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賣江湖裏的姑娘們_風聞
显微故事-显微故事官方账号-大时代下,每一个小人物都不普通。2020-09-09 10:10
在剛過去的夏天,“姐姐”成為人們熱衷於討論的話題。
熱播劇、綜藝節目裏、燈光閃耀的舞台上,姐姐們成為主角。
越來越多的人相信,無論擁有怎樣的際遇,正青春還是已步入中年,女性都可以在生活和工作中創造價值,實現自我。
她們結婚,不再是循規蹈矩,而是為了“真愛”;她們不再是誰的附庸,穿着精緻的職業裝在寫字樓裏追逐夢想;年齡、身材並沒有好壞之分,她們享受時間帶來的經驗與沉澱。
除了乘風破浪的姐姐們,外賣江湖裏的姑娘們也同樣動人:
在很多個城市街頭,姑娘們把頭髮挽起來,塞進藍色頭盔裏,騎上電動車或者摩托車,闖進了這個以男性為主導的“外賣江湖”。
這個行業消耗體力,需要長時間奔波在外,男性在身體和社會分工上佔有優勢。
但它擁有更多的公平:不論男女,按接單量計算薪酬,只要願意付出更多的時間,就必然會得到更豐厚的回報。時間相對自由,不想跑單了可以隨時結束一天的工作。
本期顯微故事講述的是一羣女性外賣騎手,他們之中:
有的人來自農村,拒絕接受父母安排的婚姻,留在了城市;
有的人是年輕的全職媽媽,陷入育兒焦慮,一度想要自殺,送外賣成為她生活裏的空隙,在這個職業裏,她體會到難得的自由;
有的人是中年母親,為了給兒子換腎,50多歲成為所在區域的“單王”之一,全年無休,她説自己從不怨懟於命運,永遠選擇行動,選擇掌握主動權;
她們此前的工作各不相同,也各自擁有不同的人生境遇,外賣員這個職業給她們提供了人生的更多可能性。
以下是關於她們的真實故事:
文 | 陳欣陽
編輯 | 萬芳
因為產後抑鬱,我選擇做一名外賣員
22歲的趙鑫鑫已經兩年多沒有正經去逛過街,買漂亮衣服了。
2018年3月,她在醫院順利產下兒子,成為一名年輕媽媽。在那之前,她性格爽朗,喜歡在空閒的時候拉朋友喝酒,在青島的海邊遛彎兒。
**兒子的到來讓她的生活陷入混亂。**從懷孕開始,她就不得不從工廠離開,放棄工作——孕吐太厲害,每天都在吐,有一段時間她甚至住進了醫院。
妊娠反應在這個女孩身上似乎特別強烈。春天到來的時候,她正式成為全職媽媽,但她很快意識到這個身份意味着什麼。
首先是失去了睡眠,剛出生的嬰兒不太可能適應成人的作息,他們的哭鬧顯得特別不確定。
餓了會哭,尿尿會哭,冷了會哭,熱了會哭。趙鑫鑫日夜顛倒,有時候會恍惚自己到底有沒有休息過。她每天只能睡4、5個小時,並且是斷斷續續的,兒子睡了她才能休息。
**更無法控制的還有身體的反應。**漲奶太痛了,乳房硬得像石頭,兒子無知無覺地吃奶,她疼得一直哭。孩子吃完不再鬧,她的哭泣卻並沒有停止,一邊哭一邊還要給兒子拍嗝。
衰老快速到來了,沒有表現在皺紋和白髮,而是精力迅速衰弱。
剛滿21歲的趙鑫鑫覺得自己熬不動夜了,不然第二天起來頭昏腦脹,在生小孩之前完全不是這樣的。
兒子過於依賴她,以至於趙鑫鑫不得不時時刻刻抱着他,放下就會哭。
她的丈夫從事IT行業,是業務繁忙的程序員,趙鑫鑫剛過了月子丈夫就去深圳學習去了。
她雖然不情願,但好像也沒有拒絕但理由,“他是去學習,也不是去玩”。
最開始的時候,趙鑫鑫覺得看顧孩子困難會跟丈夫吐槽,但丈夫説,你一個大人還看不了一個孩子?後來她就不再提。
但壓力並沒有消失,而是在不斷累積。婆婆去世了,為了怕嫂子有意見,趙鑫鑫也不敢讓自己的媽媽來照顧,只能自己一個人受着。
她不會做飯,就點外賣,很多時候在兒子的哭聲裏吃完。
最壓抑的時候,她意識到自己患上了產後抑鬱,甚至有過自殺的想法。
有天夜裏,她看着窗户,想着,從樓上跳下去就好了,是解脱。
送外賣給了她一道得以喘息的空隙。
今年上半年,有回她抱着孩子出門,在街上看到外賣小哥互相笑着打招呼,她也跟着心情舒暢了一點。
“當時想着,送外賣時間比較自由,也能跟人打交道”,趙鑫鑫決定成為青島膠州街頭一名外賣配送員。
這個想法一開始並不被家人接受,他們覺得太累,而且有小孩要照顧,但趙鑫鑫這次沒有妥協,她明白自己非常需要一個窗口。
如果無法讓自己的生活有更多鬆動的土壤,她覺得自己要“窒息”了。
後來,公公每隔一週會來照顧一段時間的孩子,趙鑫鑫就趁着這個機會去送單。
騎着摩托在街上吹風,她感覺到了久違的自由,對別人來説,接單意味着工作,但對她來説就是放風,“不用看孩子”。
有時候中午送完單,她不想回去,就騎着摩托車滿城溜達。
有次,她約以前在工廠和餐廳打工時認識的朋友出來吃晚飯,點了燒烤和啤酒,“自從懷孕就沒喝過酒”。
這個工作也讓她重新找到與社會的連接,有時候出門,碰到穿着一樣工作服的外賣員,大家會互相打聲招呼,閒聊幾句。
但趙鑫鑫説,雖然送外賣讓自己暫時從育兒焦慮裏解脱出來,但作為媽媽她還是會牽掛孩子。
有時候送單騎行在街上,她也忍不住想,兒子在家做什麼呢。
公公年紀大了,在家愛看電視,兒子又淘氣,愛在家裏的桌子櫃子爬上爬下,一個看不準就容易摔。
她每次到了晚上8點多,就會放棄接單,收工回家。
趙鑫鑫初中畢業後,就來青島投奔姐姐,在餐館打工,直到遇見現在的丈夫,成家、生子,在這座城市紮根。
她覺得自己的青春隨着兒子的到來,徹底消失了,但她仍然對工作、對未來抱有期待。
等兒子再大點,上了幼兒園,她想着繼續送外賣,騎着摩托車接單、搶單,和這座城市裏所有職業女性一樣,靠勞動實現自己的價值。
重慶年紀最大的女“單王”
重慶市龍頭寺區的餓了麼騎手很少有人不知道”鄒姐”的。
在平均年齡只有20多歲的外賣員羣體裏,鄒姐顯得獨特:女性,50多歲,是當地年齡最大的外賣員。
如果是更熟悉鄒姐一些的騎手,很容易被她身上的力量打動。
這幾年,為了給患有尿毒症的兒子攢治療費,她拼命工作,騎壞了三輛自行車,摔倒過不知多少次。
2019年初,兒子終於完成了腎移植手術,身體比以前好了許多,現在每月去複查一次,醫生根據情況調整藥量就可以了。
鄒小容和丈夫用剩下的錢在重慶付了小兩居的首付,給兒子在一樓開了一家副食店。
“想讓他有個收入來源”,鄒小容説,自己和丈夫總會老的,兒子還是要有個自己的收入渠道他們才能放心。
事實上,50歲往後,鄒小容感覺體力越來越差了,現在每次跑完單回家,她感覺自己的腿都是軟的。
丈夫、兒子不停地勸她迴歸家庭,不要那麼累,欠下的債可以慢慢還。
但個性要強的她怎麼都不同意,“我是那種欠着別人錢夜裏睡不着覺的人,大家都是血汗錢,不容易,還是要早點還上。”
鄒小蓉現在仍然保持每天跑單,但工作時間比兒子手術前要少一些,到了晚上正常下班,不再接夜單。
送外賣讓她參與到更廣闊的世界——現在,鄒姐甚至成了“藍天軍團長”,管理30來個“騎士”。
大家有什麼疑惑或者困難,都會打電話找她:車子壞路上了,迷路了,超時了,她一個個電話接過去,耐心解答。
每天中午,鄒小容差不多都會接自己小區裏的單,送完外賣正好回趟家,吃兒子做的飯,下午再出門工作。
看着兒子一天天好起來,她特別欣慰,“總算沒有白辛苦”。
五年前,剛剛讀大一的兒子周帥查出患有尿毒症。
治療費用、腎移植手術費用對於鄒姐家來説是一筆不小的費用,他們賣了縣城的房子,用來支付兒子每個月高達3000多元的治療費用。
在那之前,鄒小容和做裝修工作的的丈夫在上海常年打工,壓力也大,但覺得生活有盼頭:兒子在老家唸書,順利讀完初中、高中,考上了大學。
知道兒子患病的消息時,鄒小容**“覺得天都塌了”**,她和丈夫從上海回了重慶,照顧兒子的生活。
最初,兒子的身體特別虛弱,鄒小容有大半年沒有上班,全部時間和精力都用在兒子身上。
他們在重慶接住在鄒小容丈夫的妹妹家。等兒子的情況穩定一點了,她在附近找了一份送報紙的工作。
每天清晨三四點鐘就要出門,送完一圈報紙回來照顧兒子吃早飯,之後還要出去訂購第二天的報紙,但每月2000來塊錢的收入還不夠兒子的治療費用。
後來有次她聽説送外賣的工資會高一點,多勞多得,就穿上了那身藍色工作服。
最初做外賣員的那幾年,她基本全年無休,是龍頭寺區“最拼”的外賣員之一。
早上九點出門,要一直到凌晨三四點才回去——重慶有夜市,晚上會有人點燒烤之類的小吃,且送餐費會比白天高一些。
在她這個年紀,很多人已經準備退休,或者休息在家照顧孫輩,鄒小容卻不得不重新開始學習新的知識、認識新的技術和世界。
最開始她用按鍵的手機,送外賣不得不換成智能機,搶單**“沒有年輕人反應快,手速快”**,只能等着系統派單,或者搶那些別人不願意接的單。
重慶有些老小區沒有電梯,需要外賣員一個個台階跑上去,年輕人嫌麻煩,她就把單子接過來。
檢查出尿毒症的時候,兒子周帥還非常年輕,人生剛剛展開。
尿毒症不好醫治,腎源特別難匹配,周帥“會有想不開的時候”,鄒小容説。
幸好姑姑會幫着勸解:父母只有你一個孩子,你要是出什麼事,父母下半輩子怎麼辦?
兒子想通之後越來越懂事,每次做腹膜透析,兒子都會叫鄒小容出去,不要呆在病房裏。
“他是怕我看見心疼”,鄒小容説。
有次兒子做完透析疼得昏過去,她進病房送東西,看見兒子的牀單上一大片血。“幾斤藥水往身子裏灌,他得多難受啊?”
鄒小容説,兒子以前是學鋼琴的,大學也考上了藝術學校,特別活潑,但生病之後,像是徹底換了個樣子。
“好像人變老了,也沒有以前那些愛好了,沒有以前愛笑”。
她看着心裏痛極了,又不能説出來,怕兒子更難受。
現在,她最大的願望是快點把債都還上,看着兒子平安成長。“我從來不會抱怨”,鄒小容説。
她從未想過命運對自己公平與否,所有的結果她都承受,她説自己相信行動是最強大的力量。
做騎手,不做早嫁的農村少女
昆明這天下暴雨,李小茂送完單回到出租屋的時候已經凌晨兩點,推開門,白色的狗狗“三茂”就撲上來。
這是20歲的李小茂在昆明的第三份工作,外賣騎手。
在此之前,她做了兩年多的服務員。
她説,如果不是勇敢地從老家離開,來到昆明,自己很可能已經成為早婚少女羣體裏的一個——在雲南鄉下,那是一個退學女生最常見的人生路徑。
初一下學期剛上了一個多周的學,李小茂就宣佈自己要退學,“不上了”。她描述當時的自己,叛逆、一根筋,不想學習。
李小茂的父母在她還在上小學時就外出打工,一年回家一次,像是熟悉的陌生人。
他們給李小茂的規劃是和絕大多數農村女孩一樣:結婚、生孩子、過生活。
“他們在我十幾歲的時候就給我相親”,李小茂只去見過一回,對方是外婆村裏的。
兩個人一起去吃米線,她見了面就想走了**:對方的長相實在不合她的心意**。但吸引父母的是男生拆遷户的身份,有房子,有錢。
李小茂拒絕了這次相親,後來父母還給她介紹過好多個,直到今天都沒有放棄給她相親的念頭。
李小茂都是搪塞過去,最多加個微信聊聊,拒絕見面,“我想和我喜歡的男生在一起”。
父母的想法是找個老實的,女兒能在家庭地位高一點的,但李小茂不願意接受這樣的安排。
她從村裏離開,來到昆明,做外賣員的決定也沒有告訴父母——她決定開始自己掌握生活。
剛到昆明時她只有15歲,第一份工作是在餐廳中做服務員,切水果。
你能想象的那種工作,需要消耗大量的時間,白班是從早上9點到夜裏10點,晚班是從2點到10點,輪換着來。
有時候日夜顛倒,有時候回到宿舍腳是酸的——她們是集體宿舍,十幾平米的房間裏,塞着幾張上下鋪,一個屋子裏住10個人。
李小茂做了一個多月就離開了,工資太低,一個月1800。第二份工作還是服務員,工作比第一份時高了點,2600元。
李小茂在那裏堅持的原因只有一個——她和當時店裏的另一個同事談起了戀愛,離開的原因也只有一個,她和男同事分了手。對方劈腿,她在一年多後才知道實情。
2019年4月,她通過當副站長的朋友介紹,成為一名外賣員,生活開始慢慢穩定下來,她自己租了單間,養了狗,在昆明這座城市裏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角落。
李小茂説,自己似乎從來沒有享受過家庭帶來的温暖,20年的人生不長,但感覺自己一直都在“漂泊”,沒有依靠。
小時候她和爺爺奶奶住在一起,但從未感覺到親情。
“總有一種寄人籬下的感覺”,她説,奶奶喜歡小兒子,作為大兒子的爸爸不被喜歡,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奶奶對自己冷漠的原因。
“感覺她養着我們就是因為我爸每月會給生活費”,李小茂從小到大的家長會永遠是缺席的——父母外出打工,爺爺奶奶也不會來參加。
和她同齡的年輕人,條件好一些膽子大點的,去往深圳、浙江等地打工,**成為工廠或飯館、店鋪裏的一顆螺絲釘。**剩下的按照父母的安排結婚、生子,成為年輕的爸爸和媽媽。
李小茂有朋友在美容院工作,她沒有去打聽過對方具體做什麼,但感覺能“猜得到”,最後也只能是早早嫁人。
李小茂説自己特別喜歡現在的工作,賺得多,自由。
有時候閒下來,她還會和其他的騎手朋友一起喝酒打牌。父母同在一個城市,她也很少去見面,不願意接受被安排的人生。
她想着十年之後,到了30歲,自己能有資本在這座城市買個小房子,養一條狗,自由自在,結不結婚都不重要了——她希望自己有能力獨自生活。
後記
三位不同際遇、年齡的姑娘在同一個職業跑道上有了命運的交匯,很難説清“外賣員”這個身份具體帶給了她們什麼。
或許它只是一個窗口,讓女孩們可以有能力掌握自己的生活,也提供給我們認識女性價值的機會。
很難統計一座座巨大的都市裏,有多少個女性正青春,又有多少邁過了中年的門檻。
時間消失在格子間的鍵盤聲、地鐵的迴音和旋轉門的間隙裏。
她們職業各不相同,但都在自己所處的平台和領域裏踏實耕耘,乘風破浪。
三位外賣員的故事只是無數正與生活搏鬥的女性的縮影。
我們記錄她們,是在記錄真實的人生軌跡,也是在記錄刻板印象之下,“獨立女性”具體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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