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景懟木心,陳丹青又沉不住氣了,到底孰是孰非?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567257-2020-09-15 13:36
來源:藝綻微信公眾號
9月10日是教師節,如同往年一樣,大家都在用各種方式表達對教師職業的尊重,以及對恩師的祝福與感謝。
當然也有一些調侃之詞,其中最讓大家會心發笑的,是《西遊記》中孫猴子的師父菩提祖師對他的叮囑:“説什麼報答之恩,日後你惹出禍來,不把師父説出來就行了。”

也正是在教師節這一天,一篇名為**《木心是悲劇命運代表,但不是藝術大師——致郭文景兄、陳丹青兄》**的文章在網上流傳甚廣,也再一次把陳丹青的恩師木心,推到了風口浪尖。
説起木心,當代的年輕人並不陌生。他的詩文有很多已經成了流行“金句”,甚至被改編成了流行金曲。
最有名的,當屬這首已被廣為傳唱的**《從前慢》**:
“記得早先少年時
大家誠誠懇懇
説一句 是一句
清早上火車站
長街黑暗無行人
賣豆漿的小店冒着熱氣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從前的鎖也好看
鑰匙精美有樣子
你鎖了 人家就懂了”
另外還有很多廣為流傳的木心詩句,例如:
“我是一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哪,
你再不來,我要下雪了。”
“從前的人,多認真。
認真勾引,認真失身,峯迴路轉地頹廢。”
“萬頭攢動火樹銀花之處不必找我。
如欲相見,我在各種悲喜交集處,
能做的只是長途跋涉的歸真返璞。”
“歲月不饒人,我亦未曾饒過歲月。”
……
相信只要經常上網的人,肯定就會接觸到這些木心的詩句。甚至可以説,這個年代,如果還不知道木心,那你就out了。
木心本名孫璞,1927年2月14日出生,浙江烏鎮人。早年畢業於上海美專科。文革時遭受迫害,出獄後輾轉到了美國。2011年12月21日逝世於故鄉烏鎮,享年84歲。
作為民國出身的文科知識分子,木心文化底藴豐厚,知識結構全面。半生飄零,卻學貫中西;六藝並身,繪畫,小説、散文、詩歌均有涉獵;亂世浩劫,卻保持了淵博視野、審美理想和浪漫情懷。
尤其他還相貌俊美,氣質高雅洋氣,懂得生活情趣,即使在最艱難的歲月,以及被困獄中的日子裏,依然保持着“貧賤不能移”的貴族精神,和“把生活當成藝術”的審美品格,確實令人敬重和神往。
無論是烏鎮東柵巷子裏的**“木心故居紀念館”,還是烏鎮西柵景區中已成“網紅打卡地”的“木心美術館”**,都保留了很多木心的作品、手稿、以及他生前所留下的各種生活和創作痕跡,值得細細感受和品味。
但其實,木心生前知者寥寥。就是現在,真正讀過木心的學術文章、仔細看過他的字畫、認真研究過他的人其實也不多。
然而,在一些當代文人學者的極力推崇下,尤其是總因驚人之語而**“説得比畫得還有名”**的陳丹青的大力宣傳和推廣,使木心在去世之後,反倒成了當代最紅的文人之一。
陳丹青當年沒有受到正規的大學教育經歷,因畫藝出眾,在英語零分的情況下被錄為中央美院研究生。去美國後,他與木心相識,幾乎所有的精神啓蒙、知識結構都來自於木心先生。陳丹青曾説:“我可以想象不出國,但無法想象出國之後我不會結識木心先生。”
知遇之恩,湧泉相報,從2006年出版木心著作,到《文學回憶錄》的發行,再到木心紀念館、美術館的建成,以及各種撰文、出書、開講座…..這些年來,陳丹青一直不遺餘力地向大眾推廣恩師木心。
他在《我的師尊木心先生》一文中甚至直言道:“我寫書,我出書,就是妄想建立一點點可疑的知名度,藉此勾引大家有朝一日來讀木心先生的書。”
正是由於陳丹青的明星效應,木心的影響力迅速波及公共閲讀領域。正如香港作家梁文道在木心追思會上所發現的“奇怪現象”:文學界有頭有面的大腕兒,幾乎一個沒來;而趕到追思會現場的,多半是全國各地的年輕人慕名而至或者追星而來。
木心的市場推動力來自作為文化明星的陳丹青,而陳丹青也以營造“明星”的方式將他的精神導師“偶像化”,讓木心成為很多文青的精神偶像。
但陳丹青的一系列做法在贏來讚歎之時,也惹來了一些非議。有人認為他是在過度吹捧木心,而不是適度推崇。
這可能是因為陳丹青對木心的推崇原因很複雜,既有對師長的尊崇和感恩,也有對逝去的時光和記憶的緬懷,還有對當下文化之粗鄙、惡俗的憤懣。正如他所説:“你不遇到木心,就會對這個時代的問題習以為常。可等到這麼一個人出現,你跟他對照,就會發現我們身上的問題太多了。我們沒有自尊,我們沒有潔癖,我們不懂得美,我們不懂得尊敬。”
身為一個畫家,陳丹青如今卻總以文人學者姿態介入各種泛文化領域,以犀利言辭表達對各種社會問題愛憎分明的尖鋭態度,也證明了這一點。
而這一方面,使欣賞他的人,更加欣賞他所推崇的;但同樣也使不滿與他的人,更加不屑於他所宣揚的。因此,陳丹青的“明星化”和對木心的態度,為木心也招致了幾乎對立的評價。有人贊其是**“被忽略、被遺忘的傳奇精神導師”;有人則認為木心是“被高估、被神話了的文學大師”**。

而這一次的**“文人論戰”,也正是由於陳丹青和音樂家郭文景之間關於木心的“互懟”**而引起的。
陳丹青和郭文景,一個是畫家、作家,一個是音樂家,各自領域不同,平時井水不犯河水,沒什麼恩怨,甚至私下還以兄弟相稱。
但由於郭文景最近一時興起,又無心作曲,寫了篇“**談木心”的懟文消遣,雖然他特別做了“重要申明”:“我其實懟的不是木心這個人,而是一種文風和宣傳方式。”**但還是不免引起了陳丹青的不快,使其忍不住立刻寫了篇言辭激烈的懟文回擊。
郭文景説木心
木心説:我是一個人身上存在了三個人,一個是音樂家,一個是作家,還有一個是畫家,後來畫家和作家合謀把這個音樂家謀殺了。
狼子村説:我是一個人身上存在了五個人,他們是天文學家、哲學家、畫家、詩人和作曲家,後來作曲家把其他四個人全殺了。
(這種不交税,無成本,無法證偽的牛逼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吹,樂見大家一起來吹。)
木心説:東方與西方最大的分異現在音樂上:東方的音樂越聽人越小,世界越小。西方的音樂越聽人越大,世界越大。
狼子村説:純屬放屁!川江號子、信天游、草原的長調、藏區的牧歌、古琴、笛子、嗩吶……我越聽天越寬、地越遠,最後聽見人在天地蒼穹間。
木心説:我去德國考察空氣中的音樂成分,結果德國沒有空氣,只有音樂。
狼子村説:我去佛羅倫薩考察空氣中的藝術成分,夜晚散步時,遇到達芬奇、米開朗琪羅和拉斐爾的幽靈,這三位拉着我的手説:可把你盼來了!
(跟上面第一條一樣,歡迎大家一起來吹。)
木心説:勃拉姆斯的臉,是沉思的臉,發脾氣的臉。在音樂中沉思,脾氣發得大極了。
狼子村説:得,我都不敢説我聽過勃拉姆斯了。
木心説:談貝多芬、談肖邦,最大的難事是要年輕人承認淺薄。
狼子村説:熱愛貝多芬和肖邦的年輕人可能會説,憑什麼!?我也要説:不就一貝多芬一肖邦嗎?你大爺的!憑什麼要年輕人承認淺薄?要想顯得自己高深也不帶這麼踩年輕人吧?
木心説:貝多芬是德國樂聖,博大精深,沉鬱慷慨。莫扎特是俄耳浦斯的快樂、和平、祥和的一面,肖邦是憂傷、自愛、懷想的一面。
狼子村説:省省吧,這些陳詞濫調誰人不知?哪個不曉?但!是!我必須指出,這濫調,是對三位作曲家最淺薄的解讀。
有不少文字介紹説,木心在獄中時,曾在白紙上畫鋼琴鍵盤,無聲彈奏莫扎特和巴赫。對此傳説我有兩個疑問。我見過木心留下的所謂音樂作品手稿的照片,是十幾頁不成調的簡譜,這説明木心不認識五線譜,那麼他彈的應該是簡譜版的莫扎特和巴赫了。我的第一個疑問是:哪兒有簡譜版的莫扎特和巴赫賣?
如果這世上從未有過簡譜版的莫扎特和巴赫,那説明什麼呢?
我讀過吳法憲、邱會作、李作鵬等人的回憶錄,他們在回憶錄中詳細紀錄了他們在秦城監獄的生活。這些人曾是政治局委員,從他們的回憶看,在獄中他們是無法自己選擇和創造娛樂方式的。因此,對畫鋼琴彈,我的第二個疑問是:
木心蹲的是那所監獄?
木心還説他在獄中寫了66頁十餘萬字的《獄中手稿》。中將、空軍司令、政治局委員吳法憲回憶説,每日寫交代材料,給了多少張紙是有數的,寫完上交,紙張數要對得上才行,絕無可能偷偷存下紙來寫別的東西。因此,我不知道木心蹲的是哪家監獄,是以什麼身份蹲的監獄。我高度懷疑他蹲的是外國監獄。
最後,重要申明:我其實懟的不是木心這個人,而是一種文風和宣傳方式。特此説明。
……去成都快活了兩天,今日回京,仍無心作曲,故而寫篇懟文消遣。
2020年8月20日
陳丹青回懟郭文景
文景弟如晤:
久不見,今友人轉發弟怒懟木心文,甚驚豔。弟於木心音樂觀持異見,狠好,直説便是,然辭氣如是之污穢,面目如是之難看,實令我嚇煞。昔年得識弟,歡談之下,果然中音七八屆才子也。今貴為教授,作曲精英,音壇前輩,國際名角,而竟不惜自己上網破相,悍然罵街,弟不覺得又虧又土嗎?嗚呼,贊人也好,罵人也罷,説出的都是自己啊。今大文既出,本不必作復,然念及兩面之緣,驟爾看低吾弟,亦屬無禮,遂收回雅量,回應如上,也算陪弟破一回相吧。
丹青
2020年9月1日
這樣一來一往的兩篇名人**“懟文”,出現在“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文壇江湖,立刻引起大家圍觀,也讓更多人對此各抒己見。其中引發最多關注的,便是出自藝術學者、批評家牟羣(筆名老木)的文章《木心是悲劇命運代表,但不是藝術大師——致郭文景兄、陳丹青兄》**。
文中不僅從業界專業人士角度,對陳丹青和木心以及他們的淵源進行了介紹,還對郭文景和陳丹青的“木心之爭”進行了評點。
牟羣點評郭、陳“木心”之爭
……
陳丹青知恩圖報,義行可嘉,但在推介恩師一事,用力過猛,致名實不符,招風引議。學術乃天下公器,藝術高下自有理秩。也要容得藝界評説褒貶。面對不同聲音,未及以理相辯,先以‘雅檄’討伐。失態的是陳丹青,而非郭文景。
木心其人,逢社會易幟,文化錯位。苟全性命於亂世,獨揚清流於污淖,是文明遭受野蠻摧殘的悲劇代表人物,值得同情。他個人的修為情操都很高尚,蒙養也很深厚,值得尊重。木心的繪畫與文字作品可以作為淨化心靈,提升文化素質的補劑。但他的確不是藝術大師,這不由人的意志決定,而由藝術的真實決定。
透過此公案,提示藝術家們自律,一是將學術公器與情感私域分別對待。再是要尊重藝術行類的獨特規律和話語權威。大師的稱號不是誰都可以擔當的。也不是自封的,而是以作品證明。陳丹青兄的身份,確切地説,應該是由畫家轉型的著名文化藝術時評者,但由於他不是專業的藝術理論家,對藝術家和藝術作品的判定,缺乏藝術史、藝術哲學、心理學、形態學的嚴謹分析,難免摻入己見與情感。
當今中國文藝界,業已形成欣欣向榮而又混亂無序的江湖,藝風、學風、文風失良,因各自利益維繫,藝術批評,文人關係避害趨利,相互吹捧,暗下詆譭。文膽與良知,求真與證偽的正氣逐漸消遁。郭文景兄,以自己的作品立身樂壇,實至名歸。且能堅持底線,糾謬勘誤,以正視聽,難能可貴。望郭文景兄稍息重慶莽漢的脾性,力戒粗口,以免傷人自尊,觸人敏忌。俾使中國文藝,疏浚清流,力避汙沉。
——牟羣
這篇文章的閲讀點擊量很快就突破了“10萬+”,也讓**“木心到底是不是大師”**的爭論再次甚囂塵上。
其實,關於木心作品文學價值的爭論,早已有之。陳丹青為了恩師而跟別人“論戰”,也不是第一次。
多年前,詩人沈浩波就曾認為木心的詩歌格調不高,“過於文人了”。在他看來,文人氣和才子氣等都是文學的天敵,是影響作品文學價值的作家的包袱。“莫把文人當文學,別給文學穿長袍。”
作家邱華棟甚至認為**“陳丹青就是一個托兒”。由於對陳丹青的信任,邱華棟翻看了木心的書,卻感到十分失望。他覺得木心的文字零碎、無聊、散漫,並認為木心從來都不可能寫出來一本有長度、厚度和難度的東西。“這麼一個小裏小氣的老文人的東西,被陳丹青託成這樣,實在不理解。”**
湖北大學文學院教授梁豔萍從學術角度認為不應該神化木心。她表示木心確實有些見識,但問題在於**“文人氣重,文學味淡”,雖然自稱是“日本文學的知音,但對日本文學也有着知識性錯誤等紕漏。“他(木心)自己的感悟,不能作為文學史去閲讀,更不能推到學術的高度。讀木心談文學,最好當做“門外文學自由談”來讀。”**
同濟大學教授劉強在對木心的作品進入深入分析之後,表示:“木心散文可以被心平靜氣地閲讀了,無關宏旨的木心神話,則可休矣。”
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批評家張檸,在2013年的一次採訪中,也表示人們對木心的評價過高了,“從推崇木心,變成認為木心是文學大師,是有問題的。”
在張檸看來,木心是畫家出身,人文素養和文史哲功底不錯,但這卻和文學沒有必然的關係。在閲讀過木心的散文集、詩集、小説集後,張檸認為這些作品即使有着“超時間的生命感受的表達”和文字清晰的特點,但它們的文學價值仍不算高,不能滿足對閲讀要求稍高的讀者。
張檸還稱,那時流行小清新,而木心的文字恰好是**“老清新”,像風鈴一樣叮噹作響,讀起來很很愜意,但並不令人震撼。“總體來説,木心不擅長詩歌,也不擅長小説,最擅長的還是隨感,但他個人過多地跳出來議論時,讓人有點厭惡。一位作家在表達過程中太注重自我,好像要將每個詞彙、每句話,都變成一串項鍊,掛在自己脖子上。”**
2006年,《三聯生活週刊》前總編朱偉曾專門寫過一篇文章《木心的尷尬》,表示木心文字中那對古今中外文化的點評態度,讓文化中人讀着最不舒服,“省略了微觀的宏觀其實還是革命習氣,之所以能評點灑脱無非是無知者無畏。”
朱偉認為,雖然作為一種文化標本,木心有他自己的價值,但價值不大。即使當文化消費已經進入“調笑時代”,文化奢侈品再次成為必需品時,木心的作品也不是文化奢侈品。
朱偉當年除了在博客發表《木心的尷尬》,還“槍斃”了一篇本想發在《三聯生活週刊》上的陳丹青訪談錄——《再談木心先生》。這一舉動引起了陳丹青的不滿,使他寫了《致洪晃妹子 》等文章“回擊”。當時這一論戰不僅引起了文化界和讀者們的關注,也成了**“木心是否被神化”**這一爭議的起源事件之一。
而事隔十多年後,陳丹青還會因為別人批評木心而奮起直懟,看來其對恩師的強烈感情,為人處世的個性態度,也還是沒有什麼變化。
文化藝術,本就是見仁見智的事情,任何人都有權發表看法。陳丹青尊重維護恩師,其實大可不必以此不容人的態度。既然已經盡心盡力讓木心成為了時代網紅,得到了更多關注,就要有接受更多爭議更多評點的雅量。否則,反而會給恩師帶來更多不必要的口舌之爭。
相比起來,張檸、孫鬱兩位學者曾經以書信的方式,平和的態度,對木心的文學史價值進行誠懇而深入的討論,則是對逝者更好的態度。
不管怎樣,這一切,都與木心無關。木心生前低調純粹,不喜見生人,不願被大家過多關注,也從沒想要什麼江湖地位。他曾説:“不用考慮把我放到什麼歷史位置上。沒有位置,只留痕跡。我無所師從,也無後繼者,從不標榜,——一座嶄新的廢墟。不事體系,沒有綱領,善於虛構實在的東西,不屬於現代,不屬於過去,有點像屬於未來。”
歷經滄桑,也使他對人對事更加通達釋然:“誠覺世事儘可原諒,但不知去原諒誰。物是人非,那些人也早已化為煙塵,究竟該原諒誰呢?”
因此,即便陳丹青站出來是替木心説話,恐怕也並非木心所願。因為木心推崇的是元代文人倪瓚的**“不可出聲,一出聲便俗”**,這才是他一生的美學綱領。而陳丹青雖然不遺餘力地支持恩師,但在這一點上,與木心的人生態度大相徑庭。
就像常有年輕人問,“木心”這個筆名有什麼含義?木心自己笑言,其實沒有那麼深奧,不過是一個木一個心,一個收斂一個發散。但陳丹青卻替木心解釋成:“木鐸有心”,源自佛教。這種聽上去更為玄妙的説法,也更被廣為傳播。
所以,如果木心在天有靈,看到這些因為他而起的種種論戰和紛爭,一定不會有太多激烈態度,估計只會付之一笑。就像他自己所説**:****“看輕世界荒謬,是一個智者的基本水準。看清了,不是感到噁心,而是會心一笑。”**
也許還會對陳丹青説上一句:“説什麼報答之恩,日後只要不把師父捧成大師,不因師父而跟別人吵嘴,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