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誰在壓榨騎手?_風聞
酷玩实验室-酷玩实验室官方账号-2020-09-10 07:36
《外賣騎手,困在系統裏》火了。從昨天到今天,我朋友圈裏有十八個人在轉,還有一水兒的公眾號在討論這件事。
這個長篇採訪有2.2萬字,我斷斷續續看完,一中午的時間悄悄地過去了。合上手機那一瞬間,我有點想哭,因為想到了我小時候早出晚歸的爸媽,想到了每個深夜在辦公室數星星的自己。
這篇文章寫得好嗎?好。
作者團隊耗時近半年,採訪了幾十位全國各地的外賣騎手……如果沒有這麼紮實的付出,大多數人是不知道原來外賣騎手這麼辛苦的。
這篇文章有問題嗎?也有。
從標題開始,這篇文章就把矛頭指向“系統”“算法”。文章引語裏説:
我們試圖通過對一個系統的詳細解讀,讓更多人一起思考一個問題:數字經濟的時代,算法究竟應該是一個怎樣的存在?
算法/系統/機器人/人工智能讓人類異化,扭曲了“人”的尊嚴……這種話題,在社科學術界一直很時髦。一代又一代的學者和機器人較勁,給人類找回尊嚴。

就像這篇文章的最後,作者也拋出瞭解決辦法,那就是讓程序員去學人類學。
西弗曾提出過「算法文化」的概念。在他看來,「算法不僅由理性的程序形成,還由制度、人類、交叉環境和在普通文化生活中獲得的粗糙-現成的理解形成」。他認為,算法是由「人類的集體實踐組成的」,並建議,研究者應該人類學地探索算法。
作為學者,孫萍完全認同西弗的觀點,但現實中的算法,依然更多地建立在數字邏輯的基礎上。
「**加強程序員的培訓和價值導向很重要。**但目前國內的情況是,程序員大部分都是理工的直線性思維,很少有社會科學的這種思維,所以,他們對於公平和價值的這些問題,理念上都比較欠缺。」
這些建議,就有點異想天開了。
理工科思維就是直來直去,不懂變通麼?不懂變通的理工男,是怎麼開發出“千人千面”的算法呢?人最多同時考慮兩三件事,而算法可以在一萬個條件下替一萬個人找出最優解,不是比人類更懂變通嗎?
外賣平台現在的算法缺陷,不是文科生眼中的偏科問題,而是數學裏的統籌規劃問題——怎麼把事故、天氣、交通堵塞、離職率等等之前沒有統籌好的要素,更好地歸納進算法裏。
圖:線性規劃問題,由蘇聯數學家在研究計劃經濟時提出
比如,大家都在關心的配送時長問題。外賣平台要求的配送時間,一年比一年短,有的地方從一個小時縮短到了38分鐘。
2016年到2019年間,他曾三次收到美團平台「加速」的通知:2016年,3公里送餐距離的最長時限是1小時,2017年,變成了45分鐘,2018年,又縮短了7分鐘,定格在38分鐘——據相關數據顯示,2019年,中國全行業外賣訂單單均配送時長比3年前減少了10分鐘。
最可怕的是,系統要求就是勒在喉嚨上的牛皮繩,你越是收緊吸氣,繩子就勒得越緊。一旦平台判斷你能夠達到現在要求,就會得寸進尺地縮短時間。
因為配送時間短,外賣騎手都顧不上交規,甚至被撞了第一時間都是貨有沒有事、配送有沒有超時。

有沒有辦法解決呢?有。
經濟學上有一個**“負外部性”**的概念。比如,有的企業是重污染生產,每創造100萬元利潤就會帶來300萬元環境污染,利潤是自己的,是內部性的,環境污染治理是全社會的,就是外部性的。
如果不加管制,這家企業會永遠生產下去,因為負外部性的污染和自己無關。要制止它,就要徵收環保税,把外部性轉變成內部性,讓企業知道肉疼,自發地減少污染。
放到外賣平台身上,也是一樣的。利潤是內部性,交通事故是外部性,應該把事故發生率也納入統籌規劃裏,優化算法。
比如,配送時長從28分鐘縮短到26分鐘,能給平台每天多帶來40單,每單2元錢,那麼收益就是80元;但是考慮到交通事故因素後,每天會因此多發生一起事故,損失200元,那麼綜合下來收益就變成了-160元。(這裏數據只是舉例,不代表真實情況)
把交通事故因素加進去,系統自然會發現,不值得縮短這2分鐘配送時長。

算法發明出來,本來就是為了人類服務的。
你之所以會懷疑算法,認為算法奴役了我們,其實是因為算法還不夠完美,我們應該去完善它,而不是抵制它。
現在很多城市都在做“智慧城市”“城市大腦”項目,把城市管理的水電、交通、消費、人流、天氣、災害等等數據都整合到一起,再用大數據算法將他們提煉優化,更好地管理城市。現在的地圖APP都能分析擁堵甚至預判未來,未來的5G時代甚至能精確定位、自動駕駛,這些都得益於算法。
現在外賣平台算法的很多疑難雜症,比如哪裏的電梯擁堵,哪裏的事故多發,雨雪天氣應該容許幾分鐘的配送延遲……這些只能通過更發達的算法、更完善的數據去解決。

算法的不足,其實解決起來並不難。
難的是,怎麼解決算法背後“人”的問題。
至少目前,人工智能還沒到反叛人類的地步,它做的事都是主人讓它做的。
你看到的****是算法壓榨人類,本質上,還是人類在壓榨人類。
今年4月10日,廣東省餐飲服務行業協會公開發函懟美團,抗議佣金抽成過高。疫情之下,實體餐飲已經收入大減,美團還對他們保持高達26%的抽成,簡直是雪上加霜。
這和算法無關,只和利益有關。

外賣平台坐擁幾十億利潤,沒法解決好騎手的待遇問題,的確不太光彩。
把外賣平台打倒打臭可以嗎?
很遺憾,這也是不現實的。有的人可能沒想過,送外賣很累,賺得也不多,為什麼還有那麼多人願意去送外賣?
因為,很多工作還不如送外賣。
沿海的許多製造業工廠,開出的月薪不過四五千。深圳三和人才市場的流浪大神們最愛吃的“掛逼面”不過五塊錢一碗,“掛逼煙”不過五毛錢一支。
今年和“後浪”視頻同步走紅的工地小哥任海龍,最奢侈的享受不過一瓶一塊錢的冰鎮汽水。

我很愛聽的歌《孫大剩》評論區裏,有一個樸素的熱評。
他在工廠上班,月薪2300,願望是十年後月薪過萬。
《外賣騎手,困在系統裏》一文裏提到的所有剝削現象,其實在傳統製造業有過之無不及。
沒有算法就沒有剝削了嗎?
不,工人們照樣被廠規、工頭和KPI管理得死死的。
送外賣很苦,是因為底層的工作沒有輕鬆的,甚至有人求一份工作而不得。
2019年,中國有2729萬建檔貧困勞動力在外務工,供養着全家2/3的開銷。受疫情影響,今年,超過800萬人的農民工無法外出打工。
對我們來説,風裏來雨裏去,被算法支配的騎手毫無尊嚴。
但對這800萬人來説,活下去,吃飽飯,就是尊嚴。
騎手最無辜,算法沒有善惡,外賣平台也談不上對錯,這個將騎手困在程序裏的鍋,到底該誰來背?
差評有一條評論,程序員何苦為難騎手?
有人回答他:這你得讓程序員問產品經理,讓產品經理問業務增長官,讓業務增長官問CEO,讓CEO問股東,讓股東問背後的資本。

資本已經習慣了,正數着錢,天上飛來一口鍋。
我不是為資本洗白,我也噴過很多資本的騷操作,比如華誼兄弟的資本玩法,影視圈的對賭協議,資本狂歡過後,一地雞毛。
但在騎手這個問題上,逐利的資本為騎手套上算法的枷鎖,也提供了更多的就業機會。
數據顯示,2019年,398.7萬騎手通過美團獲得收入,疫情發生後的前兩個月,美團新招聘了33.6萬名騎手。
這些騎手奔波在大街小巷,託舉起背後400多萬個家庭的生計,也為宅在家裏不能出門的我們,提供了生活的另一種解決方式。
如果資本是狼,我們就在與狼共舞。
一邊翩翩起舞,一邊警惕獠牙。

尾聲
在沒看到《人物》的文章之前,我認識的美團是這樣的:
叮,新用户快來,第一單免費了您內。
叮,這個賬號好久沒下單了,發個大紅包釣一下。
這個賬號連續兩天點了螺螄粉,今天就首頁推薦另一家螺螄粉吧。
天氣預報説今天有雨,惡劣天氣配送時間長,提前兩個點通知用户點餐,避免餓肚子。
一到飯點,這家店賊火爆,爆單了出餐慢,提醒一下準備點餐的人。
這個人怎麼老忘記備註“奶茶多冰”,那就給他搞一個快捷標籤。

……
總之,這是一個貼心的美團,雖然我知道它要的是我的錢,但沒有人能抗拒一個方便又快捷的服務。
不過騎手看到的,是另一個美團。
“派單,請在滴聲後回覆,收到。”
回覆“收到”之後,騎手進入算法系統,30分的配送時間,包含了下單、接單、製作、配送的全過程。
“您有訂單即將超時,請儘快處理,您有訂單即將超時,請儘快處理。”
這是點我達的百度貼吧裏,一位騎手2017年的噩夢。下面有一條2020年的回覆,“同樣,有時候大半夜的做夢都是快超時了”。
所有的這一切,都是基於算法。
算法是無罪的。你可以用它造福消費者,也可以拿它來壓榨外賣員,怎麼用,取決於你自己。
同樣的算法,加諸於不同的羣體,就是兩個美團。
《人物》這篇稿子把真相撕裂開給大家看,打破了兩個美團的獨立。人都是有同理心的,不忍看到自己的小確幸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自然感到震撼。
就像餓了麼問大家,願不願意多等5分鐘,不少消費者們真心地説:“願意!”

儘管餓了麼這招有點轉嫁矛盾的嫌疑,但是那些喊出“願意”的人是無辜的。我相信,他們是心地最善良的一羣人,能夠平等地尊重外賣員的勞動權利。
説白了,大家都是出來打工的,誰又比誰高貴呢?
內鬥不是解決問題的出路,因為每一個人都在這艘船上。
只有聯合起來,一起監督資本,才能保障我們的利益。
資本帶來了人力,人力提供了生產力,生產力又推動了發展,資本和發展不斷博弈,互相平衡。
我們這四十年的經濟發展,其實一路就是這樣走來的。
沒有百萬技工坐在流水線前,富士康沒有今天。
人們説,流水線異化了“人”。
沒有百萬程序員星夜趕工,互聯網沒有今天。
人們説,虛擬網絡異化了“人”。
沒有百萬騎手日夜兼程,美團沒有今天。
人們説,算法異化了“人”。
但是正是這些數以億計的所有人的努力,中國才有今天。
而這些異化的背後,不是流水線的錯、不是互聯網的錯,也不是算法的錯。
如果真的要怪的話,只能説人類社會發展到今天,本身就是一個系統工程。我們每個人,都是這個系統的一部分。
誰又沒被困在系統裏呢?
每一個騎手,都能平安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