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她接到殺人犯電話:我等了6年,想和你聊聊_風聞
视觉志-视觉志官方账号-你陪着我的时候,我没羡慕过任何人2020-09-10 10:02
資料及圖片來源: 《冷暖人生》
作者 | 不一
來源 | 視覺志
2009年3月的一天。
《雲南信息報》熱線接到一個電話,稱有重大線索, 指名道姓要跟深度調查記者湯興萍説。
正在吃麪條的湯興萍接了電話。
電話那頭的人不肯透露自己的信息,只説想要和湯興萍聊聊。
“ 你想聊什麼?”
“ 殺人。”
湯興萍心裏一驚。
隨後電話那頭的男子繼續説道,自己已經關注了她6年,看過很多她寫的文章。
這次是看到湯興萍做的關於烈士劉貴彥的報道,那個在兒子墓碑前哭泣的烈士母親,深深觸動了他,想到自己的母親,於是聯繫到了湯興萍,想找她聊一聊。
此後,這個男人又打了好幾次電話給湯興萍,每次都是不同的號碼,聊些零零散散的話題。
突然有一天,當電話再次響起。
那個自稱殺人犯的男人,提出要和湯興萍見面。
“你可以不來,但我希望你來,也許我能給你帶個驚喜。”
在強調不許報警,不許帶人後,男人掛斷了電話,而電話這頭的湯興萍愣住了。
孤身去見一個殺人犯?
怎麼想都似乎是不理智的事情。
驚喜?聽起來也總讓人不寒而慄。
但這些年做記者的經歷,卻讓她不願意對這件事含糊過去,她想知道電話背後的這個人,他的故事和他的心理。
/01/
“我以前根本想不到,自己會成為一名記者。”
在成為記者之前,湯興萍是一個人人羨慕的闊太太。
父母寵愛,丈夫事業有成,孩子乖巧可愛,幾乎就是現實版“羅子君”。
然而2002年,平靜安逸的生活被徹底打破。
父親去世,丈夫出軌。
湯興萍感覺天都要塌了,甚至動過輕生的念頭。
和丈夫離婚後,她把自己關在屋子裏,靠孃家接濟生活。
姐姐看不下去了,提出讓湯興萍去應聘報紙情感專欄的編輯。
雖然此前沒有工作經驗,但經歷了丈夫出軌和親人離世的她,對於情感,比其他面試者感觸更深。
32歲那年,湯興萍擁有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 —— 情感專欄編輯。
湯興萍面對的大多是情感類糾紛和案件。
“為人敬仰的大學教授,家暴妻子多年”
“被強姦的婦女,因為證據不足,難以起訴犯罪嫌疑人”
……
對待不公平的事情,她總是緊追不捨跟進到底,堅持為需要發聲的人發聲。
一年後,湯興萍進入到了深度調查部。
成為團隊裏唯一的女性。
—— 作為一名深度調查記者是什麼感覺?
—— 做自己應該做的事,付出你應該付出的,盡到自己應盡的責任。
湯興萍始終記得有一次她去一個事故現場,看到記者來了,有人當時就給她跪下了:“人家對你媒體、對記者的這種信任,覺得自己身上是有使命的。”
深度調查記者做久了,接觸了各種各樣的人,湯興萍越發能夠感覺到: 這世間並沒有絕對的善惡,只有猜不透的人性 。
再窮兇極惡的人,也不是一朝一夕養成的。
作為一名記者,有責任讓更多的人看清一件事情背後的真相。
去思考,去反省,而不是簡簡單單做個鍵盤俠。
因此在接到男人要求見面的電話時,湯興萍想了很久,最終決定赴會。
/02/
“ 如果你能夠去看我媽媽,我給你磕頭。 ”
——王會
從之前的通話中,會被烈士母親觸動,會打出那個電話,湯興萍能夠感覺到那個男人並不是窮兇極惡的人。
但不管做了多少心理準備,真正踏上赴約的火車時,湯興萍仍然是緊張不已。
到達車站約定的地方,湯興萍等了很久,突然,一輛出租車停在面前。
有人在裏面喊了一聲湯記者,直接讓她上車。
坐到出租車上,湯興萍第一次見到這個叫王會的殺人犯。
完全不是想象中凶神惡煞的面容,反而是個頭髮花白,很普通的老頭。
王會説要帶她去個偏僻的地方,湯興萍立刻警惕起來,連忙喚了一聲王大哥,主動提出要請他去本地最好的飯店吃飯。
“已經好多年沒有人喊我大哥了,可是我擔不起啊,你是一名優秀的記者,而我是什麼,不配啊。”
這一句王大哥,讓王會感慨了很久,卻同意了她的提議。
在酒店上樓的時候,王會走在前面,每走幾步都要回過頭看一眼湯興萍。
酒過三巡,王會才漸漸放鬆了警惕,説起了自己的故事。
其實在此之前,湯興萍曾經跟警方瞭解了這個人,用一個詞形容大概就是“無惡不作”。
三年級輟學,之後一直在街頭混,混成大哥
打架鬥毆,吸毒、越獄
因為口角殺人後, 亡命天涯12年
……
王會談起逃亡的經歷:四處逃匿,偷人身份證,還被騙進黑煤礦,也談過戀愛,還領了結婚證,但因為不敢要孩子,最終離了婚。
那本離婚證一直被他帶在身上,那是他有家的證明。
但逃的越久,心中對母親的愧疚越深,每年他都會去寺廟裏為母親祈福,但他害怕這輩子再也見不到自己的母親。
聽到這裏,湯興萍的內心明白,王會其實是想自首的,只是沒有人去推他一把,於是她對王會説,如果他去自首,自己會第一時間幫忙協調母子兩相見,並會去探望他的母親。
湯興萍沒有想到,她剛説完這句話,王會立刻跪了下來,給她重重的磕頭。
但王會的故事並沒有結束,接下來發生的事,讓她對這個殺人犯有了更加不一樣的認識。
/03/
“ 我帶他去自首,他們以為我要報道他的好人好事。 ”
——湯興萍
在自首之前。
王會帶着她去了一趟菜市場。
一進菜市場,就有人過來跟王會打招呼,知道湯興萍是記者後,還以為她要報道王會好人好事呢,並反覆強調:他是個好人。
而王會來到這裏,是為了找一個叫小烏龜的孩子。
小烏龜是個流浪兒,罵人、打架、偷東西……
王會第一次看到小烏龜時,就從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 曾經想要領養他,但小烏龜不肯,他便天天過來,給他帶點吃的。
只是那天,找了很久都沒找到小烏龜。
王會後來拜託湯興萍,希望他下次過來照顧一下這個孩子,但後來湯興萍來過好幾次,小烏龜就像從這個市場消失了一樣,再也沒有了蹤跡。
到了警局,警局裏的人都認識王會,笑着和這個經常看見的擦鞋匠打招呼。
甚至當聽到他自首時,還覺得他是在開玩笑。
直到看到了通緝令,大家才發現,眼前這個大家熟悉的老好人,竟然是一個逃亡了12年的殺人犯,一個被視為“窮兇極惡”的壞人。
可是,好人,壞人,究竟是用什麼定義和劃分的呢?
湯興萍為王會拍的照片,一隻手裏是他擦鞋的工具,另一隻手裏拎着的他最心愛的吉他,他還自己編曲,寫了好幾首歌。
/04/
“ 如果要是我死了,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
——李鋭
湯興萍沒有想到,王會入獄後不久,她就又接到一個電話 —— 也想跟她聊聊。
電話裏的男人,叫李鋭。
19年前,他和一個男人產生了口角,兩個人從燒烤攤一直打到江邊,爭鬥中,李鋭一刀捅向男子。
意識到自己殺人後,李鋭就開始了逃亡,這一逃就是19年。
在逃亡的過程中,李鋭組建了家庭,還有了一個女兒。
可愛的女兒讓他一度忘記了身上揹負的命案。
直到一次酒醉,他不小心説漏了嘴,隨後留了張紙條就倉皇逃路。
“我最遺憾的,是一張和妻女的合照都沒有。”
他離開妻女時,女兒才2歲,此後每一年他都會到街上,去詢問看見的小女孩的歲數,想着自己的女兒也應該這麼大了。
疲於逃亡的他,在看到王會的報道後,心中也產生了自首的念頭,於是聯繫了湯興萍。
但當被警察帶下去做筆錄時,李鋭突然轉過頭惡狠狠地盯着湯興萍:“如果我要是死了,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05/
“ 生命為什麼會那麼脆弱啊。 ”
——趙宏
趙宏是第三個聯繫湯興萍的殺人犯。
逃亡在外4年。
如果説前兩個人陰晴不定,一直試圖在交鋒中佔據上方,向湯興萍造成威懾的話,那麼趙宏卻完全顛覆了她對殺人犯的認知。
“其實我不是真的想把他殺死的。”
“他的死真的是個意外,我只是想嚇唬嚇唬他而已。”
一見面,趙宏就開始哆嗦,瘦瘦小小的一個男人,沒吃幾口就哭了起來。
這是個膽小怯懦的男人。
他不喜歡吵架,不喜歡打架,不喜歡惹事,但這樣的性格讓他在學校裏就總被人欺負。
父親認為他窩囊不成器,總是責罵他。
而母親,母親是趙宏不能提及的痛:在一次風雪天,他騎摩托載着母親,結果道路打滑開進了河裏,他活了下來,母親卻死了,他一直覺得母親是自己害死的,自己不是個好人。
所有的這些都在內心積壓着。
在一次擺攤的時候,街頭混混來收保護費,搶走了趙宏的手機,這件事被父親知道後,當即就把他痛罵了一頓:
“作為一個男人,你有什麼用,你如果是個男人,你就去把手機要回來。”
長期的積累終於爆發了。
第二天,趙宏帶着一把刀,想用來嚇唬小混混,卻再次被侮辱和欺負,混亂中,趙宏的一刀捅到了小混混,當場斃命。
人生當中唯一的一次想勇敢一回,就犯了這麼大的罪。
“他覺得生命為什麼那麼脆弱,他想不通他騎着車帶着媽掉進河裏,那就死了,他想去要手機砍了一刀,人就死了。”
在見湯興萍之前,趙宏把自己所有積蓄都取出來,委託她交給他的父親。
因為失去親人,趙宏知道那種失去的痛苦,在聊天中,他一直告訴湯興萍自己不知道死者的媽媽能不能原諒他,如果可以原諒,他願意代替死者為老人盡孝。
諷刺的是,當時殺人案件發生後,當警方通知家屬認領屍體時,死者的母親直接拒絕,直到趙宏自首,知道可以提請賠償時,才站出來。
/06/
《我們與惡的距離》裏有一句台詞:
“你們根本就沒有機會去了解,他們背後到底發生什麼事情,難道把這些人全部抓起來,把他們都殺了,這個社會會變得更好嗎?”
犯了罪,自當伏法。
但在無腦抨擊之前,實在不該忽視“惡”背後的事情。
王會入獄後,母親來看她,兩人哭成一團,然而這位從小就溺愛兒子的老母親依然堅持:自己的孩子多麼聰明多麼乖巧,殺人只是被欺負後的反擊,而對其輟學、打架、越獄……閉口不談。
王會做盡了壞事,可是卻對小烏龜照顧有加。
李鋭暴戾乖張,卻對女兒極盡温柔和疼愛。
趙宏殺人是無可否認的事實,可他是個十足的惡人嗎?也不見得。
從小的欺負、母親的死亡、父親的責罵……壓在心裏一座座的山,最終點燃了悲劇的導火索。
人類是複雜的矛盾綜合體。
湯興萍與三個殺人犯的交鋒,也在提醒着我們,關於人性,永遠沒有非黑即白的答案,但這或許才更值得我們去思考和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