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起於白俄羅斯“硅谷”_風聞
世界说-世界说官方账号-我们只做大家看得懂的国际深度报道与评论。2020-09-15 08:06
9月13日,最新一次週日集會在白俄各大城市發動,如果不瞭解在這個國家剛剛發生以及即將發生的種種,這一次集會看上去與此前並沒有什麼不同:無論從規模,行動路線,還是基調上,這次“英雄遊行”都一如往常,儘管軍警再一次擺出重兵壓陣的態勢,但擔憂中的大規模暴力衝突也並沒有發生。
但,這是一次沒有領導人的集會。
剛剛過去的這一週,白俄羅斯反對派召集的協商組織“國家協商委員會”已經暫時癱瘓。9月9日,“三駕馬車”中唯一一個留在白俄境內的反對派領導人瑪麗亞·科列斯尼科娃正式被確認在明斯克一家拘留所遭到拘留,同天另一位協商委員會成員、律師澤納克也遭逮捕,至此,協商委員會七名成員中仍在白俄羅斯且保有人身自由的只剩下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著名作家阿列克謝耶維奇一人。
但局勢並未因此停擺,事實上,外界討論中的“反對派領導人”原本就不曾在運動的組織方面扮演什麼角色。科列斯尼科娃幾周前曾在採訪中透露,她對於街頭抗議的時間、地點或主題一直以來毫無概念。真正策動遊行的是Telegram上一個名為“NEXTA”的訂閲頻道,其運營者自2018年就在波蘭政治避難,再未回過白俄羅斯。
● 9月13日NEXTA頻道對於抗議現場情況的實時更新 / 網頁截圖
而街頭運動的參與者並不認為運動存在任何形式的領導。“這一次國家面對的問題在於沒有領導者,”來自明斯克的程序員基里爾説,“每個人都是自己的領導。”
從9月6日的抗議開始,在這次改變國家歷史的大選中扮演了關鍵角色的網絡計票平台“聲音”宣佈啓動最新一個統計項目“我散步”,要求參與集會的抗議者同時在平台上傳標籤和現場圖片。與“NEXTA”類似的是,“聲音”的主要參與者如今也已經出於安全考慮離開了白俄羅斯。
9月14日,盧卡申科將在索契與普京進行一次各方矚目已久的會面,國家局勢如此,盧卡申科此行不免讓人聯想起二十七年前他另一次訪問,那時為了拉住私有化浪潮的腳步,嘗試建立“統一國家”,他曾説過,“我已做好了屈膝前往俄羅斯的準備。”
● 9月13日明斯克的遊行 / Tut.by
二十七年過去了,盧卡申科還是盧卡申科,但對手早已不再是“資本主義腐敗分子”。如今他真正的勁敵隱藏在網絡和代碼背後,這或許正反映了某些關鍵問題。
“你知道吧,”基里爾問我,“我們總統看起來就像個石器時代來的人。”
蘇聯活化石
過去十幾年裏,IT行業之於白俄羅斯不啻於一個奇蹟和神話:在一個經常被稱為“蘇聯活化石”、幾乎仍原封不動地保持着計劃經濟和生產資料公有制的國家,卻誕生了整個東歐發展最快的“新硅谷”。2019年,IT行業在白俄羅斯GDP結構中的佔比已經逼近農林漁業的總和,顯著高於建築和交通,連續第七年成為國家經濟最突出的增長點。
● 2019年前10個月IT業佔據白俄國內生產總值的比重為6.1%,農林漁業合計為7.2% / 白俄羅斯經濟部
如果考慮到盧卡申科面對2020年的新冠疫情開出的獨門秘方仍然是“去地頭開開拖拉機”,你會理解這種反差有多麼強烈。
比起其他前蘇聯加盟國,白俄羅斯在過去三十年裏走過的是完全不同的發展歷程: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它就是整個蘇聯版圖內僅有的“社會主義孤島”,反對戈爾巴喬夫改革,也排斥所有變革嘗試,1991年有關蘇聯命運的全民公投當中,83%的白俄羅斯人選擇了維護蘇聯,直到蘇聯解體後,短暫開展的市場化改革在白俄羅斯角度仍像是個被迫接納的舶來品——只是因為和俄羅斯的經濟聯繫過於緊密而無法免於影響。
● 1992年白俄羅斯礦工在明斯克舉行絕食抗議 / Tass
1994年,以年輕有為著稱的前國有農場經理盧卡申科依靠“打擊腐敗”、“維持現狀”等承諾正式上台,此後十五年,他也幾乎完成了當初的承諾:停止私有化,在保持國有制大體不變的情況下保證了經濟增長。1997-2009年,白俄羅斯的經濟發展速度與拉脱維亞和立陶宛幾乎同步,依靠放棄改革,盧卡申科成功地減輕了改革給國家可能帶來的陣痛。
直到今年8月16日,盧卡申科在自己選後第一次面對公眾的演講當中仍在試圖重申這一切:“我記得1990年代,”他在明斯克獨立廣場上説:
“您要求不要將工廠私有化。您要求不要從農民手中奪走土地。您要求不要引入付費醫療和教育。您要求將榮譽歸還給官兵。簡而言之,您要求我,一個非常年輕,沒有經驗的人,帶領人們遠離深淵。”
● 8月16日盧卡申科在明斯克獨立廣場上的講話 / 網絡
盧卡申科講的都是實情,但事情早已發生了變化。自2008年直到2020年,白俄羅斯經濟總量僅增長了3.6%,其中2014-2019年的全部增長僅0.4%,作為國家經濟絕對命脈的國有企業所能吸納的勞動力人數逐年下跌,儘管僅佔經濟總量三成左右的私營經濟每個崗位所獲得的利潤大約是國有經濟的兩倍,企業仍然必須支付高昂的税收以填補國有企業的鉅額虧損。
IT業的奇蹟恰恰發生在這樣的背景之下:2005年,為了阻止大學畢業生持續外流,促進經濟現代化,盧卡申科在當時剛剛卸任不久的前駐美大使的建議下籤署了創辦明斯克“高科技園區”的總統令。
不止一位受訪者相信推動這一決定以及給予IT行業相對較大的自由空間的根本原因在於盧卡申科對計算機和互聯網毫無認知,但後來的事實證明,這將是一個改寫他和國家命運的決定。
那位提出建議的駐美大使名叫瓦萊裏·塞普卡洛,他在2020年5月宣佈參選總統,7月遭到逮捕威脅,隨後逃離白俄羅斯。全白俄境內如今有超過1500家互聯網企業,其中高科技園區入駐近400家,8月12日,他們聯名簽署了一封譴責選舉結果造假、要求當局停止暴力行為的公開信,是迄今為止唯一一個集體發聲並付諸行動的行業。並不令人意外的還有,合作搭建了“聲音”平台的那四十多位白俄羅斯程序員,也同樣來自這個此前已數次引起國際矚目的“新硅谷”。
孤島上的“新硅谷”
白俄羅斯IT業得以在短短十幾年裏實現全面繁榮的先決條件,或許也正是這個秋天給盧卡申科造成最大麻煩的問題:這是一個無比適合遠程和分頭工作的行業,它擁抱變化、開放和合作。
● 明斯克高科技園區接待大廳 / 網絡
依靠遠程工作,白俄羅斯IT企業得以無障礙地進入國際市場,並迅速獲得了來自歐美的訂單,2018年的一份統計數據當中,白俄羅斯IT業60.5%的產值來自外包,其中最為耀眼的軟件外包公司EPAM(Effective Programming for America)在2019年進入了福布斯“全球增長最快的100家公司”榜單,它同時也是“聲音”主創者的工作單位。
還有不少國外IT企業開始在白俄羅斯開設分公司,本次風暴當中出現在風口浪尖上的三家IT公司都位於這個行列:起初是8月10日遭到軍警搜查的Uber和Yandex Taxi明斯克辦公室,原因是白俄強力部門試圖通過獲取這兩家網約車公司的後台數據來追蹤抗議者;後來是9月2日開始連續遭到搜查和逮捕的PandaDoc,原因很可能是它的白俄羅斯分部負責人在抗議爆發之初拋出了“願意為所有因不願鎮壓抗議者而丟掉工作的軍警提供財政援助”的公開承諾。
自有品牌也在開花結果:風靡世界的戰爭類遊戲《坦克世界》和即時通訊軟件Viber都出自白俄羅斯。
● 《坦克世界》遊戲概念圖 / 網絡
所有這些都給停滯中的白俄羅斯經濟帶來了一些久違的新氣象:它將大批受過高等教育的技術人才留在了白俄羅斯境內。“至少它為國家創造出了許多工作崗位,而且是收入可觀的崗位。”阿爾喬姆·伊林解釋説,他同樣來自明斯克一家軟件公司。截止2019年,IT行業平均工資已經是白俄羅斯平均水平的400%以上。
“不僅是程序員,”基里爾強調,“還有商業分析師,設計師,翻譯,經理人,清潔工和商業中心建築工人,等等。”
由於業務與國外聯繫緊密,許多白俄羅斯IT公司在海外設有辦事處或分公司,這使得移居國外對從業者而言更為容易,但即使如此,大多數人仍選擇留在白俄羅斯。**“它讓人們不用跑到歐盟去,在自己的國家也能找到好工作,”**基里爾在提到高科技園區時説。
創業者對此感受更為強烈,AheadWorks公司老闆在2019年與媒體的採訪中説,“明斯克周邊直徑1500公里內,沒有比高科技園區更舒適、簡潔和有利可圖的地方了。”
除了經濟增長,IT行業還在白俄羅斯創造出了一個新的羣體:以白俄標準擁有更高收入和更好的生活條件,同時又與外部世界保持着空前密切聯繫的IT行業從業者。身在迅速變化的IT世界當中,他們的學習能力、信息吸收能力與自由程度都遠高於平均水平,“程序員和IT企業家是這樣一個社會羣體,他們不必為表達自己的看法而承擔任何風險,”基里爾説,這在一個絕大多數人可能因為表達個人意見而丟掉工作的國家並不尋常。
“當基本需求得到滿足,”另一位來自明斯克某IT公司的職員馬克西姆説,“人就會開始思考如何能夠幫助別人,並且不再忍受那些無視他的意見的東西。”
剛剛過去的這個八月,“聲音”平台作為程序員羣體的志願合作成果,在白俄羅斯社會中掀起了軒然大波。“它有不足之處,”馬克西姆評價,“但優點大得多,而長遠影響甚至還要更大。”
**“就我記憶所及,這是程序員們第一次參與到國家的政治生活裏。”**一位名叫弗拉基米爾·特列吉亞科的IT工程師在給我的回信中説,“特別是在總統大選這樣的重要事件當中。”
斯大林的幽靈
但對於白俄IT行業來説,“聲音”平台僅僅是事件的開始。8月12日,在持續三天的暴力衝突之後,IT行業致當局的公開信被髮表在行業新聞網站Dev.by上,信件發出當天簽字人數就超過了2500人,多家公司數百名員工集體實名,信件發出後的幾天,又有一千餘位從業者以“姓名+公司+職位”格式在下面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 公開信評論中留下自己名字的部分IT從業者 / 網頁截圖
“我們不是政治專家,但我們專注於科技商業……創業公司無法在恐懼和暴力的氣氛中存活下去。”這封公開信寫道。
是什麼促使這些技術精英們在第一時間做出瞭如此激烈的表態?程度空前的暴力鎮壓是所有人給我的一致答案:“實際上,如果就讓人們在街上走個幾天,大概80%的抗議也就結束了。”阿爾喬姆説,“人們意識到他們沒有獲得注意力,就會自己散去,但(現實中)發生的是空前的、嚴酷的、野蠻的暴力。”
弗拉基米爾使用了一個歷史比喻,“在2020年,這個國家正在發生斯大林式的政治鎮壓。”
阿爾喬姆的聯想甚至更加激烈,“在學校歷史課上我們一直在談論二戰期間法西斯分子在白俄羅斯土地上的暴行,”他説,“然後突然之間,這些生活在我們身邊的傢伙開始殘酷毆打和平抗議者。”
● 抗議者在明斯克街頭聲援有員工被捕的互聯網企業PandaDoc / Tut.by
平心而論,本次盧卡申科在應對抗議方面並未表現出什麼特殊變化,正如基里爾所説,“除了2015年,盧卡申科執政期內每次選舉都有抗議,2010年的上一次大規模抗議中軍警也鎮壓了全部抗議者。”2020年,盧卡申科只是遵循了此前延續多年的反應模式,但在移動網絡時代正式來臨之前,不是每個人都能接收到如此之多的現場視頻。
與此同時,持續三天的斷網又成了刺激這些互聯網公司的另一條導火索,直到8月11日全國網絡恢復以後,白俄羅斯境內移動網絡仍在每一次大規模抗議活動爆發時出現數小時臨時訪問限制,並且運營商甚至也承認了這一切並非技術故障。無論立場激進與否,每一個人都向我強調了網絡不穩定給整個行業帶來的威脅感:這的確意味着互聯網行業隨時可能“猝死”。
決裂,抑或分道揚鑣
接下來將會如何?兩位程序員不約而同地使用了“等待”這個詞,弗拉基米爾寫道,“下一波暴力浪潮等待着我們,”阿爾喬姆則説,“非常艱難的時期正等待着經濟。”
已有許多從業者和公司所有者明示或暗示過接下來勢必發生IT企業和技術人才的大規模外流,對於許多鄰國來説這或許將是一次難得的發展機遇,在一部分情況下,試圖藉此機會從白俄羅斯“挖角”的努力甚至是公開的:9月14日,哈薩克斯坦科技園區“阿斯塔納中心”總經理馬吉耶夫向Dev.by表示,他們正在積極聯繫白俄羅斯IT公司,希望吸引他們將辦公室搬遷到阿斯塔納,“為此我們已經發出了數百封電子郵件。”在哈薩克斯坦,“阿斯塔納中心”被認為是明斯克高科技園區的對應物。
● “阿斯塔納中心”接待大廳 / 網絡
對於程序員個人來説,做出決定的時間也在變得日益緊迫:每一個人都承認他們在考慮移民,只有基里爾一個人回答説,他目前還不會離開白俄羅斯。“我並不特別害怕,”他説,“就像所有不打算逃到任何地方,而是每天出去參加集會的白俄羅斯人一樣。”他是我接觸到的所有白俄IT業人士中最年輕的一位,剛剛過去的總統大選是他人生中參與的第一次選舉。
而等待着白俄羅斯的會是什麼?
“極有可能,會有大量的專業人士離開國家,只要他們有機會。”阿爾喬姆説。而原本就舉步維艱的白俄羅斯經濟或許將滑向更深的泥潭,畢竟,在局勢的另一邊,傳統行業的罷工浪潮也還未結束。
馬克西姆的看法或許最為樂觀,他相信抗議已經取得成功,“即使街頭運動結束,當局也將被迫開始改革,不過這會是個漫長的過程,可能會花上很多年。”
“我相信抗議將會成功。”基里爾説,“已經沒有可能停下了。”
“信息技術是所有國家的未來。”弗拉基米爾寫道,“然而,我們的領導人似乎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責編 / 權文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