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園犬方嘴正傳【下】_風聞
一洗闲愁十五年-2020-09-13 16:26
前天和昨天寫了兩篇關於一條田園犬的回憶文字,承蒙觀友喜歡,還有幸被選上了風聞首頁。感謝大家和小編的謬賞。然而我有槽要吐。
第一篇本不是專門寫的,是個無心插柳的事情,是對一條新聞的回覆,被撈取出來獨立成帖,當時沒標題。因為我在結尾説了句“感情複雜”,結果那篇的標題就被小編以此為立意,生生弄得好像我和狗子有什麼情感糾葛似的。
第二篇我都自己加標題了,結果小編給的標題還是“我和狗子不得不説的事·續”那路風格。
唉……雖然我一向知道觀網三大特色“配圖絕,錯字多,小編皮”,但能皮到突破天際還是出乎我的意料。也罷也罷,我就看看今天小編能給我皮出什麼新造型來?
書歸正傳,為什麼説我對方嘴感情複雜呢?因為對丫的第一印象是怕。
我平生被動物嚇過兩次。一次是小學五年級去春遊,我們市郊野公園。玩得正開心,內急,大的。80年代末的郊野公園哪有那麼多公廁,只能找個背靜地方解決。找了一會,發現一棵矮樹下不錯,背靜,青草茸茸不扎屁股,前邊還有叢小灌木擋着。於是蹲下開整。
我一邊蹲,一邊發現我左邊一株植物上有一隻沒見過的、綠瑩瑩的尖頭螞蚱在緩緩移動(現在想想應該不是螞蚱,是某種螽斯)。我心想等老子整完就把你逮了。因為怕螞蚱突然跳走,注意力就一直在它身上。雖然眼角餘光感覺正前方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晃動,但以為是樹枝樹葉,始終沒關注。等我拉完,準備擦的時候,一抬頭,頭髮窠瞬間發炸,呼吸停止,渾身麻木,作聲不得。
一條蛇正掛在離我臉不遠的地方,下半身纏在我頭頂樹枝上,上半身垂下來,蛇頭距離我臉三十公分左右。不知它是沒爬好墜下來了,還是被我燻着了想來講理。反正它就那麼掛在我面前定定地蹬着我,時不時吐吐信子。
事出過於突然,我當時已經喪失了絕大部分感官能力,視野裏除蛇以外的事物全部虛化,而蛇卻無比清晰地映射在我的全部感知中。那是一條不大的蛇,應該不到一米,比成年人大拇指粗點,身上棕黑相間還帶着紅色條紋。(後來回家向我父親描述,他説可能是秤桿蛇。有了網絡以後,我也查過,秤桿蛇又叫中國小頭蛇,但網上照片似乎又在像與不像之間。這不是重點,不討論了)
也許是我被嚇懵了,也許是我這人本來就反應遲鈍,在與蛇對視的過程中,雖然身體很緊張,但心裏卻沒有巨大的恐懼。四感失靈,但視覺卻異常清晰,我觀察到陽光下蛇身有金屬一樣的光澤,甚至看到有一隻小蟲在蛇身上爬,就快爬到蛇頭上。而蛇琥珀色的眼睛毫無感情、瞳孔沒有動靜沒有變化,就那麼死死盯着我,閃動着詭異的光(魚眼哪有蛇眼詭異)。當時我與蛇究竟對視了多久,完全沒有時間概念,也許就是幾秒,也許是幾分鐘。即便現在回憶,我還是不知道那時我究竟就那麼半撅着呆了多久。
突然,也許是大腦終於在劇烈衝擊導致宕機之後重啓了,巨大的恐懼感瞬間充溢了我整個身心。“跑!”這個念頭瞬間鋪天蓋地地佔據了我全部意識。我低叫一聲,往後坐倒,雙腿急蹬往後退,那一刻的唯一反應是離蛇越遠越好。隨後我連滾帶爬地從旁邊離開了那棵樹一段距離,然後站起來飛跑逃離。褲子絆腳我都沒空理,跑了幾步摔了一跤,爬起來隨便拉拉褲子繼續跑,遠離了現場。
逃是逃出來了,終於擺脱了蛇眼的威懾。若干分鐘後,驚魂稍定,各種感官一一歸位,我發現自己又處於另一個很尷尬的境況中。大家別忘了我遇蛇之前在幹什麼,我身後是什麼,我往後坐的那一下,會坐到什麼東西上,何況我還腳蹬地蹭了好幾下。
總之,五年級的男孩子,已經有了相當自尊感。雖然怕得要死,直想哭,但身上臭烘烘的一塌糊塗,使得維護尊嚴的意願還是戰勝了恐懼。好在郊野公園有水的地方不少,遠離眾人悄悄找了個小水坑,一邊恐懼着會不會又尼瑪竄出條蛇來,一邊清理身上和褲子。當天下午我穿着濕褲子,心裏感覺空落落的,膝蓋還上有一塊摔破的傷,帶着沒洗淨的臭味和又驚又怒又羞的感情坐着車回了家。路上,坐我旁邊那小子因為瘋跑了一天,而且男孩子對臭味也沒那麼敏感,一會就睡着了。但前排兩個丫頭不時的討論很讓我心驚,“你聞到臭了嗎?”“聞到了。”“什麼東西臭啊?”“不知道,我找找。”我除了儘量縮緊身子,把書包壓緊在身側,努力嘗試控制臭味外泄之外,臉上還得裝得若無其事。
那以後若干年,每當看到草木茂盛的地方,我都心有惴惴焉,至今還是有點怕蛇。不瞞各位説,今天回憶這一段,並描述出來,現在我的手心仍然有汗濕感,背上仍有寒意,可見心理陰影之大。
第二次被動物嚇到,就是方嘴王八蛋及其惡勢力黨羽乾的。
所以我最初接觸方嘴時除了怕,還帶着點恨。村長把我們接到村委會,路上方嘴和三條跟班狗一直跟着。到了地方,我們進屋,丫們就在村委會院子裏一躺。不知是表示歉意呢,還是仍然不放心,在監視我們。方嘴前主人是村裏文書(早年農村裏文書、會計之類的都算鄉土能人,村裏頭面人物,即便現在可能也還是重要),也在村委會接待我們。聽村長説了方嘴幾乎闖禍,怒衝衝地跳到院裏,抄起根竹棍又要打。我們擔心和方嘴結仇結深了,再説也得給人家主人面子,趕緊出來攔着,竹棍搶了扔一邊。文書同志也就順坡下驢,隨便蹬了方嘴兩腳,意思意思了事。
大家坐定了,村長想了想,跟文書説“兩位同志要在我們村住一段,我們村狗多,特別是你家方嘴,別再弄出事來。你交待交待它。”(在上篇我曾經寫過方嘴聽教訓的方式很有意思,就是此刻看到的)文書同志便喚方嘴進屋來,方嘴迅速從院裏跳起身,跑到堂屋門口立住,但沒往屋裏進,偏着頭看主人。主人又叫了一遍,它才邁進屋來,到文書跟前站定。後來才知道,當地習慣是狗子可以在院裏以及家宅附屬建築內活動,但不準進堂屋和卧室。方嘴對於讓它進入堂屋的命令再次確認,正是這種習慣(或者説教養)的體現。
文書把方嘴轉了個身,讓它面對我們。隨後一把薅住方嘴一隻耳朵,用手指着我們,臉貼近方嘴耳朵大聲説:“客人,不準咬!要招呼好!”方嘴聽完似乎覺得耳朵癢,甩了一陣腦袋,又被文書揪住另一隻耳朵再説一遍。我當時想“這狗子是雙聲道的麼?”隨後,文書把方嘴拖到我們面前,叫我們把手伸出來讓方嘴聞。看得出方嘴有點不情願,但還是聞了聞。程序走完,文書遣走了方嘴。看着它走回院裏,好一通全身抖摟,好像發泄不滿似的,然後帶上跟班揚長而去。
接下來我們就開始了調研工作。調研這事兒也得看運氣,有時候運氣好,收穫不少,訪談對象熱情好客,肯説肯講,毫無保留,那就痛快了。要是運氣背起來,譬如下大雨,或者調研對象不在家、生病等等情況,那就不好説了。總之,忙起來忙死,幹不了活的時候又百無聊賴。
譬如清晨就開始下大雨,出不去了。我們只好坐在村委會堂屋裏看着大雨嘩嘩下在地上,激起一陣水幕,看檐前水溜像一幅珠簾般又亮又密,看院裏落葉在雨水匯成的漩渦裏打着轉漂走。偶然有隻被雨澆煩了的鳥,在濃密的樹蔭中啁啾一聲,似也在抱怨天氣。夏天的南方鄉村草木茂盛,從村委會大門望出去,不遠處魚塘邊的高大茅草窠,似乎都肉眼可見地在雨中拔節生長,綠得如同一團沒化開的綠沉油彩,在視野中越來越濃,越來越綠,越來越遠,然後我就睡着了。
我們調研一般是以一個村為據點(這個詞怎麼聽着跟鬼子似的,為基地?為訓練營?),住在村裏,然後往各個方向輻射去其他村。在調研中,我們去的第一個外村就是方嘴户籍所在那個村。文書陪我們一起去,到了那村村口就遇到方嘴和它的副官巡查完本村準備去孃家村搞日常工作。遠遠看到我們,方嘴小跑着迎了上來。文書老哥跟方嘴説:“走!回家!”方嘴就轉身在前邊跑,它副官在我們身邊繞着腿打轉,替它老大搞好公關工作。我當時還不知道方嘴每天的日常工作,後來知道了,不由想,它那天沒去孃家村的話,它的兩個馬弁會不會傻等呢?
到了方嘴家,文書把我們介紹給方嘴主人,讓他陪我們在村裏調研,中午管我們飯,晚上送我們回村(這話太難説了,以下我們住的那個村就叫“孃家村”,方嘴本村就叫“方嘴村”)然後就要回去。臨走時想起方嘴之前的惡霸行徑,就又把方嘴惹禍的事情跟現主人説了一遍,讓他給方嘴講好好待客。主人答應着,轉過臉來又要揍,我們就又攔着,無非又做作一番。
打是不打了,但要交待好。主人佯怒,吼一聲“方嘴過來!”在外面兇得扯閃,威風八面的HEIE大佬,這會跟童養媳似的,貼着耳朵低着頭,一臉不情願地磨蹭着踅過來(這時候我才深刻領悟了俯首帖耳這個成語之準確形象,中文實在了不起。對了,欺男霸女這個詞幾乎也是根據方嘴以前征戰四方那陣的行為量身定做的)。主人一抬腳,根本沒踢上呢,丫就矻通一聲躺倒在地,我心中不由喝一聲採,演技着實精湛。
主人這次不薅耳朵,而是就地抓住丫後脖頸子皮,指着我們又交待了一遍。畢竟是嫡親主子,這回丫的態度誠懇多了,認識深刻多了,教訓沉痛多了,沒抖毛,沒有不耐煩,好好聽了訓斥。
當天方嘴主人陪我們在村裏各家進出,方嘴都跟着。中午回到方嘴家吃飯(大家不要誤會我們調研是去魚肉鄉里,我們吃的每一頓飯都按照規定好的調研標準給錢的,住房給房錢。老鄉當然會推,但我們都堅決要給,即便悄悄塞在隱蔽地方也得留下。遇到村裏紅白喜事,或者專門請我們的非工作餐,那又另説。遇到紅白喜事我們給紅白包,遇到請我們吃飯,我們會買禮物)。因為想跟方嘴搞好關係,也為了酬勞它陪我們跑腿,我路過小賣部時買了幾根火腿腸,中午吃完飯休息就在院裏掰開喂方嘴和它副官。
我叫方嘴過來,它回頭看看我,我又連聲嘖嘖,它才過來,在我們面前坐定。我按照平常城裏餵狗的方式託在掌心放到它嘴面前,它低頭聞了聞,盯着看,但就是不動嘴。旁邊副官沒出息,饞涎欲滴,轉前轉後想湊過來,方嘴喉嚨裏低低咆哮了一聲,那個貨只得牆根趴着去了。我還在納悶是不是火腿腸不合它的口味,主人家孩子看到告訴我“土狗不接手。”又解釋“你要丟在地上它才吃。”索德斯奈,我把手中火腿腸放地上,果然方嘴很穩重地低頭又嗅了嗅,才開始吃起來(這就是我在第一篇的回覆中跟一位兄台討論的“田園犬家教”,不在人手裏吃食)。吃完一根半,它不吃了,嗅嗅我的手,衝我搖了搖尾巴,然後走開了。它走開了,副官才巴巴地湊上來吃了它的一份。
自從上午被主人教育過,中午又被我們餵過,下午它對待我們的態度明顯改善。不再遠遠地獨自在前邊跑,而是願意跟我們並排行進。雖然還是很尊嚴莊重的樣子,但一直都在我們身邊行動。一路上我們發現方嘴走路都走路中間,不像其他狗走路會溜邊。遇到車遇到人它會主動讓,但只要條件允許,它就要在路中間走。碰到其他狗子,它也不怎麼搭理,斜睨一眼或者扭頭看看,繼續往前跑,招呼都不帶打的。別的狗子看到它第一舉動就是把尾巴夾好,停下來恭迎恭送。但也有的狗子方嘴會專程跑過去嗅一嗅再走。後來我們才發現,但凡丫會去嗅的都是母狗。這流氓!
跟方嘴熟了,我才仔細觀察了丫。壯和大那不用説了,骨架子明顯超過其他狗,光看它和副官並排跑的時候,它的肩高和肩寬都明顯超出不少。身材勻稱,毛色發亮(但和其他田園犬一樣,雖然是黃毛,但毛色不怎麼鮮豔好看,就是土黃土黃的,也可能因為這個,田園犬一直不能像金毛、柴犬、柯基那樣受歡迎,顏值不出眾,無法迎合看臉的社會),爪子碩大,尾巴上卷(是捲成圈圈那種)。跑動起來看得到肌肉像波浪似的在皮下運動。眼睛不大,深棕色,額頭有個天然皺褶的川字紋,看着老跟皺着眉頭似的,看上去特別兇。我老覺得它額頭上那皺紋跟一位孟姓老相聲演員有點像(沒有不尊重藝術家,沒有侮辱人格的意思,就是單純覺得像,第一次見到就覺得像)。
下午5點多,一天的工作結束,我們還要回孃家村。方嘴主人要送我們回去。我們連連阻止,人家陪我們一天了,又不是小孩子,哪好意思讓人送。看我們態度堅決,方嘴主人想想説“讓方嘴送送。”我們就帶着方嘴踏上回村路。
經過一天相處,方嘴跟我們已經比較熟悉了。下午休息時,我們可以擼它,但它不像副官那麼沒出息,怎麼擼都行,擼爽了還翻肚皮。方嘴只讓擼頭和背,而且只給擼一會。擼多了它就自己走開,你要追上去擼,它鼻子裏哼一聲,一溜煙跑開。在離你不遠但你抓不着它的地方躺下,斜眼瞅瞅你,不再跟你玩。三四公里路很快就到了,方嘴一直把我們送進了我們住的人家。確保無虞,才吠一聲,扭頭要走。我們又掏出火腿腸酬謝了兩隻狗子,這才看着它們在暮靄中離去。
第二天上午,我們去了另一個村調研。快到中午,我們正走在田間小路上,遠遠看到兩個黃色毛團奔馳而來。跑近了一看,我靠!方嘴和它副官。這兩個傢伙怎麼找到這來了?當時我們一頭霧水,以為是不是它們主人來這個村了。四下看看,又等了一會都不見人,就是兩條狗子蹲在我們旁邊希裏哈拉喘氣。不明白也得幹活,我們一走,兩隻狗子也就跟上。我們説了幾遍“回去吧”,不為所動,就是跟着。那就跟着吧,兩條狗子就跟着我們又走家串户大半天。晚上又是送我們回孃家村,然後吃點火腿腸一溜煙去了。
主人家告訴我們,上午我們走後,方嘴就巡村來了,來門口等了一會,然後就跑了。至於它和副官怎麼找到我們的不得而知,估計還是狗子靈敏的嗅覺吧。怪不得之前文書老哥讓我們伸手給方嘴聞呢。至於為什麼來找我們?為火腿腸,以方嘴的性格似乎不應該。是因為被兩任主人反覆交待是客人,它也覺得責任重大,所以來義務保鏢的?我願意相信後一種解釋。
整個調研中,方嘴去找我們只有那一次,因為方嘴畢竟要管兩個村的治安工作,很忙的。但之後,方嘴每天都會在孃家村待著,直到我們回到住處。吃點火腿腸,讓我們擼擼頭,隨後就走。
調查過去了十多天,某天要去一個比較遠的,半山腰的村子。走着去是不行了,就在村裏包了輛麪包車送我們上山。司機是個胖子,開個五菱神車,駕駛方式很猛,走盤山公路為了急轉彎不減速,他都騎着路中線走,好幾次遇到對頭車,都是距離很近才一把方向扭開。他是輕鬆愉悦,哼着山歌,沒事兒人一樣,我和同事幾次都差點叫出聲來,緊緊攥着拉手,一身汗。
好不容易進村了,該幹活就幹活吧。那天剛好遇到村裏有人家辦喜事,擺流水席,中午全村都去吃飯。村支書無論如何也要我們去吃喜酒,我們還在推辭呢,主人家都來請了,那還好意思不去嗎?我和同事也沒紅包,每人在收禮處隨了50塊錢(各位不要覺得禮金菲薄,05年的山村,陌生人吃頓酒隨50也勉強看得過了),主人各種推辭,堅決不要,我們也很堅決,不要就不吃。結果還是收了,看得出主人家挺高興,因為按當地風俗,辦喜事有未邀約的遠客來到,是好兆頭。何況村書記還給人家瞎説我們是上級領導,那更不得了,把我倆硬叉到主桌上,各種尷尬(各位觀友,尷尬歸尷尬,但山村流水席真好吃,豬羊牛都是自養自產現宰的,辦席的師傅也給力,各種菜色雖不講究美觀,可真是噴香。我在農村遇上吃流水席很有幾次,因此每次遇到城裏婚宴我都皺眉不想去,那吃的都什麼啊)。
這麼一來,當天的工作時間就有問題,而且幾乎家家都在吃酒,還上人家調狗屁研。我倆只得現場改了計劃,就對山村婚宴和婚俗進行了調研和記錄。一來二去,轉眼天擦黑,我們得回去了。結果再找司機,找不着了。好不容易把丫找到,已經天黑了,更麻煩的是丫喝醉了,從桌子下邊掏出來的,怪不得找不着。
那也得回去啊,我們第二天還有個集體訪談,人都是從各村約來的,人家也是丟了手頭活計抽空來參加,要是這樣放老鄉鴿子,簡直是罪過。跟村支書商量,他東跑西顛半天,最後弄來一個小夥子,也是臉紅筋漲,酒氣噴噴。支書説他開車來的,讓他送我們下山。我去,這是酒駕還是醉駕啊?我們就有點木,村支書直拍胸膛“不有事,不有事,這個娃娃技術好,路又熟,再喝兩斤也給你們送得回去。”就憑着這麼個不靠譜的保證,我們上了車。
下山路更可怕了,長坡、急彎、黑暗、酒駕,各種交通事故因素都特麼集齊了。我有點後悔,放人鴿子總比自己交待在這要好啊,然而也回不去了。就這麼着,我們倆把自己的命運交給了一位酒駕司機,看着車燈在黑黢黢的山道上掃射、穿梭,聽着呼呼的風聲,我並沒有任何逮蝦户的快感,只有各種驚嚇。好不容易車子終於走完了山路,進入平地,我們才算喘出一口大氣來。
到了住處,司機走了,已經差不多11點了。我們剛打算敲門,忽聽得身後有動靜,扭頭一看,好像有四個黑影在我們身後。我心中不禁嘆口氣“老子今天驚嚇夠了,這會又是什麼?”待眼睛熟悉了黑暗,耳朵也似乎聽到狗喘氣的聲音。我試着喊了一聲“方嘴”,聽得對面悶聲悶氣地汪嗚了一聲,沒錯,就是丫。等房東給我們打開門,燈光照出來,我才看清方嘴、副官、兩個馬弁都在,齊齊蹲在門口對面。
房東説,方嘴它們看我們倆老沒回來,就一直沒回自己村,帶着本家兄弟從天黑就一直在這裏等着,叫也叫不走,他就關門了。沒想到等到這會。怎麼説,有點小感動吧。在一天驚嚇之後,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村裏,居然有四條狗等我到夜裏。固然是糙老爺們,也有點心靈波動的意思。可又能咋着,總不能抱着狗哭一場吧,趕緊拿火腿腸出來喂,喂完説“回去”。方嘴抖抖毛,打個噴鼻,伸個懶腰,低吠一聲,帶着三個跟班,飛也似沒入了黑暗之中。隨後的日子,我們每天都能見到方嘴和它的隊伍,沒什麼特別,無非也就是吃腸腸,擼狗狗才能生活這樣。
二十三天後,調查順利結束了。那天早上,我們準備離開村子。我想跟方嘴告個別,買了好些火腿腸,但出發時刻到了,它還沒有巡邏到孃家村來。算了,老爺們何苦這麼作態。跟村委和房東道過別之後,我們包的車子啓動了,沒錯,司機還是上次喝醉酒把我們丟在山上那混蛋。
車子開出來一段,迎面遇見了方嘴和它副官,從我們車旁跑過。我立即叫停車子,跳下車喊住方嘴,把它喊過來,把火腿腸全撕開丟給它,擼了兩下,還想抒抒情,死胖子司機就在喊了,説他送完我們還有活,讓我快點。快尼瑪個頭。
沒多説什麼,我拍拍方嘴,它抬頭看看我,我匆匆跑上車,車子又開動了。我回頭看,方嘴愣愣地在原地蹲着,還好還好,沒有弄得跟警犬告別訓練員一樣煽情。就這樣,車子離村子遠了。車子繞過一個山環,我從車窗往外看,村口的土崗上有一個黃影。方嘴蹲在那裏,看着我們的車逐漸走遠。我也只好默默唸了一聲“再見,方嘴。”
後來我再也沒去過那個村子,自然也就再沒見過方嘴。
15年過去了,按照狗的自然壽命,方嘴應該早就不在了。15年時間,我也從小夥子成了油膩、疲勞、心煩的中年人,人猶如此,狗何以堪?
因為一個偶然的回覆,竟然寫了三篇回憶文字,在此過程中,很多往事細節在回憶中慢慢浮現,豐滿而真實。行文至此,忽然有點點傷感,也許也不是為方嘴,而是為了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