誰誰誰搶機槍,誰誰誰殺鬼子,密謀後一擁而上。兩個鬼子被殺掉,一個跳河跑了,他和戰友們扛着搶來的機槍成功地逃離。這樣的兵誰不喜歡?謝晉元可沒有看打眼。
胡志全和李斌帶我去大溪探訪周福其的舊居。
沿着山溝往深處走,兩邊坡上植被越來越濃重厚密,空氣也越來越清新濕潤。山徑蜿蜒,非常靜謐。胡志全和李斌説,再往深處去還有溪流湖泊,有大溶洞,美得很,通城人想在這裏建濕地公園,已經立了項。
看不出這樣秀美的地方出還過許多兵——大溪現屬四莊鄉,原叫清水鄉,周福其生前説,參加四行倉庫戰鬥的清水鄉人有四十多,他能報出許多人的名字。
名冊上他叫周福,那是剛去時長官來點名,他碰巧上廁所去了,長官問他叫什麼名字,旁邊的戰友回答説,好像叫周福什麼的。長官就寫上週福。寫上了就不好更改,以後就叫他周福。回到通城老家才恢復原名。
回來就低眉順眼,跟胡夢生一樣,他也絕口不提往事。通城壯士多,在街上搞不好會碰到,碰到了也裝作不認識,不打招呼,頭一低走了。直到改革開放後才抬起頭來,此時生死與共的壯士們已然凋零,很難碰到了。
就他還活着,爬山攀巖採草藥,練得腰板挺直腿腳靈便,鶴髮童顏。
2005年8月初,紀念抗日戰爭勝利六十週年,上海籌辦淞滬抗戰暨四行保衞戰紀念活動,《新民晚報》上登載了一篇文章,有“唯一健在的‘八百壯士’某某某”云云。一個在廣州打工的通城青年看到了,給上海的報社去電話,説不是“唯一健在”的,我們通城還有一位呢!他説的就是周福其,打電話的青年就是胡志全的二哥。胡家後代與爺爺的戰友周福其多有來往,胡志全結婚時,還請周爺爺來吃了喜酒。
上海方面的記者立即趕到通城,來到大溪採訪。
記者提問,孤立無援地血戰時,您怕不怕?
老壯士笑道,不怕,怕也沒有用,只有死守。
日本人每天三次、每次九架飛機轟炸,還有裝甲車和機槍輪番進攻,大夥只能輪流喘息一會兒。他是四天四夜沒有閤眼。出去接米飯的戰士犧牲了,米飯灑了一地,整整三天粒米未進。
上海市民就送食品,罐頭,麪包,什麼都有,堆在倉庫裏足有一米高。
終於做出飯來,三大鍋米飯,一鍋黃豆。
吃得那個痛快!吃飽了,點亮了用飯碗自制的油燈,謝團長説,要跟弟兄們互相認識一下——周福其説的這個細節跟前面提到的點名一樣,都非常真實,匆匆忙忙上陣的,火車拉到上海就開打,誰是誰還沒有搞清楚,打得昏天黑地,誰知道誰姓什麼叫什麼?即使通城兵之間也不一定認識周全,聽口音知道這個那個是通城老鄉,但名姓都説不上來,現在有個小間隙,可不是得認識一下嗎。
謝團長舉着油燈來到士兵跟前,從排頭走到排尾,又從另一個排尾走到排頭,認真地注視,與每一個士兵敬禮,握手。
然後,謝團長説,各位都有親人,有家小,要留什麼話,都寫下來,本官保證派人送出鄂去。每個人都要寫。
後來,大夥的遺書遺物裝了滿滿的一麻袋。
周福其不識字,信是請人代寫的。記者問他寫了些什麼。他不好意思地説,無非是些寬慰父母的話,時間長了,想不起來了。
但他記得織襪子的方法,那是羈困在“孤軍營”的時候,謝團長組織他們學的。
謝晉元這個團長好難當啊,男兒寧當格鬥死,被鐵絲網圈着,牲口似的屈辱,槍都被人繳了,還叫什麼軍人?幾百個兵,生生猛猛血氣賁張,壓抑日久也要出事的。他想率大家衝出“孤軍營”的囚禁,通過上層政治談判讓戰士們歸隊是上策;下策是魚死網破不惜代價地暴動。他一夜一夜無眠,給蔣師母寫過信,上策下策都寫了,請求蔣師母轉呈蔣校長。
蔣介石的回電卻是“尚望忍受一切艱苦,以維國家榮譽”。
何應欽也來電維穩,“尚希卧薪嚐膽,忍辱負重”。
這些他都不能對戰士們透露,他是個赤心事上的人,一片孤忠,打掉牙齒往肚子裏吞,把天大的事兒自己扛,周福其看到的謝團長總是和藹可親的。
謝晉元是廣東人,早年考入國立廣東大學,卻中途肄業,為什麼呢?原來他轉而投考了黃埔軍校。這是1925年,正是國民革命蓬勃興起的年代,他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負。進入抗日戰爭的謝晉元已是中年人了,對待士兵們像兄長也像父親,他説,抗日不是一天的事,你們年紀大了,當團長的應該對你們負責。他在“孤軍營”辦起了工廠,要讓士兵們學得一技之長。
“孤軍營”生產肥皂、襪子、毛巾、筐子、藤椅等產品,上海的愛國工商業家都廉價地提供機器和原料。兩個戰士一台織襪機,每天工作兩小時,任務是完成二十雙。織出的襪子印有“孤軍營”、“八百壯士”、“四行孤軍”的商標,銷路很好。
謝晉元還辦起了學校。他知道教育普及的歐美國家,徵召的士兵入伍後,會採用補助教育。中國教育落後,士兵中文盲不少,更應該進行識字等基礎教育。他請來複旦和交大的大學生擔任教員,自己親自做校長,不論官兵一律先測驗,根據成績分班。周福其被分在乙班。大學生們崇敬壯士,但課堂教學很嚴格,並不因為學生們是壯士而放鬆功課。課下他們關係融洽,壯士們尊敬教員,路上遇見都會行軍禮。每天上下午各學習一小時,課目有歷史,地理,語文。
按照謝晉元的治軍理念,還對士兵們進行了待人接物、禮貌舉止、衞生習慣等方面的文明培訓,周其福的中草藥知識也是在“孤軍營”學習的,日後的幾十年中,他採藥賣藥在鄉間行醫,依靠“孤軍營”中學得的技能度過了艱難而漫長的人生。
周福其舊居的鄰居大娘很熱情,擺開小椅子請我們坐,拿出紅薯幹給我們吃,聊天時我問,周福其給人看病嗎?
大娘説,看的。
醫術怎麼樣?
大娘拍拍自己的右小腿説,我腿疼,就是他看好的。
舊居是一幢頗大的宅子,天井也很大,一個個小門套着穿來穿去的,柱礎也不小,很有些年頭了,是周氏家族的老屋,當年也算氣派的。屬於周福其的只是宅子中的兩間偏屋,還是倚着隔壁山牆搭蓋的。現在已經賣掉,屬於別人了,門上一把鎖。
他沒有親人,有一個養子也住在十幾裏外另一個鄉里,他去那邊住過,最後還是獨自回到大溪老屋。
站在老屋的天井邊,轉着腦袋四下打量,抬頭髮現高闊的堂屋頂上,粗大的橫樑是焦黑的,明顯被燒過,中間一截炭化得厲害,讓人擔心隨時可能斷掉。見我抬着頭看大梁,鄰居大娘就説,是日本人燒的!我很吃驚,日本人還跑到這麼深僻的山溝溝裏來了?鄰居大娘説,來了呀,日本人來了的,好多房子都燒了。
通城這個地方挺倒黴的,北邊是武漢,南邊是長沙,就是個過兵打仗的地方。西邊還有岳陽、常德,日本人要想打通恩施,逼近戰時的中國首都重慶,也必須這裏鋪開戰場。1939年9月14日開始,10月10日截止的第一次長沙會戰,日方稱之為贛湘會戰,司令官就是侵華的主要戰犯岡村寧次。包括特種兵和海軍陸戰隊在內的十餘萬日軍,採取奔襲攻擊的方式,在贛北、湘北、鄂南三個方向作戰。鄂南就包括了通城,日軍從通城發起進攻,回撤又盤踞通城。中國軍隊能讓日本人來去自如嗎?十幾個師也開進通城,在各個山嶺要隘佈下防線,激烈的攻防,反覆爭奪生死鏖戰不止一處。一位叫魯道源的副軍長(六十軍)奪回了崩潰的九嶺防線後,豪氣地寫下了“立馬九嶺”隸書,勒石為念。一位川軍將領在苦竹嶺也率部打了個漂亮的伏擊,“大中華民國二十八年蜀人楊漢域率精卒五千大破倭寇於此”的刻石至今還聳立在山中。
中國軍隊了勝仗,老百姓高興,高興過後就慘了。日本人不能善罷甘休啊,肯定要報復嘛,這報復就落到老百姓頭上,周福其老家那樣幽閉的山溝溝都遭到焚燒,可見日寇的狂暴兇殘。李斌説,小時候聽老人講日本人,就像聽鬼故事,晚上乘涼圍坐着,越聽越害怕,最後都擠到大人懷裏去了。
檔案局呂杏廬先生給我一本《通城抗戰紀實》,書中有“日軍在通城暴行”錄述,什麼活人餵狗,人肉醬犒眾,還把老百姓吊起來頭放到鍋裏煮,一會兒就成了骷髏,諸如此類,都是駭人聽聞的恐怖,看了幾行就不敢看了,叫做不忍卒讀。寫這篇文章要用材料,想再翻一翻,還是看不下去。心理生理都受刺激。
周福其的親人也都死在日本鬼子槍下,房子也被燒了。他沒有父母,他是把謝團長當作父母的。父母都沒有謝團長體貼,教給他謀生的技能和做人的道理。他不止一次地説過,謝團長是比親生父母還親的。
上海四行倉庫抗戰紀念館落成,盛情邀請周福其老人赴滬,胡志全陪同。九十歲的抗日壯士,鬚髮雪白,身板筆直,面色紅潤精神矍鑠,一路天上飛地上走,人見人贊,無不稱奇。
與周邊一片片高大的現代建築相比,建於上世紀三十年代的四行倉庫實在侷促落伍,據網上介紹,三樓還曾出租開了一家保齡球館,六樓上闢出一塊做紀念館,也不算大。
在通城動身時,周福其囑咐胡志全買個花圈,説到上海要獻給謝晉元團長。
花圈在路上怎麼好帶呢?還要乘飛機,花圈怎麼能上飛機?胡志全沒有買。
到了上海周福其又催促,要胡志全去買。
胡志全哪裏顧得上啊?人生地不熟的,上哪裏去買呀?也沒有時間出去呀,九十歲的周爺爺身邊不能離人,裏外聯絡辦事都靠胡志全,一刻也走不開。
周福其惦記這事,快到紀念館時又問,花圈買了沒有?聽胡志全説沒有買,老人家不大滿意。
胡志全來不及解釋,歡迎的人們已經湧上前來,一個個伸出熱情的手,場面熱烈極了,攝像的拍照的也圍滿了。
老人開心極了,伸過來的手握都握不過來,長的短的鏡頭都對着他,就這樣團團簇擁着進了四行大門。
一進門就看見了謝晉元的銅像。
誰也沒有料到的,老人一下子就撲了過去,跪下了,放聲大哭,説,團長啊,我來看你來了!
全場唏噓,無不動容。
開頭提到的那位遊客,是通城的音樂人,正在上海音樂學院讀研究生,課餘去四行倉庫參觀,拍了很多照片,一張張地翻給我看。謝晉元的銅像就在門廳裏,是半身的,臉龐清瘦,軍裝軍帽,表情嚴肅,體積不大。
看望謝團長後不到一年,周福其老人就辭世了。大家都覺得很突然。
胡志全説,上海方面曾希望周爺爺留下,説我們給你養老。可週爺爺還是想回家。回來以後,有一件事,讓他不大開心。
什麼事?我見胡志全停住了,就追問。
胡志全説,事情倒不大,就是上海給了他三千塊錢,回來放在枕頭底下,洗澡的時候就不見了。
哦——就在家裏?
是啊,就在家裏。後來他就去世了。
我們還去了老人的養子家,堂屋和偏房的地上桌上都攤晾着草藥,跟着老人生活,養子也學會了一點醫術。這天不巧,養子幫人辦婚宴去了,沒有見到。養子妻擺出小靠椅讓我們在門口歇腳,喝茶。
一個鄰居大嫂笑笑地過來看熱鬧。
我們便問她可知道周爺爺。
大嫂説知道,老人家很喜歡她,經常跟她聊天的。説着就説到老人有一個女兒。
我很吃驚,以為聽錯了,周福其不是終身未婚嗎?
大嫂説,老人家在外面跟一個團長太太好過,生了個女兒。
團長太太?哪裏的團長太太?我問。
大嫂説不清楚了,又説可能是師長,反正是當官的太太。“文革”的時候女兒來了,打聽周福其,一問就問到老人跟前。老人説沒有周福其這個人。女兒失望地走了。
這個故事很特別,不知真假,引發大家的議論和遐想。
老人有一幅放大了的照片,裝在相框裏,大家就拿到屋外借着天光端詳,都好生感慨,説當年這也是個大帥哥,他不找女人,女人只怕都要找他的,有女兒也可以理解。
最後去看老人的墓地。山坡有點陡,要拽着灌木枝條才好往上爬。上去就看見墓碑,很高大,還很新,刻着“八百壯士周福其之墓”,落款是“特別行動小組,2009年”。
“特別行動小組”是紀念抗日戰爭勝利的時候,尋找“八百壯士”的民間志願者組織的。
我們燒了紙,放了很大一掛鞭。
墓地向南,隔一條溝,那邊又是山。當地人説,要做官,就要對着兩山之間的豁口;要發旺,前面的山就要一層層的才好。
我注意了一下前面,山是一層層的,層次還蠻多。
胡志全説,這墓地是周爺爺生前自己選定的。
青年周福其
2005年8月周福其在上海接受記者採訪
六 仗是誰打的呢?
想多瞭解些資料,去通城之前做過功課,在網上搜索了一下。
發現一個帖子,2009年4月3日的,沒有署名,帖子的內容讓我大吃一驚。説八百壯士中的湖北兵“缺乏訓練,烏合之眾”,“素質底下,魚龍混雜”,“湖北媒體高調宣傳湖北人在‘八百壯士’中的作用,是自尋羞辱”。最後一句更令我心驚:“殺害謝團長的兇手大半出自這支湖北保安團”!
我的心往下一沉。
李斌正在武漢,聽説我又要去通城,便約好第二天跟我一起走。第二天一上車,我就把帖子的內容告訴他了。
李斌不笑了,一本正經了,沉了沉氣説,缺乏訓練是肯定的,突然拉上去的嘛,都是些農民,作為軍人,你説他素質不高也可以。如果説是烏合之眾,那我要反問一句:那四行倉庫的仗是誰打的呢?
殺害謝晉元的兇手呢?是什麼人?我不放鬆,緊接着盤問。
不是通城人。
有材料證明嗎?
我問過萬連卿。
你怎麼問的?
我問他,殺害謝晉元的是誰?他説,不是通城的。
他怎麼能斷定?
他看見的。
他看見的?
是啊,他是謝晉元的勤務兵嘛,親眼看見的。
在哪裏殺的?
在謝晉元的房間裏。
可是有材料説,是在操場上,下操的時候,有幾個人曠操,還經常遲到,謝晉元火了,當眾訓斥,還動了鞭刑。那幾個人就拿出匕首和鐵鎬,是嗎?
李斌説,不不,不是在下操現場,就是在謝晉元的房間裏。萬連卿説,他去給謝晉元打洗臉水,從裏面出來,看見幾個人過來了,往屋裏去了。他感覺幾個人的臉色不對,打了水馬上返回來,謝晉元已經倒在地上了。
你沒問萬連卿,兇手是不是湖北人?
我問是什麼人,他就説不是通城的。
停了一下。又停了一下。我瞟瞟李斌,暗想他不會是為老鄉者諱為老鄉者隱吧。
李斌被我審視着,顯然有點激動,眼鏡片子閃閃地對着我,反過來質問我:就是湖北人又怎麼樣了?守衞四行倉庫的是不是湖北人?天上飛機,地上裝甲車,四天四夜,日本人的裝備比我們厲害得多,硬是沒有進來一步,誰打的?不還是這些湖北兵嗎?
我不知道再問什麼了。
李斌卻不能釋懷,閒談時會時不時冒出來一些話來,比如説到小時候在山上砍柴,會拾到一梭子一梭子的子彈。
我就問,你們家那兒也打過仗啊?
他説,打啊,跟日本人打得可厲害了,老人都看到過的,説那些中國兵有的就是些孩子,也不像個兵,穿個短褲,打着就赤膊往上衝。要説烏合之眾,這不也是烏合之眾啊?話題就又轉到四行倉庫的湖北兵身上,挺忿忿不平的。
中國兵的裝備肯定是比較差的,顧維均在回憶錄中提到,當時有英國人問他,中國到底要什麼,他脱口而出地回答:要錢,要槍,要炮,要飛機,要坦克!
貧窮的、不想打任何人的中國人,缺少的是保衞自己家園需要的所有武器。然而在布魯賽爾九國會議上,沒有人幫中國人説話,一個個都怕沾火星,生怕把自己捲了進去。直到太平洋戰爭爆發,炸彈扔到了他們頭上,他們知道不打不行了。打起來才知道中國人的艱難,才説了實話:中國人幾乎是赤手空拳地跟日本人打到了今天。
通城縣檔案局保存了不少壯士健在時的口述材料。一位叫盧鴻信的通城壯士,在安徽溪口挖煤時,跟周福其一起奪機槍殺鬼子,左臉頰中彈貫通了口腔,血流滿面還是帶着弟兄們衝了出來。盧鴻信是沙堆鄉人,保安大隊奉調去淞滬時,他並不在隊中。因為他耿直正派,此前看見隊長毒打一個弟兄,忍不住央請隊長妻子去説情,人沒有救下來,卻開罪了隊長,他一氣之下跑掉了,準備去投奔紅軍。隊長把他的哥哥抓起來,揚言盧鴻信投奔紅軍,他就殺盧鴻信的哥哥。盧鴻信只得作罷。保安大隊開赴淞滬時在趙李橋登火車,漂流在外的盧鴻信恰巧看到了,趕忙上前詢問,上哪兒啊?聽説是去打日本鬼子,急了,馬上就要求歸隊。這時的中隊長是石美豪,爽得很,一句話就批准了。進入四行倉庫時,與周福其一起端着輕機槍殿後的也有他。還有一位通城壯士,當日軍久攻不下,想用坦克轟開倉庫大門的時候,這位通城壯士把手榴彈捆到身上,爬到樓上,等坦克開到跟前,就從樓上跳下去與敵人同歸於盡了。
陳誠在回憶錄中引錄《泰晤士報》社論,稱淞滬之戰中“華軍之英勇抵抗,使日軍未獲得其摧毀中國軍隊之目的”,“華方傷亡固極慘重,但十週(滬淞)之英勇抵抗,已足造成中國堪稱國家之榮譽。”也是英國的《新聞紀事報》稱:“華軍在滬抵抗日軍攻擊之戰績,實為歷史中最英勇光榮之一頁。”
龍印村,這是又一位壯士金漢朝的家鄉,專程拜訪是想看看壯士留下的遺物。
低矮的土磚老屋前,一位秀秀氣氣的老太太出來接待我們,禮貌地微笑着。
這次是縣文聯主席劉亞敏帶我去的,他來龍印村訪問過老太太,熟稔,介紹説,這是金漢朝壯士的兒媳婦,她對外面來的人很警惕,一般什麼也不説,東西也不拿出來。
老太太顯然已經相信劉亞敏了,聽劉亞敏説省裏來的同志想看看你公公的遺物,就聽話地轉身進屋去了。
劉亞敏説,公公的東西她平時是不示人的。
很快,老太太出來了,拿着一個小包包,就是旅遊景點小攤上賣的西蘭卡普風格的那種。還沒打開劉亞敏就跟她一問一答,等於介紹了情況,大致是這樣的:她叫汪美菊,十七歲嫁到金家時,公公金漢朝已經去世了(金壯士1947年回鄉,四十餘歲去世)。婆婆葛廷貴晚年患病卧牀,兒媳汪美菊盡心侍奉,婆婆感動,臨終時把金壯士的遺物交給了兒媳。以前從不示人的,兒子金雋雄也只是小時候見過一次。婆婆對兒媳説,説這些東西是你公公的,沒有什麼用,也説不定有用,千萬不要弄丟了,説不定什麼時候還有用——婆婆的話像繞口令。
小包打開了,汪美菊一樣樣地往外掏,大夥圍了上來,腦袋湊在一起擠着看,又紛紛拿出相機手機來拍。物件擱手上不好拍,就拉出凳子,一一在凳子上擺好,大家躬着腰對着凳子上的物件一個一個地拍。
一共九件:
第一件是紙質的退役證,單位是中央訓練團第一軍官總隊,時間是民國三十六年(1947年),退役人金漢朝和頒發軍官的名字、印章都很清晰;
第二件是布質的臂章,上有中央軍校軍官訓練團第幾大隊第幾中隊學員金漢朝字樣,墨黑的字跡一點也沒有洇漫;
第三件是軍校校徽;
第四件是訓練團團章;
第五件是軍官總隊五大隊紀念章。
後三件是金屬的,均未生鏽。
大家圍觀辨認,七嘴八舌,猜測金漢朝從戰俘營中跑出來以後是歸隊了,然後進中央軍校學習,提升為軍官,抗戰勝利後退役。屬於“八百壯士”獨有的身份證明是餘下的兩件。
一件是忠貞獎章,呈雞心型,比以上徽章要大一點,銅質鍍金,很精緻。正上方是國民黨黨旗,旗下面是綠色橄欖枝,紅底為襯,橄欖枝左右各兩枝,對稱向外張開,象徵和平。正面邊緣為金色環圈。反面刻有“忠貞獎章”四個字。獎章上端連着疊成梯形的彩色編織帶,別上後獎章呈墜吊狀。背面打了編號:0024。有研究者稱,這是1944年前後國民黨政府在重慶頒發的。當時,一部分“八百壯士”倖存者從日軍虎口逃脱,陸續到達重慶,國民黨政府為了表彰這些愛國志士,特意制發了這批獎章。
再一件就是謝團長紀念章了。研究者稱:這是“孤軍營”官兵一致議決鑄造的,1941年4月謝晉元遇害身亡,“八百壯士”無比悲痛,製作了這個銅像,四百多壯士人手一枚戴在胸前,以紀念這位抗日英雄。紀念章也有編號,金壯士這一枚是0317。
設計者很懂得謝團長,紀念章採用了純淨的紫銅,一點不張揚,渾沉而含蓄的紫紅上,乾乾淨淨,全無雜色和紋飾。浮雕的人像一看就是謝晉元,他總是清瘦的,微陷的眼睛注視着遠方,就像被羈困的戰馬充滿渴望和痛楚。壯士無言,寶劍有聲,七十多年的紫銅形象,竟還能發出令人震撼的光澤,不可思議。
剩下的還有兩枚印章,黑色骨質,篆刻很漂亮,絕不是鄉下農民的用物。汪美菊説不清楚用途,只説是公公的。想到謝晉元具有的管理才能,“孤軍營”生產的產品都有商標,進材料賣產品結算時都要蓋“工務社”印章,很規範。壯士們做工領餉,是不是也統一刻了圖章呢?
李斌、劉亞敏幾個人告訴我,發現通城壯士後,北京軍事博物館等許多單位曾來採訪、蒐集遺物,通城壯士家中好幾套紀念章都被他們拿走了。周福其生前説,這些東西壯士都有,每人一套,他也有的,抗戰勝利後在天津鐵路上做事,解放時回通城,害怕惹麻煩,説不清楚,就都塞在一個牆縫裏了。
一陣遺憾地感嘆後,大家都叮囑汪美菊把公公的東西保存好,不要賣給那些販子。
老太太點頭説曉得的,丈夫去南方做生意,曾把東西偷過去,要拿出去賣。後來做生意虧了,回來了。她趁丈夫洗澡的時候,把東西又偷了回來。丈夫找她要,她説我不知道,是你帶出去弄丟了吧?為這還捱了丈夫的打。
旁邊有人插嘴,説她老伴兒想賣,兒子也想賣,就她頂着。
大家紛紛誇獎她,説她做得對,做得好。但對她的保存方式大家都很擔心,就那麼一個巴掌大的小口袋,紙質的退役證糅得像醃菜,摺疊處已經斷了,展開看時都得小心,手一重不定就弄碎了。那些金屬的徽章紀念章,就那麼叮叮噹噹的兜在一起,磨來磨去的,雕刻花紋和鍍金也要磨蝕的。
能不能讓縣博物館保存呢?我問。
朋友説,博物館來過,她誰都不給!
東西還是屬於她的,博物館條件好,只是幫她保存嘛。
不行,説什麼都不行!
要是幫她修修房子,感動感動她呢?
修房子要錢。錢由誰出?
網上還有一則信息,在南太平洋島國巴布亞新幾內亞,華僑發現了一片抗日戰爭時期留下的中國戰俘荒冢,多達千餘座。其中有兩座墓碑上的漢字尚清晰可辨,一座刻着陸軍六十七師兩百團上尉吳坤,一座是陸軍新三十師上士孔憲章。
有志願者和媒體一起查訪,來到了通城。一問,孔氏是通城的大姓,他們查訪到五個孔氏家譜,找到十四個孔憲章。經過對離鄉年代和年齡的排查,確認了九嶺鄉吳官橋的一位。六十六歲的修譜人孔慶昌稱,小時候聽父親説,有個堂叔叫章伢,被抓到縣裏當團丁,後來到上海打仗去了,失去了音信。1946年修的宗譜上,有孔憲章的名字,“父昭煌,昭煌子憲章,字法女,號有煥,清光緒丁未年九月十二戍時生,歿於異鄉。”
孔憲章是否四行壯士呢?李斌等人都搖頭,説打四行倉庫的是八十八師,孔憲章是三十師,不過也是抗日戰爭時出去的。孔慶昌老人稱:孔氏族人和村民都希望把叔叔的遺骨請回,與其父母合葬,為抗日而死,死得光榮。
四行壯士中,有五十人被押到南洋小島上當勞工,病死餓死打死了十四人。抗戰勝利,倖存的三十六人經過十七天的海上顛簸,回到上海。
在十六碼頭上迎接他們的樂隊,奏起了《歌八百壯士》。
沈虹光采訪八百壯士金漢朝兒媳汪美菊(左一)
七 知道“八百壯士”嗎?
在壯士的故鄉通城,一直也沒有人知道壯士。直到八十年代,要編修縣誌了,翻出舊縣政府的檔案,發現了《通城縣參加上海四行孤軍四十九壯士姓名一覽表》和《參加上海四行守軍通城籍四十九壯士合傳》,是通城縣參議會於1947年編印的。當時還有許多壯士未曾返回,調查也粗率,只記錄了四十九名。
史料一經披露便引起關注,規模較大的一次調查來自咸寧師專,1991年暑期,該校歷史系教授丁一帶着學生來到通城,這個鄉那個村,尋訪壯士和壯士遺屬,一個個地挖掘訪問,那時還有壯士健在,這就記錄下大量口述歷史資料。嗣後,又有志願者與媒體組織在全縣展開拉網式地搜索,認真負責地落實,這就呈現出了我在博物館看到的名錄。
如今的通城人知道壯士嗎?在通城採訪時,突然想問一問年輕人。早晨下樓,酒店大堂裏的小服務員裹着棉被在服務枱內的椅子上睡覺,不叫她,出門右拐,沿着河邊街道往前走,越過大馬路,右首有一家比較大的酒店,大敞着門,像是要搞什麼活動,小姑娘們制服穿得很整齊,正嘰嘰喳喳商量什麼。我進去,先問有沒有不臨街的安靜的客房,搭上腔後,就問“八百壯士”了。
姑娘們眼睛都很清亮,奇怪地打量我,都搖頭,説不知道。
我説,是你們通城的士兵,調到上海打日本鬼子,特別英勇,大家叫他們“八百壯士”,沒聽説過嗎?
姑娘們還是搖頭。
又來了一個女孩子,見狀問,什麼呀?我把問題提給她。她回憶地説,哦,哦,好像網上有的,見過的。
在通城沒有聽人説嗎?
沒有。沒有。姑娘們一起搖頭。
在沙堆給尚老太太祝壽時,我跟胡志全、李斌説起這事。
胡志全笑了,指着身邊的一個年輕人,説,不説別人了,就他,你問問他,他都不知道。
年輕人就向着我笑,那相貌跟胡志全很相似,也很可愛。這是胡志全的堂弟,叫胡仁武,也是胡夢生諸多孫子中的一個。
爺爺的事情你也不知道嗎?我問。
年輕人笑嘻嘻地搖頭,説不知道。
就沒有聽説過?
年輕人説,知道奶奶是南京人,還以為爺爺在南京做什麼呢。
採訪結束後閒聊,比較胡夢生、萬連卿、周福其三位壯士誰最幸福。
胡志全搶先説,我爺爺最幸福,因為他娶了個好媳婦,就是我奶奶!
剩下的兩位呢?有的説萬連卿幸福,晚年回到故鄉,得到鄉親們的尊重;有的説周福其幸福,生前還去看了謝團長。是啊是啊,説到哪一個大家都認同,結果是三個壯士都幸福。
胡志全有點文墨,打印了一篇文章給我,題目是《我的爺爺》。是他寫的,沒寫完。他説,他還會接着寫的。
後記:
一, 其他壯士
抗日戰爭勝利後,散落各地的壯士們輾轉集中到上海,希望解決工作和生計。可是上海
的政府大員正忙着接受日產偽產,壯士們遭受冷遇。內戰將即,第三方面軍司令湯恩伯在上海大光明電影院召集壯士們開會,動員歸隊服役,封官許願。可壯士們都不願意打仗了。好,不願意打仗咱就不管了!壯士們被撂在了一邊。
謝晉元的夫人凌維誠帶着四個孩子也回到上海,八年離亂,她侍奉老人撫養遺孤,受盡肌膚之勞,一雙手像農婦似的長滿了老繭。“孤軍營”舊址由三連長唐棣管理,出租收取租金,救濟壯士,也接濟謝夫人和四個孩子。壯士們需要與當局交涉,都是謝夫人出面。她像愛兵如子的謝晉元一樣,為弟兄們介紹工作,奔走呼號,召開記者招待會,陳述孤軍官兵的困難處境和遭受的不公待遇。
實在生計無着的壯士,有的去看大門,有的當清道夫,傷殘的甚至流落街頭。
“1947年上半年,在吳淞路一帶發生了幾起殺人搶劫案,被查獲的案犯不是別人,正是在抗戰中英勇殺敵、大名鼎鼎的孤軍士兵朱勝忠。之後,又有石洪模、沈勝忠、田光前等三名孤軍士兵因搶劫罪被捕。經法庭審判,朱勝忠等四人被判處死刑。”——《孤獨八百士》。
二,《歌八百壯士》曲作者夏之秋(1912——1993)
小號演奏家、作曲家、中央音樂學院教授,原名夏漢興,祖籍孝感,生於漢口,幼時便顯露音樂才華,就讀武昌文華中學時任樂隊小號手。任漢口聖約翰小學音樂教師的父親去世後,蒙文華中學校長幫助完成學業。1936年,武漢銀行家周蒼柏解囊,以五百元資助其與周女小燕一同報考國立上海音樂學院。淞滬抗戰前夕返回故鄉武漢,參加中共地下黨領導的武漢文化界抗敵工作團,組織救亡歌詠隊,活躍在工廠、學校、車站、碼頭。淞滬抗戰後,詩人桂濤聲做《歌八百壯士》歌詞,由他連夜譜曲,親自鋼琴伴奏,周小燕首唱。武漢合唱團改為合唱曲,每次演唱,聽眾自發高呼“中國不會亡”,“抗戰到底”,歌聲口號聲響成一片。武漢《大公報》發表社論,“中國不會亡,提得好,祖國正值危難之秋,這一口號唱出了四萬萬同袍的心聲”。夏漢興遂更名夏之秋,為抗戰籌賑率武漢合唱團赴南洋義演,寫下名曲《思鄉曲》,抒發愛國之情。有感於受人無私幫助的經歷,輾轉重慶從事音樂教學時,直接從戰時兒童保育院挑選了六十名有音樂天份的難童,親自教授吹奏樂器。天才兒童杜鳴心(舞劇《紅色娘子軍》作曲)、陳貽鑫(中央音樂學院教授)都曾接受過他的義務教授。抗戰勝利後,《歌八百壯士》中“中國不會亡”改為“中國一定強”。1991年5月,夏老應學生邀請赴台灣講學,當年的弟子們對夏老行跪拜大禮,所到之處,歡迎人羣高唱《歌八百壯士》和《思鄉曲》。
三,感謝
感謝通城縣文體局、博物館、檔案局,以及熱心通城文史的專家和朋友們;
感謝通城壯士的遺屬和鄉親們;
感謝陳立人先生的《孤獨八百士》;
感謝各位對壯士的敬仰,對本文的貢獻。
2013,11,30,
又:2014,4,2,李斌發來短信,“沈老師,今天我在網上查了,殺害謝晉元的是二連下士郝鼎誠、四連下士張文清、下士尤耀亮、上等兵張國順。都不是通城人,尤其是通城沒有郝、尤兩姓。”
壯士無言 沈虹光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