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雲| 人狠話不多，那是中國人在趕路_風聞

具體是哪一年我已經忘記了，大概是92年或93年，我父親和一個哥來廣東打工（他年紀比我父親小不了幾歲，只是按輩分我應該叫哥），目的地是廣州，他們坐的長途汽車。

從我老家到廣州其實並不遠，現在跑一趟也就四五個小時，但在當時卻要十幾個小時，因為沒有高速，一路國道，晃晃悠悠，翻山越嶺。

汽車在翻過一座山進入廣東境內時被一排石頭擋住了，車剛停下，幾個年輕人圍了上來，拍打着車門，吵吵嚷嚷，要司機開門。

車內一陣騷亂，人們交頭接耳宣泄自己的不安。

司機有些遲疑，但也只是稍微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把門打開了。

3個年輕人衝上車，亮出匕首，還有2個在下面沒動。

車內尖叫聲響起，沒錯，遇上搶劫的了。

哥告訴我，他當時嚇得要命，雖然之前在家也聽説過這條路不太平，還請教了很多應對法子，但真遇上了，他六神無主。

他看了看我父親，父親在部隊呆過幾年，臉型消瘦，當時看起來表情木然。

此時，父親把手伸進蛇皮袋子裏，弓着身，一動不動地看着前方。

哥才反應過來，也把手伸進自己腳下的蛇皮袋。

他們坐在最後一排。

3個年輕人陸陸續續搜刮着乘客，有不配合的，被狠抽了幾耳光，東西交了出來。

有女乘客的抽噎聲，但搶劫者並沒準備傷人，交了東西就過關了。

“嘿，把錢拿出來！”年輕人來到哥和父親面前，前面的瘦子用匕首指了指哥。

“沒有！”哥的聲音很小，但瘦子聽得到。

剛準備上手，被後面的人拉了一下，那人一臉絡腮鬍。

絡腮鬍朝父親和哥的蛇皮袋怒了努嘴。

瘦子好像反應過來了，瞪了哥一眼，掉頭下車去了。

“轟轟轟”，摩托車轟鳴聲響起，漸漸遠去，走了。

“呼”確認劫匪已經走遠，一車人終於鬆了口氣，除了一兩個丟失首飾的女乘客還在抽噎，其他人都慶幸身體沒受到傷害。畢竟，都是出來打工的，身上不可能帶很多錢，總體損失不大。

哥也鬆了口氣，一手把蛇皮袋裏的紅薯掏了出來，和父親對視一眼，笑了起來。

呵呵，紅薯是假的，其他都是真的，他們倆當時的包裏只有衣服，這是哥後來告訴我的。

作為80年代出生在湖南的靚仔，我從小就聽着各種傳説長大，在我的印象中，進入90年代，社會治安已經開始好轉，這樣的搶劫事件，也只是偶爾聽説。

80年代的湖南那才叫一個亂。

我的家鄉在湖南永州，最近的火車站在郴州，別看到那只有百多公里，卻彷彿是另一個世界。

村子裏的年輕人最先到郴州做事，80年代以“炒票”居多（就是當黃牛），主要倒賣到廣州的票。他們告訴我，為了客源，村子裏的年輕人經常要和外地人打架，當然，也要防被抓。

被抓的在看守所被打個半死，和外地人打架則可輕可重，有被打死的，村子裏最重的那個，手指被人砍了，我見過他剩下的半截手，還有漏風的牙。

出去過的年輕人告訴我，這些真不算啥，最狠的在邵陽，那裏經常有人被剁手指、挑腳筋，路過當地，不死都掉層皮。

説實話，他們的描述讓我產生了心理陰影，還沒長成靚仔就準備在村子裏歸隱了。

後來我才知道，無論邵陽的黑社會，還是郴州的炒票幫，都只能算小兒科。

真正的大場面在村子械鬥。

1990年2月台州市天台縣因水利糾紛引發超5000人規模的宗族械鬥。械鬥波及8個鄉鎮40多個村莊，造成死3人，傷72人，燒燬砸壞房屋31間。

1993年郴州永興縣發生械鬥，參戰人員同樣達5000多人，雙方動用了土炮、自制手槍、炸藥包、梭標等武器，槍戰持續達三十多個小時，戰後警方繳獲炮車4部、炮95門、土槍57支、炸藥233公斤、雷管2590發、土手雷255枚、導火索350米、鐵砂10斤。

1994年3月21日，北海市合浦縣因掃墓引發械鬥。此次械鬥波及5個村公所21個自然村18900多人，持續40天。雙方出動土炮264門，炮筒168個，使用砂槍、獵槍、鋼珠槍246支，雷管2459枚。

……

整個八九十年代，甚至本世紀頭十年，中國大地到處都是衝突，如果你沒聽説過，只能説明你真的年輕。

在這些械鬥面前，日本戰國時期大名之間的爭鬥只能叫小打小鬧。

説實話，説到戰鬥精神，中國人不輸任何其他地方，中華民族才是真正的戰鬥民族。

然而，這一切是中國人追求的嗎？在沒有外敵入侵的情況下，中國人需要通過傷害同胞去展示戰鬥精神嗎？

網友36kk講過這樣一個故事，2003年，他在東莞打工，有個廣西小夥和他同廠，算是哥們，有一次，廣西小夥告訴他要請假回老家一趟。

36kk問他回去幹什麼？小夥説，他們村和隔壁村搶水，吃了虧，村子招呼外出的年輕人回去。

廣西小夥回去了，卻再也沒出來，後來36kk瞭解到，小夥在村子械鬥中死了。

這樣的故事在那個年代幾乎每天都在上演。農村械鬥為了土地，為了灌溉用水，城市黑幫為了工作，為了養家餬口，説實話，如果有的選，誰願意拿命去填水溝，誰願意去幹黑社會？

查了一下數據，1979年，中國城市待業人員達2000萬，就連北京都有40萬失業人口，佔當時全市總人口的8.6%，平均每2.7户城市居民就有一個待業人員，其他地方更多。

這些都是精力旺盛的成年人啊，想成家立業，要養家餬口，他們拿什麼去保證這人類最基本的需求？

就業才是最大的民生，改革是唯一選項。

一對小夫妻在廣州丟了錢和車票，相擁而哭，斗大的淚珠順着女子的臉頰滑下。

當然，改革不是説改就能改的。

中國人走向了一條探索之路，這期間，伴隨着城鎮化、工業化。

農村問題靠城鎮化解決，中國的農民太苦了，辛辛苦苦一年，根本掙不到幾個錢，我們的祖輩、父輩不得不靠搶水、搶田去養活子女，最終只能用命去填那些水溝。

城鎮化又伴隨着大量人口湧入城市，原本就不多的工作崗位競爭更加激烈。

1993年-2001年，全國共有7000萬人從國企或集體企業下崗。

大量勞動力充斥市場。

父親來廣州之前，有經驗的人提醒他們：在廣州火車站“不要看那些人的眼睛！”“不要理別人的搭茬！”“低頭往前走，不要停留！”“那裏到處都是吸毒的！”

總之，無論你可以做到多狠，趕路的時候，少説話，多走路。

那時幾十個崗位會引來幾百人報名。

大量人員找不到工作，他們滯留在城市，或成為城市流毒，或化作城市塵埃。

所以，當時的中國來到最亂的階段。

嚴打，不停的嚴打，邵陽打黑，9個月槍斃了172人。

然而，這並不能從根本上改變社會，中國的問題只有靠發展才能解決。

可中國的發展時常受到外來的干擾。

整個80年代，我們都處於摸索階段，進入90年代，才真正步入發展的軌道，中國人一邊忍受着混亂的社會治安，一邊創造驚人的財富，國家GDP以兩位數的速度增長，可這也引來了美國人的覬覦。

在消化了蘇聯這個龐然大物後，90年代末的美國實力達到頂峯，克林頓治下，美帝民主燈塔散發了耀眼的光芒。

但他們一刻也沒放鬆對東方的警惕。

觀雲曾説，在新的科技革命出現之前，人類就是在存量中絞殺。當中國人窮時，沒人會把你當事，就像今天的印度，大量貧民，人家還讚揚你民主。70年代，條件那麼差，美國照樣可以和我們乒乓外交。

一旦我們發展了，讓人家感受到威脅了，他們就會不顧一切扼殺。

90年代末，以克林頓為代表的美國精英界開始限制中國發展。他們最先做的就是挑釁，不斷挑釁，試探你的底線。

克林頓任期內，對台軍售頻繁，共達22次之多，為歷任之最。

93年銀河號、96年台海、99年炸館，90年代中國人遭受的三大奇恥大辱都出自克林頓之手。

此階段，中國人不僅要忍受混亂的社會治安，還要一次次面臨民族自尊的集體羞辱。

1999年，北約空襲南聯盟，美國出動隱形轟炸機，摧毀了中國駐南聯盟大使館，聲稱是“誤炸”。消息傳來，全中國都憤怒了。大使館是一國領土的象徵，此舉是赤裸裸的挑釁，如果發生在當年美蘇之間，幾乎等同於宣戰，他們會誤炸前蘇聯的大使館嗎？

這是一種蔑視更是一種試探。

他們希望打亂中國人的節奏，當時的世界，規則由美國人主導，如果中國因此和美國斷交，甚至發生戰爭，那正是他們所希望的。把中國排除在遊戲規則之外，你就只能做個稍大一點的朝鮮。最起碼，把中國摁死在資源國，為他們提供廉價的資源，那也是他們希望看到的。

中國會害怕打戰嗎？顯然不會，70年前那場戰爭已經證明過，但中國人更想趕路。

最終，我們忍了，我們吞下了九十年代的混亂和屈辱。

但仇恨正在一點點積攢，中國人在趕路的時候沒有忘記遭受的一切。

也就是1999年9月，很多80後高考後選擇了從軍，其中就包括我。

但顯然，美國人並沒有因為我們的隱忍而放棄挑釁，相反他們變本加厲。

戰略上，2001年上台的小布什正式把中美關係定位為“戰略競爭對手”。上台的第一天就批評克林頓政府對華態度還不夠強硬。

美國人不再滿足於打擦邊球，而是直接派軍機進入中國領空。

終於，2001年4月1日，一架美偵察機再次進入中國領空偵查，我方出動戰機驅趕，撞機事件發生，飛行員王偉犧牲。對於撞毀中國一架戰鬥機並殺死一名飛行員，美國人敷衍式地進行了道歉，並侮辱性地提出賠償3.4萬美元。對於撞機事件的元兇，他們不僅沒有處理，還採取了英雄式的迎接，並把新聞公佈天下。

中國人的集體自尊再次受到羞辱。

其實，撞機事件的發生對軍隊的觸動遠大於地方，軍方意識到，中美未來對抗必然升級。所以從那時起，備戰氛圍明顯發生變化。

沿着這條路走，中美必然撕破臉，國人已無法忍受一次次的侮辱，即便趕路，我們也不願跪着前行。

匹夫一怒尚且血濺五步，何況國人同愾？

軍隊的氛圍很怪異，收起了上世紀可以經商那套，拼了命的訓練。印象中，那段時間比武特別多。

可沒想到，南海撞擊事件發生沒多久，“911”爆發。

那天，我和同學們（也是戰友）守着電視看新聞，電視上一遍一遍重複播放雙子大廈被撞，並倒塌的畫面，感覺像在看電影，但又知道那是真實的。毫不避諱地説，當時大夥都喊了聲“撞得好！”

這是報應嗎？年輕的我們還沉浸在南海撞機事件中，我們認為那是因果報應。

這件事帶來的影響是當時的我們想不到的。

埋頭趕路的中國人第一次迎來不一樣的外部氛圍。

憤怒的美國人要報復，持續20年的反恐戰爭打響。為了贏得勝利，小布什提出“不是美國的朋友，就是美國的敵人”。這話是説給中國和俄羅斯聽的，美國人需要提前預防中俄像干擾越戰一樣干擾阿富汗戰爭。同時，他們希望得到中俄在司法、情報上的支持。

就是這樣的定位，中國從“戰略競爭對手”變成了“朋友”。2001年11月9日，小布什正式批准中國加入世貿組織。這是中國人努力了17年都沒有實現的夢想。

中國人要趕路，要讓自己的民生得到改善，必須融入世界，只要給我們這樣的機會，中國人就會創造震驚世界的奇蹟。

20年間，製造業從進口、代工、山寨，一路升級到研發，用不到二十年時間就走完了工業現代化之路。並且還在如5G這樣的高科技領域領先美國。

20年間，軍事工業突飛猛進，造船工業的產能甚至已經超過美國，軍艦像下餃子一樣服役，空軍研發出J-20這樣的第五代戰機，成為與美國、俄羅斯比肩的空軍強國。

20年間，所有美國人打過的，破壞過的地方，中國人全部廣交朋友，阿富汗、伊拉克、伊朗、利比亞、敍利亞……等到美國人想來抄底時，他發現那裏全是悶不吭聲的中國人。

勤奮的中國人付出兩代農民工、兩代留守兒童、四代996、四代環境污染的代價，終於攆上了失去的時光，成就今天的世界工廠。

中國人不缺乏狼性，他們隱忍，只因為需要趕路。

今天的中國，被譽為全世界最安全的國家之一，這些離不開執法系統的努力，但更離不開這片土地默不出聲趕路的人。

人狠話不多，致這個羣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