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給盲人講《八佰》_風聞
雷斯林-雷斯林官方账号-2020-09-11 08:34
作者:雷斯林 公眾號:為你寫一個故事 / raistlin2017

電影院重開近兩個月了,關於電影的討論終於熱起來了。
有人為經典老片的重映欣喜;
有人為《八佰》的是是非非爭論半天;
有人為《信條》的難懂而三刷四刷。
至少大家都很開心。
之前復映的名單裏很多電影是“温柔的利器”,直擊人的三大軟肋:夢想,親情,和死亡。
電影院是為了讓人銘記這次疫情的沉重影響。
比如《尋夢環遊記》的主人公意外闖入了亡靈的世界,遇見了早已逝世的親人們。
很多人在這些電影裏看到了夢想的失與得,親情的斷開與温暖,死亡的到來和遠離。
他們潸然淚下,重拾生活的信心。
可在這世界上永遠有一種人,想看而看不了電影。
盲人。
疫情期間,他們更成了身心都被隔絕的孤島。
無法走出家門,電視、廣播裏都是不好的消息,視覺缺失帶來的不安全感又被無限放大。
他們彷彿又被關進了一個黑色的世界,幾乎喘不過氣。
有人在疫情期間,為盲人講了一部電影:《入殮師》。
電影男主人公小林大悟從偶然入行的排斥到慢慢做好入殮師這份職業,他和師父給死者擦洗化妝,當着死者家屬的面,體面地送走死者。
坦然地面對親情、離別和尊嚴,小林大悟獲得了更多生活的動力和精神。
好電影有撫慰人心的作用,給盲人提供的電影也是如此,同時,它需要電影講述者用語言補全對白外缺失的畫面,給眼睛看不見的觀眾補足視覺信息。
講述人王偉力在片尾製作了特意製作了一個小結——“謹以此片獻給全世界因疫情離世的親人們”。

他和太太鄭曉潔創辦的“心目影院”,正是一家專門為盲人講電影的機構。從2005年開始,每週六一場,到2020年9月5日,心目影院整整講了900部電影。
到心目影院“看”電影的觀眾裏,一些人的生活也在被悄悄改變。

丁海英是河南濮陽人,20多歲來北京做盲人按摩,一做就是十多年。
靠着一雙手,他獨自一人在北京為家人撐起了一片天,妻子帶兩個孩子在老家,每年來北京玩一個月,還好,兩個孩子視力都正常。
雖然是盲人,丁海英仍然喜歡聽書、旅遊,只是去了兩次天安門,他印象最深的依然是自己真實摸過的廣場上的欄杆。直到後來去影視基地,通過觸摸仿製的模型,才在心裏建立起天安門的樣子。
有一天一位客人來按摩,説其實盲人也可以看電影。
這把他驚到了。
他和一個盲人朋友一起,摸到了鼓樓西大街79號院——心目影院一開始講述電影的地方。
那天放的電影是《楊善洲》。
楊善洲種樹,慢慢陪着樹長大,樹怎麼長大,當地經濟怎麼好起來。這些在老師的講述下異常豐富和有趣,他就像自己成為了好人楊善洲一樣,在雲南義務植樹造林,造福家鄉。
眼睛失明多年,突然又能接收到了“畫面”,這是無法想象的神奇。
電影也慢慢改變了他的生活。
呼嘯而過的汽車、路邊嘩嘩的流水聲,都能讓他能和電影中的場景一一對應起來。
電影讓他更好地知道小孩子的情緒,更好地回答孩子的十萬個為什麼。
電影激勵他去更多的地方旅遊,用腳步丈量各地的大好河山。
電影甚至讓他和客人打成一片。
按摩時,和來自各行各業的客人聊天,話題的內容正是他從電影裏學來的知識。
他跟顧客講《中國機長》裏飛機的副駕駛怎麼被拉回艙內,講《狼圖騰》裏馬隊和狼羣的對峙,都讓顧客們很震撼,也很感動。
客户認可了他,他也認可了客户,相互融洽到一塊。
他也越來越喜歡和客人、同事、家人,和普通人們講話,就像自己從來沒有看不見。
電影,也許只是一個媒介工具,但是卻帶他融入了豐富多彩的大眾社會。
他這樣説電影對自己的影響:
“電影對我來説,並不算是一種娛樂方式,它幫我跟客人打成一片,也幫我瞭解他們,這是我的生存能力的一部分,對我的學習、生活有很大的幫助,甚至可以説是改變命運。”
當初楊善洲種樹,陪着樹長大,快樂時跟樹説笑,煩惱時抱樹痛哭,就這樣把日子好好地過下去。
丁海英也是,看電影,有喜有哀,與身邊的人分享,也幫着自己從封閉中成長起來。

除了從小眼睛就近視,王周繼晏是個和同齡人沒什麼不同的姑娘,讀書、考試,為了考上一個好的大學。
可老天就愛開玩笑。
高考後,她發現自己開始看不清書上的文字了,從此,她就和普通人不一樣了。
實在無法跟上大學的課程,她從普通大學轉到了特教學院,對於視力障礙者來説,可選的專業只有兩個:推拿按摩和鋼琴調律,王周繼晏選了前者。
但這顯然不是她喜歡的,畢業後,她執意從老家吉林隻身去北京工作,成了一名“北漂”。
電話客服、錄音……她做過很多不依賴視覺的工作,但就像每個畢業生一樣,工作不穩定、公司不靠譜的事兒她都遇到過。
第一份靠譜的工作是在優客工場,做輿情監測,王周繼晏情況特殊,同事也照顧她,算是穩定下來。
但這份工作其實不能讓她實現職業理想,即使可以依靠讀屏軟件,她還是趕不上視力正常的同事,她自己的優勢也無法在工作中展現。
心理學是她認為自己獨特的優勢,電話中聊天,王周繼晏聲音温柔、堅定,又總是帶着讓人振奮的笑意,如果不當面見到,很難把她和一位視障人士聯繫起來。
29歲,王周繼晏做了一個重大決定——辭職回老家吉林,專心準備出國讀書。
為了做兒童的心理治療師。
這個難度一點也不小。
北京的心理諮詢行業參差不齊,她也找不到來訪的心理諮詢者,她考上的諮詢師資格證也被取消了,現狀對她技能的提升意義不大。
出國就要學英語,可是這已經扔了很多年,重新拿起來也會有些吃力。
在北京工作時,她也是心目影院的忠實觀眾,有一次她在心目影院“看”了《少年的你》。
電影裏,被霸凌的女孩遇到了社會上的小混混,隨着時間的推移,兩個內心善良的人之間產生了真摯的感情。
大多數人的18歲都是明媚、快樂的,而他們的則是孤獨和至暗的。
幸好,能有人陪伴一段時間。
王周繼晏的人生之路沒經歷霸凌,但視覺障礙帶來的不同的目光讓她也有共鳴。
她甚至喜歡上了主演易烊千璽,在她的想象中,千璽可能長相不是很帥,但是一位善良、酷,渾身散發魅力的人。
為此,她還去看了《長安十二時辰》。
電影打開了她的心靈。
她想從事“聊天賺錢”行業的原因,就是想去了解一羣同樣孤獨封閉的人。
“我現在覺得我在一張紙的另外一面。”
她需要慢慢地爬到對面去,去幫助瞭解更多人。
她的心很堅定,眼睛看不見也不能阻止她去做想做的事。

志願者鄭濤在心目影院講了一部電影,有個13歲的女孩看哭了。
電影是《寵愛》。
不同年齡段的人們,在寵物的陪伴和守護中,收穫愛、發現愛,更重新學會愛,學會了不斷成長。
女孩叫馨茗,一出生就看不見。
對馨茗的爸媽説,女兒的每一個成長,都是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
眼睛看不到,就少了模仿的環節,走路這個很多小孩自然就能學會的“技能”,馨茗花了8年。
媽媽每天帶她練三四個小時,走路沒問題了,但心裏的恐懼依然難以祛除,即使只給她握住一根小指,馨茗也能放心地走。但只要一鬆開,她就蹲在了地上。
8歲的一天,爸爸突發奇想,讓媽媽給馨茗戴上耳機,放着舒緩的音樂,自己在前面拍手鼓勵,“不要怕,爸爸就在前面。”
馨茗真的自己走了。
“那一刻的心情比中彩票都高興,”爸爸感慨,“就好像哪個插頭一下插對了。”
其實很多時候就是插頭插對了與否的問題。
為了好好地撫養孩子,他們決定留在北京,而不是回老家。
5歲時,一個偶然的機會,馨茗和爸媽一起參加了紅丹丹視障文化服務中心的活動,這正是心目影院背後的公益機構。
聽了第一場電影后,馨茗成了最忠實的觀眾之一。

從房山的家中出發,公交轉地鐵,需要2個小時以上,但她依然堅持幾乎每期不拉地去看電影。
5歲的孩子能看懂電影嗎?馨茗説自己更期待的大偉爺爺描繪畫面的聲音,以及看電影的過程中,和其他人的交流的機會。
就像她喜歡《寵愛》的原因,劇中的每個人都有寵物陪伴,馨茗也想有。
從電影這座站點開始,她也開始去認識更多人,拓展更多社交。
隨着年紀的增加,馨茗的父母也面臨一個問題,未來,她也只能從事按摩嗎?
爸爸給馨茗買過笛子、葫蘆絲、二胡、古箏……希望她能養成一技之長,但往往玩幾下,就扔了。
直到碰上了英語。新概念英語,馨茗可以背出大部分課文,她的發音也很純正,最重要的是,每天繁重的學習,她都能堅持下來。
就像馨茗爸爸之前説的,當你插頭插對了的時候,往後就是一帆風順。
只不過,馨茗中間的路要比普通人更曲折。

這不只是三個人的故事,更有可能是很多盲人和愛心人士的故事。
失明24年的王奶奶在電影裏看到了久違的天空的顏色。
作為心目影院的創始人,王偉力他賣車,用光了存款,甚至還向父母借錢,做了起來。
他把直升機説成是“扣着的湯勺,加幾片旋轉的扇葉”,摩天大樓是扣着的巨大玻璃杯,這樣能讓盲人朋友生動形象地瞭解電影,觀察生活,融入社會。
為了一場講述,他起碼提前看四五遍,而他只是説:
“我是電影講述人,是你的眼睛,你就是我的快樂。”
自身也看不見的梁江波在裏面幫着募款,做公益主持,不亦樂乎。
他回憶起自己重拾存在感的經驗:
“作為殘疾人,你覺得你和別人不一樣,你覺得和社會、和普通人有疏離感,其實是你自己把自己圈起來了。”
其實很多盲人來看電影,正是為了走出原本閉塞的內心世界,
接受社交,接受挑戰,掌握更多生活技能,找到心靈的歸屬感,增強幸福感。
疫情中,心目影院也因為電影院關閉而暫時停擺,但科技發展帶來了新的解決方法:直播。
5月,在集中嘗試了幾款直播軟件後,心目影院選擇用企業微信直播講電影。
盲人有讀屏軟件,但他們最常用的依然是微信,企業微信和微信互通,講述人只需要把直播鏈接分享到微信羣中,盲人朋友點擊就能看。
未來,看電影越來越方便,錯過了還可以看回放,不受時間和地點的限制。
楊德昌導演在《一一》中有句台詞被廣為引用:“電影發明後,人類的生命至少延長了三倍。”
説的是電影,講的也是人間的一種真情。
不讓盲人錯過好電影,即是不讓盲人錯過好人生。
9月5日,心目影院在北京保利國際影院重啓了線下講電影,王偉力講了《八佰》。

電影裏各地的方言、英語、日語混雜,即使對他來説,也是難度最高的電影之一。
電影講完,久久不願散去的掌聲中,王偉力哭了,為電影的情節,也為大家又一次聚在一起。
讓更多人知道和盲人的相處方式,讓他們真正地融入社會,是他最大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