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團與餓了麼的方案,我們在他人困境中的角色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9411-2020-09-10 14:51
" alt=“500” />我們懷有體制的旨趣,談論着體制的衝擊,期待着體制性的答案。而市民自己的生活,在一個既有體制的內部,已經形成某種理性而聰明的最優解。
在體制本身變動前,對這種生活安排本身的變動是無意義而愚蠢的。 就像對於大多數人而言,在轉發“困在系統”的文章後,依舊心安理得地繼續點外賣,勾選“準時送達”的額外承諾,湊足滿減,兑換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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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李厚辰
“方形是信任與愛的聖所,在其中我們同權同責。”
這是2017年瑞典電影《方形》中虛擬的藝術作品“方形”的文本表述。這句話一直對我有非凡的魅力,其中包含理想化的人與人之間關係的精確描述,令人神往。
但現實要殘酷的多,針對外賣行業的一篇技術剝削文章突然進入大多數人的視野,而餓了麼平台隨後發佈的技術調整回應,將這個熱點延續並推高。
説來奇怪,外賣平台這個創立於2010年前,在2015年左右就已然風靡的互聯網服務形態,到2020年,有關它的技術剝削批判還能成為爆款文章,我們確實後知後覺。
在對美團和餓了麼,以及他們背後的技術邏輯大加批判的時候,我們還能否捫心自問一句:
十年了,我們早幹嘛去了?
1.
關心人還是關心“系統”
這當然不是外賣送餐員這個羣體之命運第一次向我們呈現。
我們已經無數次在街上與趕時間闖紅燈的送餐員相遇。當你在人行道上行走時,總能迎面見到匆匆趕來,快速剎車跳車的送餐員。這也早已將我們訓練成在行走時,自覺地注意前後車輛。
在上海,於非機動車禁行路線上艱難推着電動車狂奔的送餐員,與周圍從容行走的市民格格不入。敲開房門的送餐員,總是在遞交餐點後,迅速轉身向後跑去。

我也曾在餐廳用餐,等待出餐的外賣焦急地與服務員爭吵。電梯口的送餐員帶着哭腔給我打電話,問我是否可以放在樓下,因為已經有4單超時。
年輕人怯生生地在電話裏詢問我,是否可以提前點送達,並承諾他已經很近了。
我們已經看過千百張臉孔,與他們真實碰撞遭遇,聽到他們的聲音,這樣的生活持續了五年以上,為何直到今天,我們才覺得這一切值得關注?
這不是我的問責,而是要和大家一起反省一個嚴峻的問題——
我們抱怨大公司人情淡漠,壓榨勞動,不關注人的命運,只看財務報表上的數字。
我們同樣不關注人的面孔和聲音,不關心他們急躁的身影,直到技術邏輯的分析和大公司利潤增長的數字擺在面前,我們如夢方醒,憤怒起來。
這背後是同一個問題,不是大公司的“道德瑕疵”,而是我們所有人遭遇的一種“技術遮蔽”。
外賣工作的辛苦,我們早就知道了,下面的話你以前就聽過:
“沒有人逼他們做外賣,自由市場,選擇自己的工作,辛苦本身也是選擇的一部分。企業也提供了離職的自由,要真的過於辛苦可以不做。”
“送餐員普遍素質不高,收入又比很多初級白領要高,實現這個收入,必然會辛苦一些。如果外賣員多了,收入就要降低,送餐員也不會樂意。”
“技術為百萬人提供了一種工作的機會,雖然這個工作本身有很多瑕疵,但總比失業好吧?不能光看這個工作的問題。”
我們早就為外賣送餐員這種工作的合理性做過諸多辯護了,以上辯護每一個都對,站在宏觀的經濟,市場的原理,勞動分工的對比角度,一切都合理起來。
這就是我們對那些焦躁的聲音和受傷的身體漠不在意的原因,默認這是一種“有道理的辛苦”,一種“可被理解的傷害”。
這如同我們使用宏觀或理論的要素去消解一切,道德、愛、真誠,被替換為博弈、模式和場景。
最近這篇文章也一樣,從標題就説“困在系統裏”,然後這文章也不僅僅關注送餐員,而是關注“算法如何影響我們的生活”,然後我們來了興趣,旁徵博引,關聯“賽博朋克”、“矩陣模擬”、“大企業責任”、“算法細節”、“現實黑鏡”、“內卷”……
每個人都相信,從這些受傷的人裏面,我們又一次接近了某種“時代精神”,靠近了一種“現實本質”。
説到底,我們仍然關心宏觀與道理。當今日餓了麼提供了一種緩解送餐員壓力的技術方案,我們又紛紛分析與推理起來,“為什麼是消費者的責任”,“這是矛盾的轉移”。
比起關心人,很明顯我們對“系統是否公正”的興趣要大得多。
2.
對於技術、制度、資本家的宏觀恐懼
996的問題談了這麼久,除了留下一個“福報996”的梗之外,情況有了任何緩解嗎?
這就是問題所在,我們對“技術剝削”中宏觀道理的關心,仔細想想其實特別沒勁。送餐員與算法的關係,揭示出什麼了不起的新道理了嗎?並沒有。
利潤 = 收入 - 成本。對於任何人力資源為主的行業,不管是人力密集型行業還是程序員一樣的智力密集型產業。利潤增長 = 單人產出增長,基本等於更高的工作時長,更大的工作壓力。道理就這麼簡單。
那麼實際壓迫人的,不管是企業制度,還是算法,都不過是利潤增長換上的不同面目而已,這就是我在之前的文章中將外賣與“996”並置的原因。
而所謂AI與算法的邏輯,上一篇談及馬斯克的文章也説明了,這就是“規模”與“個體”的衝突。這種規模可以“粗暴宰制我們的生活,用人工智能施行一種巨量規模的處理和管制。”
而這種規模化的處理與管制邏輯,也不是新東西:“想象一下流水線、高架橋,甚至是超市、抖音和微信。這些發明實現了所謂的技術服務於人,還是技術最終為人找到一處狹小的空間,將他們擺置進去?”
這是個老問題的老談法,抱怨一種技術系統對生活世界的入侵。為何我要指出這是個老問題的老談法呢?因為之前談過了,沒用,現在繼續用這個方法談,我們還是在原地兜圈。
因為我相信以下幾個簡明的事實:
大企業追逐利潤,個人追逐財富,都沒什麼可指責的,這些行為的邊界只是“法律”;
美團與餓了麼強大的法務團隊,應該已經確保,這些技術操作本身是完全合法的;
公會等對沖的制度,在現狀下也無從談起;
任何個體的行為,例如再也不點外賣,或者打賞騎手,對於我們感興趣的那個宏觀問題和道理,也於事無補。
因此,這種宏觀的旨趣,不過是我們自慰式的閒談,我們可以一邊痛罵美團、餓了麼,一邊點外賣催單,而這一切顯得並不矛盾。
因為,難道解決這個問題是我們的責任麼?況且我們誰人不在系統的壓迫中呢?
技術與宏觀批判,這些花樣百出的文章和分析,就是現狀的一潭死水。
3.
另一面:比皇帝舒服的生活
因為這篇文章,我們從根本上反對技術、恐懼技術了嗎?當然不是,這裏的反思和批判只是我們修正技術問題的微弱聲音。
在我們信念的底部,現代生活幾乎完全是技術賦予的,這是一種被稱為“比以前的皇帝還要舒服”的生活。
“人類的’幸福’建立在科技進步的成果上”,這個表述是對的嗎?與上面那段話,只有一詞之差,“舒服”與“幸福”。這裏有天大的差異。
技術當然帶來“舒服”,但也別遺漏另外一點,要的是規模化的、消費得起的舒服。免費的遊戲,3塊錢的可樂,10塊錢的雞排,30塊的外賣,1000多的空調,所有“平均下來,一天只要XXX塊”的商品和服務。
外賣真的很舒服,在家做飯,既要花時間,依據食材可選擇的花樣也少。打開軟件,琳琅滿目的食品,給食慾的滿足拓展了近乎無限的可能;且花樣繁多的滿減與折扣,讓消費者覺得好像每天都在“佔便宜”。
這一切消費者需要付出的額外成本,似乎就是幾塊錢的外送與包裝費。若是真的不擁抱這樣的消費形式,不聰明也不理性。
這樣的舒服直觀而確鑿,同樣的服務或商品,少花錢確實舒服。點外賣這件事,有明確的時間期待,保證送達,比餐點涼了,餓過勁兒了要舒服得多。夏天開空調比流汗舒服,消費時更多選擇,更快送達,更早享受更舒服。把下個月要操的心,挪到一年後,或者分散到24個月更舒服。
這些是構成“比皇帝還舒服”的生活的確鑿感覺,這些服務通過消費實現後,舒服轉化為“幸福”就實現了一大半。而剩下的就是“合理性”了,為這樣的生活做一個道德的證明,因為總有人説,這些“比皇帝還舒服”的生活代價是很大的。
例如這些説起來被技術確保的舒服,拆開一看,裏面都是人的骨肉。
為種子與化肥貸款搭上後半生的農民,為了保證電力供應煤礦工人的肺,送餐騎手黝黑的皮膚與交通事故中的血,流水線工人頭朝下的一地腦漿,三和零工被當掉的身份證。看看大城市整潔的街道,很多城市出台了“公共場所地表產生的垃圾停留時間不超過10分鐘”的規範,路面上就是清潔工岣嶁的的身軀。
當然上面都是“以偏概全”,肯定有人能説,落到這樣極端悲慘命運的,在各個羣體中都是個例。很多清潔工身形正常,也並未特別岣嶁,外賣騎手大多每月還有6000+的收入,你也能看到他們下午聚在一起打手遊,那生活並非毫無樂趣。
所以那裏面是人的骨肉填充,當然言過其實了,要“客觀”地説,那裏面是很多“辛苦”在填充,悲慘攤薄後,於我們似乎就好接受多了。
再説,就算有人要為這些代價負責,也輪不到消費者,因為我們既不是這種結構的締造者,也不是最大的受益人,就算有人在美團和餓了麼工作,也不過是負工作的責任,又不是公司股東,不享受鉅額利潤,接受命令,平庸之惡。
而且,我們和全社會一起,向這些真正應該負責任的人施加輿論的壓力,迫使他們改變,行使輿論監督的責任,這已經是負責的公民行為了。
繼續消費,加上富有社會責任感的輿論監督,訴求立法、制度、權力、有產者來解決這些問題。合理又兩全,看上去是個“幸福生活”的可期路徑。
不過,“兩全”,從來都是問題無法解決的原因。
4.
餓了麼的回應:
轉嫁給消費者的低級方案
其實外賣軟件都提供了額外打賞的功能,但如果拿出後台數據,我想它的使用率一定不高。因為公允地説,消費者已經支付了配送費,如果要提高騎手的收入,已經在社會結構中佔據分配優勢的資本家們才應該多付出一點,而不是轉嫁給消費者。
這是一種公平的解決方案,當然是對的。
餓了麼今天拿出的方案,是一種“轉嫁給消費者”的方式。為何不是外賣企業作出改革,直接與騎手簽訂勞動協議,繳納五險一金,提高每單分成,為職業傷害給予補償?這難道不是外賣企業應該做的嗎?
且如果遵照餓了麼的方案,消費者點擊“我願意多等”,那麼在騎手看來,勢必優先派送不願意多等的訂單,讓心存好意的消費者訂單優先級下降,會更晚拿到外賣。這是一種對心存好意的消費者的變相懲罰。
這當然更不公平。
國家相關部門可以出台規章嗎?鎖定外賣企業營業額和騎手數量的關係,保證外賣企業招聘數量充足的騎手,而不要無度地壓榨單個騎手的工作量?
外賣企業可以取得技術的突破嗎?更智能的AI可以解決現在的算法問題,更好地規劃路線,調度騎手,以技術的手段促進效率提升,為騎手增添福祉?
放心吧,很快就會有這樣的新聞。不信你瞧, 美團最新的回應已經隱隱包含了這個意思。
從“理論上”,以上的“公平方案”或者説“聰明方案”,都有可能。而轉嫁給消費者,不管是打賞還是緩送,都不公平,且不解決結構性的問題,杯水車薪。
公平的、制度的、複雜一些的、聰明的解決方案,既可以解決外賣騎手的問題,還可以保全每個個體的利益;與其相反,轉嫁消費者的,不公平,不解決系統問題,不聰明,還要削減個體的“舒服生活”。
前者顯然是整體性的,更高級的方案。後者是西西弗斯式的,是無望的。
這其中的區別顯而易見,無可抵賴。不過我們選擇高級方案,到底是因為他們高級,還是因為他們與我們的“舒服生活”並不衝突呢?
到底是高級方案更有用,還是高級方案於我們更有益?當然答案是,高級方案不僅正確有效,很巧合的,還恰好照顧到了我們的利益。
5.
解決方案的“實用主義”
整體的、公平的、效率的。另外一面,不由我負責的,不侵犯我的生活,維護好我的權利。
我們還相信高級方案不僅“應該”,而且“可行”,甚至“必須”。
在這裏很多東西交織到了一切,理性而智慧的,一種為公共發聲的衝動,公正的信念,小心翼翼的對自己生活的保全,一個子兒也別想拿走。既然是個體對體制,那麼體制的問題當有體制的解法。
我們懷有體制的旨趣,談論着體制的衝擊,期待着體制性的答案。而市民自己的生活,在一個既有體制的內部,已經形成某種理性而聰明的最優解。
在體制本身變動前,對這種生活安排本身的變動是無意義而愚蠢的。
就像對大多數人,在轉發這篇“困在系統”的文章後,可以心安理得地繼續點外賣,勾選“準時送達”的額外承諾,湊足滿減,兑換紅包。
因為拒絕外賣,打賞單個騎手,或者接受餓了嗎的方案,看上去不解決任何宏觀大問題。
不過,我願意接納這個低級方案,我更願意不到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少點外賣,給予騎手補償和打賞。
這對我這個個體而言,不公平,也不解決系統的問題,愚蠢而低效。但至少就現在,就在當下,或多或少給予一個具體的騎手以關懷和安慰。
餓了麼的方案給予一個個體對另一個個體提供具體關心的機會,這是一種系統的例外,取得這樣的例外是珍貴的。
面對宏大的社會,個體能做的全被視作是“低級”方案,它們視角狹隘,不洞悉問題本質,杯水車薪,婦人之仁,更可怕的,還讓自己不舒服。
但我卻越來越厭惡那些“高級”方案,更看出那些不過是緩兵之計和逃避的藉口,裏面全是誇誇其談和空洞承諾 。人們在上面發明複雜道理彼此爭辯。
就像是最低工資制度,到現在也沒爭論明白,在騎手的非聘用合同工上,我們也看出來,這並未實現。
因此,美團的回應就像是這樣一種高級方案——
彈性8分鐘,也就是未來在美團點餐送達時間的預期+8分鐘,這其實很容易在系統內部通過送達時間抵扣來完成對沖。 原 來2公里預計40分鐘,現在預計35分鐘,加上8分鐘沒有什麼改變,畢竟美團的後台,公眾沒有監督權。
所以,比起這模模糊糊的8分鐘,我更希望有自己可以實際看到的10分鐘。
如果每個人真有最大的真誠,其實最好的方案是未來平台只承諾模糊的送達時間,也不對騎手做超時懲罰。對每個人的代價當然就是高峯時段送餐大面積延遲,並且猜忌着騎手的消極怠工(現在我們都猜忌騎手)。這個與現代KPI邏輯相斥的方案你願意嗎?
如果沒有這個終極的反KPI方案,是美團的普惠8分鐘解決問題,還是餓了麼的消費者自願延時更符合這個KPI體系的例外項呢?
因而在這個基礎上,我不再相信我們可以得個雙份,既保全舒服生活,又通過高級方案求得內心安寧,為我們的生活提供合理性。
我開始產生一個簡單的信念,要麼舒服生活得以保全,即在生活裏壓榨他人,要麼我就得在各處讓自己不那麼舒服,其他人也就在裏面求得切實的益處。
所以,餓了麼提供的方案,我接受。 並願意自己為其負責,而非做一個消極的消費者。在技術中,如果有這樣一個能夠至少暫時切實緩解外賣騎手壓力的方法,我看重此高於公平。
我們不能一邊模仿阿倫特説着“我們愛具體的人”,一邊又拒絕幫助具體的人。
尾聲.
別成為眼光宏大,卻斤斤計較的人
“方形是信任與愛的聖所,在其中我們同權同責。”這當然是理想化的平衡,而在現實中,要麼我們責少而權利多,坐享低人權的優勢和結構性的壓迫地位。
就像對 “ 困在系統 ” 文章的興趣,轉到對美團系統性解答的讚美,對 “ 轉嫁消費者 ” 的拒斥,這是一種將我們每個人對他人責任都排除的思路。
或者我們放下宏觀的旨趣,敢於在個體層面承擔更多責任,雖然它肯定對我們自己不公平,甚至有些愚蠢。
這不是一個苦修,或者割肉喂鷹,捨身喂虎的故事。這是我們面對“方形”的態度。
是要誇誇其談,等着制度或技術的神蹟降臨,我們立即傳送進入方形,在那之間我們冷眼旁觀,動動嘴皮。 還是相信這條長路,不由我們親自行走,便絕無可能達到。
最好我們不要成為眼光宏大,斤斤計較的人,別那麼聰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