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的成長之:釣青蛙_風聞
高飞锐思想-曾高飞,资深产经观察家2020-09-13 09:15
寫在前面:2019年寫過一篇《蛙悔》的散文,對釣青蛙有所提及,但沒展開,讓很多在相似環境下成長起來的讀者感覺不盡興。上週朋友小聚,老鄉周衞平先生囑我寫篇《釣青蛙》——又是一篇命題作文。
在波光瀲灩的江南水鄉長大,少年時代愛捉魚、抓蝦、摸螺螄、釣青蛙,樂此不疲。
夏天了 ,週末或暑假,父母在田間地頭幹活,我們也沒閒着,為改善生活,滿足口腹之慾,忙着張羅開葷下飯的主菜,下午捉魚蝦摸螺螄,上午釣青蛙。
那時候,有水有草的地方,就有青蛙。房前屋後的池塘邊,稻田裏,小河畔的草叢中,都有渾身翠綠,眼睛凸出,身強體壯的青蛙蟄伏其間,或棲息,或覓食,或談情説愛。
青蛙白天安靜,晚上聒噪——也許,青蛙知道自己最大的天敵是人類,白天高調了就泄露了行蹤,招來他們追捕。晚上了,月亮爬上來,螢火蟲閃爍,人們躲進蚊帳,準備進入夢鄉,青蛙開始活躍,四處蛙聲一片,此起彼伏,不絕於耳。蛙聲清楚地告訴我們,哪片草叢青蛙少,哪片草叢青蛙多。那些夜晚,枕着蛙聲,我經常思考同一個問題:青蛙囂張地叫喚,不知是害怕黑夜,還是在呼朋引伴,追逐和謳歌愛情。
大白天安安靜靜地躲在水邊草叢中的青蛙不好捉,可好釣,釣起來容易得手,一次能釣很多。不是歧視這個物種,恕我直言,白天躲在草叢中的青蛙是一種特別蠢笨的動物,沒有城府,容易受騙上當,被人捉拿。
釣青蛙不用買釣鈎,不用花一分錢,只需一根竹竿,一根線繩,一個蛇皮袋即可。
村後山坡上長滿細長勻稱的翠竹,是釣杆的最好材料。用菜刀砍下一根,削掉枝葉,砍掉竹尖,留下1.5個人高的部分就是釣竿了。奶奶穿針引線,縫補衣服,牀頭放着很多線團。找她要一根線,也是1.5個人高的樣子,將線一頭綁在竹杆上,一頭用來綁誘餌。

釣青蛙的誘餌很多,小魚小蝦小蟲都可以。我最愛用的有三種:蚯蚓、蝗蟲和土蛤蟆。用得最多的,還是土蛤蟆。土蛤蟆是當地方言,其實也是蛙的一種,塊頭比青蛙小很多,最大的拇指頭粗細,怎麼也長不大,顏色像土塊。在青蛙眼裏,土蛤蟆是最美味可口的蟲子,可以一口一個,吃起來很爽。
土蛤蟆不愛下水,房前屋後的小草叢中有很多,用棍子一敲打,就慌慌張張地蹦噠了出來。釣青蛙不用捉太多,一隻土蛤蟆夠釣一天的青蛙了。把土蛤蟆綁在線的最下方,釣青蛙就萬事俱備了。
捉放青蛙用蛇皮袋。蛇皮袋,家家户户都有。在農村,蛇皮袋是裝肥料的。肥料用完,蛇皮袋就閒下來了,各家的屋角都扔着幾個。沿着蛇皮袋口,用竹片或鐵絲繞一圈,將其撐開,用線縫好,接口處裝一個手柄,蛇皮袋就成了捕捉青蛙的輔助陷阱了。
早飯後,上午八九點鐘,太陽不毒辣,正是釣青蛙的最佳時機。叫到半夜開始安靜睡覺的青蛙,一夜醒來,餓得正慌,正在到處尋找食物。選一片夜間青蛙叫得最歡的草叢,右手握住釣杆底部,把釣杆尖部伸向草叢或稻田,不停地升降起落,讓誘餌忽高忽低,偽裝成蟲子跳躍的樣子。誘餌這個動作,對青蛙來説,是致命誘惑。附近的青蛙聞訊趕來,觀察一陣後,瞅準誘餌,奮不顧身地高高躍起,把誘餌緊緊咬住。
感覺釣杆突然沉了,就知道青蛙上鈎了。提起釣杆,左手將蛇皮袋伸過去,對準青蛙下墜路線,等青蛙反應過來,鬆開誘餌,青蛙就結結實實地掉進了深不可測的蛇皮袋裏。落進蛇皮袋的青蛙就像跌落深井一樣,彈跳力再強,也跳不出來了,只好束手就擒。
我們對釣上來的青蛙有點殘忍,為防止青蛙逃走,捉住青蛙後,用手捏住青蛙大腿中部,用力一折,只聽啪的一聲,青蛙的腿骨就斷了,依蘆葫畫瓢,再把青蛙另一根腿骨折斷。折腿的青蛙失去了彈跳和行走能力,乖乖地呆在蛇皮袋裏,默默地忍受着生理的疼痛和精神的恐懼。
那時候,青蛙多如牛毛,一兩個鐘頭就能夠釣二三十隻。小青蛙我們不要,釣上後,看看塊頭,該留的留,該放生的放生。一個上午,釣上的青蛙趴在蛇皮袋底,密密麻麻的一層,有兩三斤之多,夠一家人做一個主菜,美美地吃一頓了。
回到家裏,父母已經從地裏回來。父親動手,將青蛙剝皮去髒,清洗乾淨,就可以下鍋了。母親愛做青椒水煮青蛙。自己長大,離鄉背井,愛上做菜後,才漸漸弄明白,做湘菜青蛙最好不要水煮,用油煎,用辣椒炒,放生薑切片去腥,味道比水煮好。廚藝在當地堪稱一絕的母親愛青椒水煮青蛙,不是母親不明白,是因為油貴,吃不起,能用油把鍋底塗一層油腥就不錯了。雖然油少,煮出來的青蛙味道不錯,沒有腥味,辣味和鹹味滲進了蛙肉裏,很鮮美。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鹹了點——在油鹽醬醋中,鹽最便宜,全家七口人兩碗菜,多放點鹽很正常,保證菜夠下飯用。
母親不吃青蛙,她只管做。問她原因,母親説小時候吃沒放油的青蛙吃多了,吃怕了,以後看到青蛙就反胃。對母親這種説法,我將信將疑;現在回想起來,母親的説法漏洞很多,既然看到青蛙反胃,為什麼給我們做又沒看到她有什麼反應呢?那個年代,吃點葷的不容易,也許是母親為讓我們多吃點,長結實點,故意不吃的,就像每次吃魚,母親只吃魚頭和佐料,把魚肉留給我們一樣。也確實有人不吃青蛙,如大姑的二兒子,他不吃青蛙,也不吃泥鰍黃鱔,小時候不吃,現在五十多歲了,還是不吃。

我最愛吃的青蛙不是青椒水煮青蛙,而是荷葉煨青蛙。那年代燒柴火,灶裏有很多炭灰,適合煨各種吃的,包括青蛙。釣青蛙回來,路過村前的荷塘,我們不忘摘兩三片荷葉。挑一兩個大點的青蛙,擦上油,抹上鹽,抓一把生薑絲、葱段、蒜末塞進青蛙肚裏,一些放在外面,用荷葉把青蛙層層捲了,包嚴實,用火坩在柴灶的炭灰裏扒個坑,將青蛙荷葉包放進去,再扒拉一層炭灰,埋好。慢慢地荷葉和香料的清香,青蛙的肉香,透過荷葉,穿過灰燼,緩緩地滲了出來,在廚房上空飄來蕩去,充滿每個空氣粒子,讓人垂涎欲滴。
八到十分鐘後,青蛙煨熟了。將青蛙荷葉包從柴灶裏夾出來,迫不及待地剝開荷葉,熱氣騰騰的、白白嫩嫩的青蛙肉就呈現在眼前了。迫不及待地撕下一條青蛙腿,迫不及待地塞進嘴裏,迫不及待地咀嚼起來,那美味沁人心脾,唇齒留香。
吃煨青蛙,不要囫圇吞棗,而要細嚼慢嚥,讓那種美味在口腔裏停留的時間儘可能久點。量少的好東西要用心品;量多了,才狼吞虎嚥。吃煨青蛙只是嚐嚐那個味,是不能指望一次吃夠的。一片荷葉最好包一隻青蛙,包多了,腥味就來了,味道就差了。柴灶空間有限,炭灰有限,煨一次,最多放三個青蛙荷葉包,最好放一個。我們習慣煨兩個,我和妹共一個,哥一人一個,其他人只有看着的份了。妹吃兩個肥腿,腿上肉嘟嘟的;我啃那個瘦瘦的、骨頭嶙峋的骨架,也是心滿意足。要吃夠,只有吃飯的時候吃水煮青蛙。一次釣上來的青蛙能做兩大碗青椒水煮青蛙,分到每個人頭上,也有三五隻了,作為菜,已經夠多了,何況那道菜的湯味重且好,用湯拌飯,更美味。

當家方知油鹽柴米貴。父親不主張我們煨青蛙,説馬上吃飯了,主菜就是青椒水煮青蛙,煨青蛙是脱了褲子放屁,多此一舉了。其實,煨青蛙有煨青蛙的味道,煮青蛙有煮青蛙的味道,兩種味道是截然不同的。可我從小就明白父親那點小心思:他不贊同我們煨青蛙,是心疼那幾滴油,那幾顆鹽巴。母親不一樣,她鼓勵我們嘗試,一心希望我們吃好吃多,吃出花樣來。
考上大學,離開家鄉,到外地打拼,我經常抽時間回家看看,以過年過節時居多,有時候也是夏天,正是莊稼茂盛,吃青蛙的時候。現在的稻田裏已經沒野生青蛙了,家鄉人招待的餐桌上有時候也有青蛙,可都是養殖的。當年那種青蛙成羣結隊,夜裏蛙聲一片的景象已經不復存在了,儘管家鄉現在的生態又漸漸好了,其他動物慢慢多了,但青蛙的生態一直沒有恢復。我想,這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當年的池塘沒有了,稻田少了,種田的人少了,懶了,對農藥化肥的依賴程度高了。
土地還是那塊土地,土地不再是那塊土地了,青蛙喜歡的生存環境已經不存在了。池塘和稻田裏,有乾淨的水,是青蛙在生長過程中不可或缺的環境,尤其是當青蛙還是蝌蚪的時候——在這個階段,青蛙就像魚兒,是離不開水的。這應該是家鄉青蛙一直難以恢復盛況的關鍵原因。
釣青蛙好玩,卻也有恐怖的時候。記得有一次,感覺釣杆很沉,以為釣到了一隻大牛蛙,心裏十分高興。用力提起釣杆,映入眼簾的卻是一條長長的花色怪物,它死死地咬住誘餌,懸在半空中,扭動身軀,張牙舞爪,恐怖極了——原來不是牛蛙,是一條花蛇。

我最怕蛇,遠遠地看到蛇,腿就哆嗦。釣杆那頭,那條扭動的蛇讓人毛骨悚然,魂飛魄散,只得趕緊扔掉釣杆,撒腿就跑,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敢去拿釣杆,取蛇皮袋。等兩三個鐘頭後去取釣杆,拿蛇皮袋,那蛇早就跑了,蛇皮袋裏的那些斷腿青蛙也跑了;可我還是心有餘悸,心撲通撲通地跳,拿起釣杆和蛇皮袋,落荒而逃,就像後面那條蛇在追趕一樣。
那頓中餐沒有青椒水煮青蛙,只有一碗炒青椒,全家人吃得悶悶不樂,飯量驟減,很是遺憾和沮喪。這一幕至今記憶猶新,歷歷在目,難以忘懷。
2020年9月14日北京右安門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