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懷宏 | 共同體:人類文明長久的存續之道_風聞
探索与争鸣-《探索与争鸣》杂志官方账号-2020-09-09 20:46
新冠肺炎疫情已在全球蔓延,成為全人類都必須面對的一個嚴峻問題。它凸顯了人類共同命運的處境,可以幫助人們增強對這一處境和態度的共識,促成各國各地區之間的合作;但在各方的孤立化應對和激烈爭執中,這一共識也可能遭到削弱,對此,我們必須給予高度重視。
重識“命運” 勇於擔當
筆者一直是在古希臘悲劇的意義上理解“命運”這個概念。希臘人所理解的命運一般都是厄運,他們承認“命運”有它的無常性乃至盲目性,認為人的幸福並不總是有一種恆久性,人需要正視已經降臨的命運,不驚恐,不慌亂,由此才能夠產生後續理智行為所需要的鎮定和冷靜,從而做到勇於應對和善於應對。對於降臨於自己的命運,我們並不是只能無所作為,而是可以起而抗爭,哪怕最後抗爭失敗,坦然接受也是一種精神的德性。
中國古代的“天命”概念也有一些因素與這個“命運”的概念相通: “天命”不是完全由自身因素帶來的天降“運命”,而是需要通過自己的行為和德性來自覺擔當的“使命”——雖然古人的“天命”在王朝和君主的意義上可以指好運,但早在三千多年前,西周統治者就認識到這好運若無擔當和負責的德性,也是要失去的。
如今,我們談到的“人類共同命運”或“人類命運共同體”,又和古希臘人所理解的“命運”顯然有不一樣的地方:希臘悲劇所涉及的主要是個人或家族的命運,它往往只需要個人應對。而今天人類所遇到的命運危機則遠非某一個人或一個國家就能應對,需要人類的協同合力。由於全球化的事實和觀念,世界已經進入了一個“地球村”的時代。面對越來越多的共同問題和災難,全人類需要協同合作才能根本解決,如現在這場在世界各地流行的新冠肺炎疫情。我們不難看到:一個國家閉關鎖國就無法繁榮發展,而一個對外開放、繁榮發展的國家,哪怕是自身控制住了疫情,也難持續自安,更不要説全球經濟的重創、世界貿易的停滯、全球生產供應鏈的中斷,會使這個國家的經濟同樣嚴重受損。一個處在非世界經濟中心地帶的小國或還可以偏安一隅,一個大國卻不可能獨善其身。
認知與共識
這次新冠肺炎雖然致死率不是很高,但潛伏期比較長,沒有出現明顯症狀的患者也能廣泛傳染人,具有高度隱蔽性。這就強調各地人員乃至各個國家必須實施相當嚴格的隔離措施。如此出現的問題就是:不僅擁抱和握手需要避免,平時的社交和聚會也要暫時停止。在這樣一種人與人之間、國與國之間都需要某種隔離的時候,如何堅持和強調一種“人類命運共識”?我們如何做到“身隔而心不隔”,如何加強相互合作而不是相互指責?
疫情終將過去,只是可能要付出相當沉重的代價,但我們要儘量減少這種代價,且儘可能地收穫對“人類共同命運”的認知與共識。
首先,我們要認識到:新冠肺炎疫情並不是只指向一個國家,而是落在人類的共同疫病。我們不希望這場災難發生於自己,也不希望這場災難在其他國家肆虐。警鐘是為所有人而鳴,而不只是為一部分人所鳴。
當我們談到熟悉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觀念時,作為地球上的人類,其範圍是既有別於比這範圍更大或有異的羣體,如外星文明;又有別於作為一個個國家或更小的社會共同體。“人類命運共同體”並非一個政治實體。但不管怎樣,面對這樣一場僅靠一個國家努力無法消除的疫病,加強各個國家的聯合協作而非分裂對抗這樣一個方向不僅是值得肯定的,更是需要努力在觀念上堅持和在行動上貫徹的。
這裏主要是談在觀念和輿論上堅持和推進人類共同命運的共識,或者可以説,倡導一個“人類命運的共同體”,也就意味着要努力首先建構一個人類命運的“共識體”,然後才能達到一個“合作體”。災難是一件我們需要儘量避免的壞事,但如果已經發生了,則可以作為一個推進人類命運共識的時機:人們容易在類似的患難時期,或者説對所有人發生的災難中形成共識。這些共識有對“事實”的認識,包括對一些變化中的新事實的認識,如對人類目前患難與共的處境的認識,對正在改變中的人與自然關係的認識,對國家與國家關係的新認識,等等。但更重要的可能還是有關態度或者説“應當”的認識,這也就是道德的共識:我們如何在面對共同災難時彌合過去的分歧或消除對抗的心理,而努力協同互助?我們如何在這樣的處境中不僅和平共處,還攜手合作,甚至在疫情過後也能將這種合作成果和意識鞏固下來?
那麼,這一涉及態度的共識是什麼呢?首先,最重要的共識就是生比死好。我們需要努力保全人的生命,把生命安全和身體健康放在第一位。其次,面對這樣一場嚴重的世界性公共衞生危機,合作比對抗好,協同比分裂好,互助比排斥好,尊重比歧視好,這也應該可以成為大家的共識。這樣一些共識一般不會遭到原則上的反對和否定,但在人們具體的實踐和權衡中,卻很有可能會出現背離這些共識原則的行為和言論。
求同存異 攜手合作
現實中往往會出現一些不是促進和凝聚共識,而是刺激或激化矛盾的言論。但無論如何,現在可能是最需要“求同存異”的時候。無論哪個國家,都應保障國民的生命安全,但方式方法可能不同。我們要更注意其同,而不是關注其異。或者説,注意差別也是為了借鑑和分享經驗,包括從自己和別人犯過的錯誤中吸取教訓,因為我們有當前緊迫的共同危機需要克服,有一些共同的生命安全目標需要實現。
在應對這場疫病時,各方都要避免只關注自己的孤立主義行為,反對那種有損共同抗疫的單邊主義或霸道言行,當然這種反對也還是要朝着促進求同的方向,而不是朝向擴大對立的方向。這就需要各方以自我反省為主,而不是以指責他方為主。作為一個大力倡導“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國家,中國可以率先而行,從我做起。這不僅包括政府自身如何言行,也包括如何引導民間和社會的輿論。我們需要強化合作意識和人類共同體意識。歧視和排斥並不僅僅是以國界劃線的。我們每個人雖然同時具有各種共同體的身份,對這些身份也有不同的權重,但是肯定不宜忘記這一環節:我們是一個人,不管膚色、種族、國籍和居住地區,我們同屬於人類。
這並不是説一個人或一個羣體不會更多地考慮自身的生命安全。一國政府無疑首先要對本國人民的生命安全負起責任,但是在行為上不能只顧自己而不顧及他人,更不能以鄰為壑。原則或者説“經”是明確的,但一落實到實踐就會有一個“權”的問題:也就是各個方面的權衡和各種因素的權重。只要一進入現實生活,我們每個人都會遇到權衡的問題,政治家們則更是如此。他們需要權衡各種保全生命政策的可行性、成本和收益、更優先地保護哪一些人,以及目前最迫切的問題和其他也會影響生命的問題之間的平衡,等等。因為,資源並不是無限的,當我們面對世界性的公共衞生危機,醫療資源就更加緊張,如果處理不當,就可能造成其他可能危及生命的更嚴重問題。而由於各國的國情民情不同,也就可能出現不同的對策。一國國民的某些性格特徵、生活的習慣性、自律性和科學素養、對公民自由權利的認識、政府的權力範圍和動員能力,等等,內含在方方面面的差異都會造成政府抗疫方式和政策的差別。所以,對其他各國抗擊疫情的辦法不要急於妄加評論和貶斥,更不要有得意和自大之心。因為這很容易造成分歧而不是促進團結。而且,病毒還正在擴散,各種對策的成效並沒有充分地顯露出來,還需要時間來檢驗,並且也應該將成本考慮進去。甚至可以説,最後可能人們還是難於判定出一個普遍絕對的最好對策,因為這後面還有人們不同的價值觀會起作用。一些比較好的對策可能只是對某國來説才是最好的。
如何做到儘早發現感染者並進行有效隔離,如何找到減少死亡的有效藥物,乃至儘快研發出預防的疫苗,才是我們的當務之急。在尋找特效藥物、研製疫苗方面,我們大可以倡導各國的科學家和專家們進行廣泛的合作和共同的努力。即便研發和生產疫苗可能會有涉及經濟利益的競爭,但也還是有合作的餘地,或者説各方從各自優勢的方向努力也是一種合作。至於在其他領域,就更是有合作的廣闊空間。雖然一個防疫的整體模式並不能完全照搬或者説“作業”完全照抄,但還是可以互相借鑑經驗和成果,互相支持與援助。今天,面對這一場尚不知何時才能結束的新冠肺炎疫情,全人類特別需要同舟共濟、共克時艱。
今後人類還會繼續遇到新的全球問題和危機。新的公共衞生危機仍會出現。人類將有怎樣的未來,人類文明如何接受各種命運的挑戰,將是我們今後需要面對的問題。人類文明的長久存續之道,端賴於人類提升自己的自控和協作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