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男人,就別哭,別慫,別逃?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9411-2020-09-09 14:36
《摩天大樓》在一片好評聲中完結了。
它的好評不僅僅因為精彩的懸疑鋪墊,還因為它真正聚焦了家暴問題。更可貴的是,劇中刻畫了女性為了保護愛的人、為了維護正義,所爆發出的智慧和力量,展現出女性之間互相幫助的堅定情誼。
在把女性臉譜化,以及把女性的友誼污名化的影視劇大潮中,《摩天大樓》無疑是一股清流。
《摩天大樓》雖然賺足了懸念和眼淚,但美中不足的是,劇情的發展幾乎都由顏永原一人的喪心病狂的行為所推動,而其他主要角色都是好人,他們無論是作偽證、人身囚禁甚至是殺人,都是有充分的動機——愛。
唯獨在那個最核心、推動着一切故事發生的顏永原身上,我們看不見任何惡行的動機和原因。
我們看見的,是他幾乎滿足了人們對於性暴力者的一切惡的想象——長期毆打老婆,猥褻自己的親兒子,同時還在外面靠詐騙女性獲得錢財。
然而,我們完全不知道為什麼。他的惡,就如其他人的善一樣,似乎是天生的,也是不會被改變的。
其實現實中存在更多比顏永原可怕的性暴力者。
我們能定期從新聞中讀到關於男性猥褻、強暴、家暴女性的報道,還常常有男性在公共場域殺害女性的新聞。比如前段時間,河南洛陽嵩縣一名男子當街毆打前女友致其死亡,就十分駭人聽聞。

《摩天大樓》
這些社會新聞事件和影視作品共同營造出一種“男人天生更暴力”的性別形象,人們也很容易忽略“天生”所揹負的結構性問題。在如今的社會圖景中,我們經常看到男性擔綱暴力的輸出角色,卻鮮少意識到男性也可能是暴力的吸收者。
因此,如果《摩天大樓》希望喚起大眾對現實中性暴力 (包括家暴、強姦、猥褻兒童等) 的關注,那麼把施暴者刻畫成沒有上下文的魔鬼角色,是沒有社會張力的。
如果我們不瞭解為何顏永原會如此暴力,就無法改變他們,更無法防止更多的顏永原的出現。
沒有天生的顏永原,但有可以把任何一個男孩都變成顏永原的人間地獄。
1.
當被虐的男孩長大成為施虐的男人
雖然不是每一個受虐的孩子長大都會變成施暴者,但是許多研究都指出,假如一個人兒時受過虐待,那麼他長大後的施暴行為大多與兒時的受虐經歷有着密切的關係 (Tharp et al., 2012) 。

《Patrick Melrose》
美國一個對500名大學男生跟蹤5年的研究發現 (White & Smith, 2004) ,有超過三分之一的男性在大學畢業之前都實施過不同程度的性暴力行為,包括強吻、未經允許的觸摸和強姦。這些行為可以追溯到他們兒時的經歷:
- 兒時被猥褻、性侵的男孩,比其他人多出1.6倍的可能施暴;
- 兒時在看見過家暴 的男孩,比其他人多出2.5倍的可能施暴;
- 兒時收到過家長體罰的男孩,比其他人多出1.9倍的可能施暴;
- 對於曾在青少年時期試圖或者成功實施性暴力的男孩,有37%的可能是兒時遭受過猥褻、性侵、體罰和見證過家暴。
反映這些數字背後的真實故事,比比皆是。
例如,在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的電影《聚焦》裏有一幕,記者發現,原來一直在猥褻男童的神父其實從小就受到其他神職人員強姦。他把猥褻男童的行為看作是正常的遊戲行為,而不是為了得到快感的性行為。
神父的罪行當然非常可怕,但這是在後天的環境裏習得的。在無法逃離又無法得到其他人幫助的情況下,我們很難期待受到虐待的孩子可以自己打破由受虐者變成施虐者的循環。
但有研究表明,相比於直接的肢體暴力和性侵,兒時遭受的情感虐待可能是讓男孩長成為性暴力者的更重要的因素 (Berzenski & Yates, 2010) 。
對孩子情感上的忽視、打壓、控制等等,不僅僅會讓孩子出現各種情緒問題,還會影響他們的認知能力。而這些因素都有可能會使得孩子長成無法控制情緒的性暴力者 (Zurbriggen et al., 2010) 。

《Patrick Melrose》
不過所有這些對兒童的虐待和暴力,無論是肢體的、情感的、還是性,都是共存且無法切割的。
在一個父親常常毆打母親的家庭環境中,孩子要怎麼免於傷害?就算自己沒有被打,但僅僅是目睹雙親毆打的場面,就已經形成了精神創傷。
更重要的是,相比於看見暴力本身,無法幫助被打的母親,無法改變施暴的父親,以及無法逃離這樣讓人恐懼的環境,才是更大的精神折磨。
同樣,一個常常遭受到打罵的孩子,怎麼可能不同時受到精神的折磨?
在過去的文章中看理想談過,國內家長通過打罵來控制孩子是極其普遍的現象,普遍到家長甚至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把情感虐待和打壓説成是對孩子的鼓勵和鞭策。
我們有理由想象,從小受到性侵、毆打,並且長期目睹父親家暴母親的顏俊,有相當大的可能“繼承”顏永原的習性。
而讓他拒絕認同和內化暴力的關鍵力量,就在於他有愛他、保護他以及理解他的姐姐和葉醫生。至少仍然有人在關心他,告訴他這不是他的錯。
顏俊不幸又幸運,而同樣活在暴力和虐待的陰影下卻得不到任何幫助的孩子們,有太多太多。
2.
為什麼施暴者大多是男性?
根據華南理工大學數據分析與信息可視化研究中心於2018年發佈在澎湃的一篇文章所分析,在2011年,淫穢犯罪和暴力犯罪的犯罪者多為男性。
整理:SCUT數據之美;數據:《生命週期研究:性別、年齡與犯罪》熊謀林
受過虐待的兒童自然不僅僅是男孩,問題的關鍵在於,為什麼絕大多數實施性暴力的都是男性?
我們不妨先來還原一下人如何處理危機。在面對傷害和危險的時候,人們通常會做出的反應有以下三種:1)逃跑;2)反抗;3)向他人求助。
這三項選擇中,最本能的其實是向他人求助,正如嬰兒會通過哭泣來引起父母的注意。
無論是嬰兒還是成人,男人還是女人,我們本來就需要不斷地通過他人的幫助來讓自己更好地生存。特別是當我們受到傷害的時候,求助是最本能,也是最聰明的反應。
除非我們發現,向他人求助不僅不能幫助到自己,甚至可能傷害到自己的時候,那我們就必須切斷這條路,選擇逃跑和反抗。
但無論逃跑和反抗是否成功,如果從小在脆弱、需要幫助的時候無法得到家長的幫助和安慰,那麼孩子就會產生巨大的不安全感,在潛意識裏會更加害怕、焦慮、脆弱。
現在來審視一下我們的社會文化:女孩可以哭,可以求助,還可以示弱,但是男孩可以做什麼?或者説,我們的社會允許男孩做什麼?
脱口秀演員Storm Xu在表演中提過,不僅沒有人會關心和同情坐在路邊哭的男人,就連在家哭的男人,都難逃家人對自己的一番嘲諷。

《把手舉起來》專場
無論碰見怎樣的挑戰、挑釁甚至是危險,一句“是男人就不要慫”,就可以綁架着男人去做任何事情。
託尼・波特 (Tony Porter) ,一名性暴力干預和預防的專家,在演講《A Call to Men》中坦白到,他在十幾歲時參加的一個聚會中發現,朋友們居然要輪姦一個16歲的女孩。
他雖然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但是為了在小團體中維護男子漢的形象,他不能害怕,更不能退縮。於是當他從房間出來時,他假裝剛剛把褲子穿上,在朋友們面前拉上褲鏈,讓他們相信自己和女孩發生了性關係。
而讓他餘生都感到痛苦的是,當年為了成為別人眼中的“男人”,他沒有救這個女孩,成為了性暴力的幫兇。
《Normal People》
不接受和看不起男性的脆弱,是社會給男人遞上的一把鋒利的刀。
傳統家庭和校園對男孩要堅強、不許哭、不許軟弱的要求,可能讓男孩更加沒有安全感,而缺乏安全感則會進一步催生他們的恐懼和焦慮。
在這樣環境下成長的男孩,往往只能用暴力來彰顯自己的力量,以掩飾害怕和脆弱。
當暴力成為了遮羞布時,他們的施暴對象一定是比自己更弱小的人,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讓施暴者感受到自己可控的力量,維持尊嚴。
因此,把女性刻畫為柔弱、膽小、需要男性保護的文化體系,是社會給男性遞上的另一把刀。這把刀讓那些缺乏安全感的男人認為,他們可以從女性身上找到彰顯力量的滿足感——無論是通過家暴、強姦,還是通過工作生活中的控制和壓迫。
3.
不要浪漫化性別暴力
從現實到熒幕,男強女弱的敍事無處不在,我們在無數的故事裏都可以看到男性通過對女性的暴力,來掩飾自己內心脆弱和無力的例子。
比如迪士尼的《美女與野獸》,本質上就是一個關於男性囚禁、家暴女性的故事。它建立的價值觀讓孩子們從小合理化男性對女性的暴力是愛的體現,男性內心的創傷也只有通過女性的犧牲才可以治癒。

來源:b站up主@小豬子
而國內一度非常流行的霸道總裁敍事裏的男主,大多從小因為原生家庭受到傷害而有着脆弱的內心,長大了只會通過性騷擾和暴力來向女主示愛。
比如《千山暮雪》裏對女主進行肉體和精神控制及虐待的莫紹謙,他和顏永原相比只不過是多了愛情的濾鏡而已。沒有女主的救贖,施暴者就是十惡不赦的顏永原,而有了女主和愛情的救贖,施暴者就是讓人心疼的美強慘霸道總裁。
誠然,這些故事有時代的侷限,也很大程度上是集體潛意識的表達,觀眾在這些角色身上獲得認同感,尋找情緒出口。
但我們必須警惕的是,這些故事敍述把有害的性別文化以及性暴力關係合理化、浪漫化,用粉紅的濾鏡來掩飾這種性別文化對男性和女性的傷害。因此,我們必須拒絕接受這種把性暴力美化的故事。
另外,我們還要停止對女性的貶低和污名化,因為男性會為了避免“淪為”低一等的性別,而做出更多展現“男子漢氣概”的蠢事,包括對女性的騷擾、暴力和強姦等惡性事件。
波特問過一名男孩,“如果有人跟你説你像個女孩的話,你會有什麼感覺?”男孩回答説,“我會覺得我被摧毀了”。
同樣,在國內,一句“你真娘”或者“你怎麼跟個女的一樣”,幾乎可以激怒任何男人。
認為男孩像女孩是件糟糕的事情的潛台詞即,女孩低男孩一等,是不值得被尊重的。
在一個矮化女性及女性氣質的社會里,佔有女性的身體變成證明男性氣概的一個重要標誌。
就像沒有實施強姦但假裝強姦的波特一樣,很多針對女性的性犯罪並不是因為男性有不可控制的性慾,而是他們要通過對女性的佔有,來掩蓋和補償自己在其他方面的失控感和無力感,是彰顯權力的路徑。
然而,需要通過佔有來獲得滿足,恰恰是因為內心有亟需被填補的可怕的黑洞。這個黑洞裏往往漂浮着創傷、無助、恐懼,但社會卻只接受男性表演出強硬,自我和無所畏懼。
所以,我們不僅僅要改變對女性的看法,還必須改變對男子漢氣概的定義。
性別規範是兩個相輔相成的齒輪。只要人們認為男性必須是強勢、主導的,就不可能真的改變女性是柔弱的定義。
同時,只要社會不允許男性脆弱、害怕和退縮,那麼暴力就永遠是他們表達和隱藏情緒的手段。
其實做男人和做女人都不復雜,我們只要把彼此看作有血有肉的人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