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核威懾應從“韜光養晦”轉向“大張旗鼓”_風聞

編者按：

美國核戰略領域的專家史蒂文·皮弗先生**（**斯坦福大學國際安全與合作中心研究員，前美國外交官員）日前在《國家利益》雜誌刊文，支持民主黨的“唯一目的”原則，即“美國核武器的‘唯一目的’應該是威懾並在必要時進行核報復”。這等於是在事實上承諾不首先使用核武器。

不管美國政府是否能採納這一頗有一些理想化的建議，至少皮弗先生對和平的態度值得肯定。不過更吸引我的是文中所透露出來的，對川普政府的激進核戰略的不安。根據皮弗先生的論述，**川普政府在使用核武器的准入門檻問題上正在大踏步後退，一方面是對小當量核武器的研製和部署開了後門，另一方面是明確將有核國家的常規武器攻擊列入可能的核報復選項。**聯想到川普近日對所謂“新型核武器系統”（媒體猜測可能是指W76-2新型核彈頭或GBSD洲際導彈項目）的大肆吹噓和此前的幾次核訛詐，這一論述是令人信服的。

皮弗先生指出，這樣做的危險性在於增加了美國遭受核反擊的可能性，以及引發全面核戰爭的危險。然而皮弗先生的邏輯中有一個漏洞，並被其他一些美國核戰略專家引用：目前中國擁有的核武庫還遠遠不足以與美俄相抗衡，因此對中國進行有限核打擊而遭到核報復的可能性很小，甚至在極端情況下是可以承受的。（不管這是否是事實，至少美國人相信這一點）。

所謂威懾，必須建立在使對手相信自身實力的基礎上，某種程度上更像是一種宣傳戰而非完全依靠實力。不得不説，中國的核戰略至少在嚇阻對手方面是有缺陷的。尤其是在美國政治越來越民粹化、極端化的今天，僅憑少數如皮弗先生這樣的精英已經越來越難以左右美國政府的政策。必須將中國核大棒的威力灌輸到更多“紅脖子”的腦子裏。他們可理解不了什麼“示敵以弱”之類的高深兵法，只聽得懂“鐵棒橫掃”的道理。

筆者已經在多篇涉及中美關係的文章中指出，核平衡才是中美關係最後的壓艙石。因此大力宣傳“擴核論”很有必要。問題的關鍵不在於你有多少，而在於對手相信你有多少。

韜光養晦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大張旗鼓才是當下正確的戰略選擇。

原文編譯：

民主黨的政治綱領指出，民主黨人相信美國核武器的“唯一目的”應該是威懾並在必要時進行核報復。民主黨總統候選人拜登也説過同樣的話。“唯一目的”將標誌着美國核政策的重大改變，即消除模糊性，放棄首先使用核武器應對常規攻擊的選擇。採取“唯一目的”原則是一個明智的步驟，這將關閉任何一個總統從來沒有選擇過的選項。或許這個選項永遠不會被選擇。

美國政府長期以來採取的立場是，只有在美國、其盟國或夥伴的切身利益受到威脅的“極端情況”下才會使用核武器。這一表述使美國總統在某些情況下是否會決定首先使用核武器的問題變得模稜兩可。事實上，它明確地保留了這種可能性。

冷戰期間，當蘇聯和華沙公約在常規軍事力量方面擁有巨大數量優勢時，美國和北約官員堅持做出明確的選擇，即在發生常規武器衝突並遭遇重大失利時，有可能將衝突升級到使用戰術核武器的級別。這可能有助於遏制常規衝突，但這種升級將帶來巨大的風險：一旦越過核門檻，事態將何去何從？許多分析人士質疑，一旦將核武器投入使用，各國政府將失去控制事態升級的能力。正如弗雷德·卡普蘭（Fred Kaplan）在《大炸彈》一文中報道的那樣，2017年時任美國國防部長吉姆·馬蒂斯曾詢問五角大樓的一批高級官員，他們是否相信核戰爭是可以控制的，結果只有一人認為這是可能的。

奧巴馬政府的《2010核態勢評估》試圖減少核武器在美國政策中的數量和作用。該文件指出，“美國不會對《核不擴散條約》締約國以及遵守其核不擴散義務的無核武器國家使用或威脅使用核武器。”如果這樣的無核武器國家使用常規武器、化學武器或生物武器攻擊美國或美國的盟友或夥伴，這種“消極的安全保證”意味着美國的軍事反應不會是核打擊。（這篇評論確實包含了一個腳註，大意是生物武器的發展可能會導致華盛頓重新審視其“消極的安全保證”）

《2010年核態勢評估》還指出，美國只有在極端情況下才會訴諸核武器。美國核武器的“根本目的”是阻止對美國、其盟國或夥伴的核攻擊。這一措辭為美國對一個有核國家（或該消極安全保證未涵蓋的國家）的常規攻擊進行核反擊留出了餘地。評論還説，美國將“繼續加強常規軍事能力，減少核武器在遏制非核攻擊方面的作用”，目標是將遏制核攻擊作為美國核武庫的唯一目的。

特朗普政府的《2018核態勢評估》反映了與前任在某些方面的連續性，但在其他方面有所分歧。2018年的評估報告沒有降低核武器的作用，也沒有拒絕新型核武器，而是呼籲新的“補充”核能力：低當量核彈頭的潛射彈道導彈和低當量核彈頭的海基巡航導彈。在重申美國只會在極端情況下使用核武器的同時，評論指出，這些情況包括對美國、盟國和夥伴的平民；美國和盟國核力量、核指揮和控制系統或者警告和攻擊評估能力的“重大非核戰略打擊”。許多觀察人士認為，至少與奧巴馬政府的政策相比，這一措辭拓寬了使用核武器的環境。尤其是考慮到美國現任總統唐納德·特朗普曾威脅要使用核武器。他的威脅有些是含蓄的，另一些則更為明確。

特朗普政府的核態勢評估確實重申了奧巴馬政府的消極安全保證，不過其版本保留了不必要的和更廣泛的權利來重新考慮這一保證。（奧巴馬政府的註腳只關注生物武器領域的發展，更為恰當。）

奧巴馬/特朗普的消極安全保證覆蓋了全球95%的國家。美國使用核武器的可能性只與少數幾個國家有關：有核國家和華盛頓認為不完全遵守其核不擴散義務的國家（在這種情況下，只有伊朗和敍利亞被認定）。最具相關性的國家可以歸結為俄羅斯、中國和朝鮮。

在這兩個主要的潛在對手中，中國長期以來一直宣稱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的政策，儘管有人質疑北京是否會在所有情況下都遵守這一聲明。俄羅斯的公開政策指出，只有在對俄羅斯或俄羅斯盟友使用核武器或其他大規模毀滅性武器，或者對俄羅斯進行常規攻擊並危及國家生存的情況下，俄羅斯才會訴諸核武器。

哪些情況可能會導致美國考慮首先使用核武器？一種可能是北約與俄羅斯在波羅的海地區發生常規衝突，俄羅斯軍隊利用其區域優勢，已經或即將取得勝利。北約總體上擁有更強大的常規部隊，但將其集結起來需要時間。

在這種情況下，美國總統真的會決定對北約成員國領土上的俄軍發動核攻擊，或者直接攻擊俄羅斯本土？他或她將不得不權衡核報復的可能性，包括對美國本土的報復。幾乎可以肯定總統將放棄核武器選項，選擇拖延時間來組織美國和北約的常規部隊進行反攻。

另一種情況可能涉及與中國的衝突。中國軍方可能利用其龐大的常規彈道導彈武庫，將美國海軍和空軍擊退。考慮到美國的常規軍事力量，或許還有美國盟友的力量，中國的進攻會有多成功目前還不好判斷。然而，使用核武器將意味着對中國進行直接打擊。

同樣，總統必須考慮到北京將以對美國在太平洋的軍事基地如關島，或對美國本土發動核反擊這一非常現實的前景作出回應。同樣，他或她幾乎肯定會尋找更傳統的選擇，即使它們需要時間。

**特朗普政府的核態勢評估提出了另一種情況：重大的非核戰略攻擊。**比如説，俄羅斯對美國電力網發動了網絡攻擊，摧毀了從波士頓到華盛頓的大部分電網。這可能是一場災難，但美國總統會認為用核武器對付襲擊者，然後受到對方的核報復是一種改善局勢的選擇嗎？不，他或她幾乎肯定會下令進行常規和網絡反擊，尤其是在對攻擊來源可能有一些不確定的情況下。這在陰暗混亂的網絡世界是一個真正的問題。

至於朝鮮，如果在衝突中首先遭到美國核武器的打擊，金正恩是否會用核武器進行反擊？

通過使用核武器來升級衝突是一個極其驚悚的提議。這就如同打開一個潘多拉魔盒，將帶來不可預測和潛在的災難性後果，尤其是當美國使用核武器對付一個可能用自己的核武器進行反擊的國家時。

**反對“唯一目的”原則的人認為，目前美國對是否會首先使用核武器的含糊其辭，將有助於威懾對手和保障盟國。**這是一個嚴肅的論據，但那是在冷戰時期，當時美國和北約領導人可能面臨的選擇是使用核武器或輸掉戰爭。

保持這種模糊性是有風險的。考慮到一旦使用任何核武器都可能使核衝突不可控的前景，以及過去30年來常規力量平衡的變化，美國總統選擇首先使用核武器的可能性非常小。在幾乎每一個可以想象的假設情況中，他或她都會尋找其他選擇。美國首先使用核武器將招來核報復，這將不可避免地把糟糕的局面變得更糟。

    繼續推行一項旨在威懾對手並向盟國和夥伴提供核保護傘，但是經過認真審視後敵人和朋友都不會覺得可信的政策，這有意義嗎？既然美國的盟友和夥伴認為美國威脅首先使用核武器是缺乏可信度的表態，那麼這同樣可能會削弱他們對美國威脅使用核武器以報復盟友遭受核攻擊的信心。

通過採用“唯一目的”來消除歧義可能不會帶來巨大的安全紅利，但會產生積極的安全影響。俄羅斯可能不會效仿，至少近期不會。

然而，這一變化可能有助於緩和目前的局勢，即華盛頓和莫斯科都認為對方尋求降低核門檻，因此相應地調整自己的核政策。如果俄羅斯人認為美國可能會首先使用核武器，然後發展（或進一步發展）其核報復能力，這不符合美國的利益。這助長了在常規危機或衝突中使用核武器的風險，使得核戰爭爆發的可能性增大。

採取“唯一目的”原則將向中國發出一個有趣的信號。一些分析人士質疑，北京是否會繼續堅持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的政策。但五角大樓報告稱，“中國幾乎可以肯定地將其大部分核力量維持在和平時期的狀態，即將發射系統、導彈和彈頭分離”，這一姿態與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的政策完全一致。

採納“唯一目標”可能會開啓與北京進行戰略安全對話的道路，而這一對話多年來一直是華盛頓所無法企及的。這將增加中國放棄不首先使用核武器政策的政治成本。美國政策的改變甚至可能有助於避免美中核對峙的發展，這種對峙有點類似冷戰時期華盛頓和莫斯科之間的對峙。

採取“單一目的”政策將降低美國總統使用核武器進行武力威脅的能力。但是，放棄一個對手相信華盛頓永遠不會做出的選擇，似乎事實上也沒有放棄什麼。

自二戰結束時美國向日本投下兩顆原子彈以來，已經75年了。從那時起，美國和其他任何國家都沒有使用過核武器。一些人認為，禁止使用核武器已經成為一種禁忌。

這個禁忌是非正式的，不是由國際協議確定的。如果不使用核武器成為一個被廣泛接受和根深蒂固的國際準則，將有利於美國和盟國的安全。

美國擁有強大的常規力量、有利的地理位置和世界上最大的盟國網絡，因此減少使用核武器的可能性似乎非常符合美國的利益。這將減少對美國生存的少數威脅之一。“唯一目的”原則將有助於加強這種潛規則。

採取“唯一目的”原則將標誌着美國核政策的重大變化。華盛頓只有在與北約和太平洋地區的主要盟國協商後才能這樣做。重要的是，“唯一目的”原則不是關閉美國的核保護傘。這只是意味着只有在對手擁有核武器之後，美國的核武器才會用於盟國的防禦。與首次使用核武器不同，美國在受到核攻擊後的核報復威脅是可信的。

在這種磋商之後，下一次美國的《核態勢評估》應該將“唯一目的”原則作為美國擁有核武器的理由。這將改變一種趨勢，即潛在對手基於其相信美國正在降低使用核武器門檻而採取一些危險的政策和姿態，並可能首先使用核武器。它將促進建立一個禁止使用核武器的國際規範。它可以幫助美國人更安全。唯一的代價是：放棄一個美國總統幾乎永遠不會使用的並且也沒有可信度的選擇。